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溜溜的山上
趙剛
都近六十了,才頭一回登上小時候課本裡的青康藏高原。那時,黑板旁總是會貼著一幅「中華民國大地圖」,而我也常不知所以然地,怔怔地站在地圖前,為圖上的兩個熱點所吸引,一個是北邊的貝加爾湖,那麼大、那麼藍,而且形狀非常優美。我怎知貝加爾湖藍呢?因為地圖上它很藍呀!另一個就是西南邊的青康藏高原。一整塊濃稠的褐色底與深褐色線條,錯綜複雜其間,動輒一個黑色小三角形旁標7856 或8234。太霸道了。我特別迷其中一個山,當然也很高很高,但不是因為高──被造物命令站在這兒的萬古巨人多著去了呢,而是因為它的名字──「岡底斯山」。這個名字怎麼聽怎麼給力!我想像那綿延數萬甚至數十萬平方公里的無人區,日升、日落、日升、日落,而且不曾有人身歷過它那永恆的寂靜的日升日落。在那種想像中,我得到一種深褐色的恐懼,以及從這種恐懼所帶來的一種獨特的自由感。小學時候,有一天晚上蒙著被子偷聽「共匪廣播」,在短波的偶而清晰中,我聽到一個女播音員以極其尖銳高亢的聲音說:「藏─北─高─原─紅─旗─飄」。我感覺興奮兼恐怖。高原與紅旗,這兩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它們的意象,以如此陡峭的方式向我傳遞過來。恐怖的原因除了它本身是來自「共匪」之外,也和父兄的警告有關。他們說,常常會有搜查電波的小軍車在四處遊蕩的。所以,我小時候也有一種潛伏本事:在敵人攔截到我的電波之前,我就把它關掉了。
然而,這回去的不是藏北,也不是一般常說的藏南,而是青康藏高原的東部,也就是川西。整個四川省就是一個梯子,從西部的高原區一路緩緩而下,海拔落差極大,相對高差竟達7300公尺。所以,出成都一路往西,你就看到河水越來越急。但湍急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簡直是千軍萬馬奔流。我們一行人經過了那個大渡河。這是一個細思極謔的名字,因為這條河就是一條不願渡人,以難渡著稱的河。1863年,太平天國的石達開部,因上游突降暴雨渡河不成,被三天後追趕而至的清兵全殲於大渡河的安順場段。六十二年後,長征的紅軍突破天險,強渡成功。天意固有其不可捉摸之處,人民老百姓的支持與否也是關鍵的。
群山環繞、康定河奔流而過的康定城,繁華而美麗。夜裡,上千的人在轟鳴的河水旁跳著廣場舞,河水盡頭的山壁上有好幾幅打著燈的藏傳佛教岩畫,從高處俯瞰著這個到處是坡道的城市。我把照片傳給朋友,朋友說,還以為是放天燈呢!這幅漢藏交會的美麗而神秘的風景畫,是跑馬溜溜的城送給我的第一個見面禮。
但第二個禮物則是高原反應,通宵達旦讓我的大小腸道跑馬溜溜地它呦。 高原反應去得不算快,但來得急。那天從美麗的高原湖泊木格措回到康定城,吃完飯,看到旅館旁有一間「康定情歌電影院」,正好有一場「戰狼2」。買了張票進去,幾乎滿座,幾乎都是九0後。我前排是一個女生,吃完爆米花抽煙,全電影院只有她一個人抽煙,但也沒人理會她。那我當然只好收拾起我那總是難說完全磨平的「台式正義感」。就在超級勇敢且無敵的吳京打鬥的同時,我發現我的肚子也開始打鬥了,而且跟電影的節奏類似,時激烈,時消停,但總是越來越激烈。隨著電影結局裡人們平安返抵他們的國門,我也平安返抵我的旅館房門。
翌日,有同游者問我電影好看嗎,我說:「所有的好萊塢元素都有了,而且青出於藍。但我這樣說既沒有批評的意思,也沒有讚賞的意思。就只是一個事實。而我的態度與情感不是放著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好萊塢戰爭英雄片子不論,而對這部片子來勁。它找到了一個讓民眾喜聞樂見的方式,這很好,關鍵是它有沒有辦法進一步找出超越好萊塢的可能路徑。但如果它在人們的愛護之下,幾年下來,不長進,甚至等而下之,那時再批評也不晚。我寧願看到由下往上升,也不願意看到由上往下掉,如當年的張藝謀、陳凱歌……」。朋友問,聽說這片子也顯示了中國並沒有反省西方的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凝視,甚至承襲之。我說:「我不大感覺得到呢。我反而覺得這裡頭表面上雖說的是非洲的、黑人的苦難,但底一層,其實還是中國近現代外患內戰的苦難意識的投射。在黑人這個他者裡頭,有中國的自我。這裡頭容或有一個對強國的欲望要求,從而在某種政治正確的角度看來可說是保守的,但對這個欲望要求,我們要有一種內在性與歷史性的理解,而不可以簡單套用西方帝國主義擴張那一個解釋框架。那裡頭其實可能有一種意思:中國人若是強了,我們要幫助所有受苦難的其他弱小民族。而這是近代從孫中山以來的中國思想傳統呢!」朋友於是說,那你還是很肯定嘛!我說:「不然。我只是否定那些否定而已。這片子文大勝於質,基本上是一個3D特技動作片,不值得特別讚賞。」
有一天,在穿行了無數的「九拐十八彎」之後,我們在一個傍晚到達了丹巴。打開旅館房間的窗簾,赫然見山;一座巨大而荒蕪的山聳立在前。逼在眼前的大山看久了,還是有壓力,於是我聯想起那位愚公老先生。山與我之間有一條奔流的河,叫金川河。奔流的瀾,永恆的峰,智者與仁者如此同在!這個金川就是著名的大小金川之役的那個金川。清朝平定了土司的叛變之後,廢除了土司,改由中央派官治理,是謂「改土歸流」。路上,導遊說,丹巴人很漂亮,每年還有選美比賽,第一名是金花,第二名是銀花,第三名是石榴花。還說丹巴人是一支比較特別的藏族,可能和流亡的西夏貴族有關,云云。
飯後,我獨自出去,沿著河往市區步行。起初,風和、天藍、雲白。然後,風稍作、雲稍起。我在風起雲湧之間,走進了一條藏人舖街。剛走到街尾,突然豬八戒下凡,先飛沙繼而驟雨。沒帶傘,慌忙之間,跑到對過一家有屋簷的佛具店門口等雨停。然而雨更大了,我只好退到店屋內。往裡頭瞅,一個年輕的喇嘛與我點點頭,表示接納。雨越下越大,喇嘛也站過來。問我打哪兒來,去過哪些地方,我都一一與告。因為跟他說去過塔公寺,他問我是否信佛,我說沒。他說:「很好,很好」。他的普通話比較簡單,但都是肯定的、包容的。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看著雨聊天的同時,我發現他長得極好看,黃色的無袖背心、暗紅色的寬褲,臉龐善良、堅毅、柔和,似笑而又非笑。不時有人從雨中抱著頭衝進來,進屋一抬頭,一個美男子,又一人衝進來,一抬頭,又一美男子。真是奇了。喇嘛問我住哪兒,我其實忘了旅館的名字,只好把房卡拿給他看。他說:「瀾峰。到瀾峰出租車五元錢。我幫你叫。」於是他跑出雨巷攔車不下十次,每次失敗而返,就以比木格措的湖水還清澈的眼睛對著我說:「雨太大了!」。終於,被他攔到一部,上車時,我因為感謝或是怎地,竟突然問他名字,但他卻緩緩地揚揚手,平平淡淡地說:「不用了」。回飯店的路上,我有點悵然地咀嚼著我的俗氣、濁氣。
因此,若是你問我,這趟川西甘孜藏族自治州之旅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我看到了清澈,聽到了清澈──在那兒的水、雲、山,與眼之中。
今天早上,照例去學校的游泳池游泳。游完,我把頭枕在流水槽,仰望颱風環流的雲空,我突然很高興,感覺很幸福。大地上的人們啊,有雲無雲,我們畢竟在共同的蒼穹之下。
(本文發表於《兩岸犇報》15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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