2024 年 11 月 22 日
趙剛

批評還就是得及於人身呢!《隋大每月評論》(彈性生產制)(Suida Monthly Review) No.3

茲得隋大先生同意,轉貼他的來函(隋大來函2012/12/29)如下:

 

賢弟展信愉快,

台灣的讀書界,尤其是社會科學界,長期以來有一個很重要的潛規則,那就是知識分子最好是各自談各自從西方引進的抽象道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論述。

但道理、情感經常不只一種,且利益經常矛盾,當你不同意我,我不同意你時,怎麼辦呢?怎麼辦,繼續抽象論述唄!於是,當甲看到乙的批判理論的抽象論點好像是在反駁後結構的他時,他通常不會徑直回應。因為一那樣做,就著了「對號入座」的道了──「咦,我有說是你嗎?」敵友不異,大家一致認為,只有傻子或嫩蛋或「實在太想成名的」,才會「對號入座」。

這個潛規則還頗細緻,它還有個「國族原則」──洋人隨便你點名批評──假如你想、你行的話。沒有人會因為你辛辣地批評了某洋人學者(不管是哈伯瑪斯還是羅爾斯),而說你違反了「批評的倫理」,反而覺得你特有學問,如果還是登在SSCI英文期刊的話。

此外,它還有個「生死原則」──死人隨便你點名批評。沒有人會因為你批評了胡適、魯迅或是殷海光,而說你違反了「批評的倫理」。但當心,你不要批評當代學術社群裡活著的同僚。

因此,這個「潛規則」升到水平面上時,其實上面寫的僅僅是這幾個大字:不要批評你台灣的學界同行。

我以為,這是台灣知識界最嚴重的「反動的修辭」。大家靠的是這個表面的和諧,來維繫自己的利益,任誰都不要攪局。攪什麼局呢?攪得大家把自己那點可憐的看家本領、知識存貨全都抖露出來了,豈不是大不妙?在學生前頭還如何擺出個學究派頭呢?這是局內人(不管是學院大師還是民間大師)的真切自白。但局內人也有不要那個假面子的,於是大夥兒就會群起說他違反「批評的倫理」,甚至有一次還要將他移交到某學科的「學術倫理審議會」之類的機構,雖然後來大家發現他並不屬於那個學科。

但壓抑的敵對性要怎麼發洩呢?答曰:政治與臉書。罵政客、政黨、國家機器……。又大義凜然又沒有危險,因為官員們會道歉會耍嘴皮甚或有時逼急了會發狠,但就是不會寫文章回應,而果若真回應了,那又更是得其快哉得其所願了。臉書呢?臉書造就了無數的飛地,讓那些嚴格篩選朋友的朋友們能夠在自己的私家天地中隨意發洩。如果你這會兒公開地批評了他認為不能批評的某人,他也許會停下在臉書的私下惡訾,嚴正地公開地說:這違反了「批評的倫理」。

我沒有詳察這一幫人所謂的「批評的倫理」是啥,但不外乎「說理就好,不要人身攻擊」。但是道理和商品一樣,都有製造商。Nike要是違反藍色或綠色倫理準則,我們能不攻擊Nike,而只批評「名牌」或是「壟斷資本」嗎?為何資本家、政客沒有豁免權,而學術界要有?你創造了一種論述,影響了這或那,難道不應被點名討論或批評嗎?你於是說,批評可以啊,但要對事不對人啊。這就到了問題的核心點了。且不論事與人是否果真可以切割得一乾二淨,我要問的恰恰是:為何就不能對人了?博學的你於是搬出了ad hominem fallacy(訴諸人身之謬誤)。但我恰恰就是要說ad hominem並不總是謬誤的。耶穌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女子,向她丟石頭。他於是向眾人說:「你們之間要是有人覺得自己沒有罪的,就向她丟吧。」耶穌這就是在「人身攻擊」,但比來了個耶魯法匠,研究該女子到底應該是石殺還是火焚還是溺斃還是有期徒刑,不來得更有「倫理與道德」嗎?

把訴諸人身視為一種必然的邏輯謬誤,是台灣知識界給自己這個行業發的特許狀,這是中世紀的一種跨代跨洲遺留。把訴諸人身看成「非學術」,其實更也是台灣知識界長期將知識與人身切割的病態展現之一。這都是我瞧不上它的理由。但我看不起這樣一種「批批的倫理」的最重要的第三個理由,其實是它的內在矛盾性。當一群如此講求「學術客觀」、「普世價值」與「批評倫理」的學者在面對質疑時,他們所用的手段卻經常是最激烈的人身攻擊,以我親身所歷,最常見的就是「假左派,真中國人」。這些字本身當然不見得髒,就像豬肉本身不髒,但若是一個回教徒含肉噴人呢?

這次我的評吳介民的文章,引起了一個來自Yubin Chiu的反應。他說:「把吳介民打成「麥卡錫主義」這招,我看趙就不想對話了啦……他們那梯的風格大概也就是這樣囉。」Chiu,你如何知道我不想對話呢?你最多只能推測我可能得不到對話吧。我話已經公開具名地說了,為何不想得到回應呢?是因為我「人身攻擊」了?還是文章寫得不夠雅馴?還是我的文章沒有論點?拙文最重要的論點就是:吳介民的「中國因素論」與他直覺所認定的保衛民主產生了弔詭,因為這樣所構思的「中國因素」,如果不反省、不克制,以目前的方式繼續下去,是很有可能走到一種麥卡錫主義的,而對後者我也是有定義的──維基百科的定義。何況,或畢竟,你連「小國台辦」的恐嚇語言都出來了。你吳介民教授要是真的對「中國因素」作為一個分析概念,或是「台灣民主」作為一個規範概念,是真誠的話,那你如何能夠取消我的質疑?你不回答,邏輯上只有三個可能,傲慢、心虛,或沒時間。我寧願相信是後者,現在台灣學者都忙。至於Yubin Chiu展現了他自己的矛盾則是不在話下。他一方面暗示我的文字太那個,有失批評倫理,但同時他卻可以說「他們那梯的風格大概也就是這樣囉。」聽聽這話!雖然如此,但我還是願意和你對話的,假如你有話要說。而話中如果有理,有氣也無傷。

陳柏偉也說我的「麥卡錫」聯想太快了些。我可以同意,因為我也希望從吳介民現在的「中國因素論」到「麥卡錫主義」的真正來臨還要很久。但同意是就時間這個面向而言,就邏輯這一層而言,我這個聯繫可是步步為營,一點也不快呢。更何況,俗語說「一葉知秋」。更何況,我們不是常說,如果我們不為他人反抗,很快下一個受害者就輪到我們自己了。哪怕那個「他人」是眾人皆曰殺的「小國台辦」。我怕殺紅了眼。

我這幾波的討論,牽出了一些議題,其中很多會馬上被時間沖涮掉,但關於「批評是否可以及於人身」這一個議題,我認為可能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而且長期缺乏討論的議題。我願意大膽提出呼籲:開放人身批評,大家從今以後不要在那裡爾虞我詐裝君子了,誰說了什麼話,就應該期待有人會循文責人。而且口氣不一定非得要多麼的紳士友好。大家都當真人不好嗎?孔子說: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我要說,非要匿怨而批其人,也大可不必。

說了這麼多,賢弟應該也不耐煩了,要寫你的陳映真了?:D愚兄這幾天要出城,到四川採辦一些煙草。批評是要做的,生計也是要謀的。這一陣子賢弟就好好當你的太平學者,寫你的太平文章吧。愚兄不是挖苦你,我也心嚮往之啊。但壞人我不當,誰來當啊!一笑。

又,這一陣子我不在時,「蘋果」或他處若有什麼好文章,還是幫愚兄剪貼下來。

表兄
隋大 草
2012/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