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手記
──「賈曼」的意義以及「鱷魚」、「賈曼」、「拉子」與「我」的四角關係
林青瑜
前言
本文試圖探討《鱷魚手記》中「賈曼」與「鱷魚」以及文字形式的關係,分析現實世界所公論的導演「賈曼」在文字中的作用與位置。此處所理解的賈曼形象來自於其電影,及其為同志發聲的立場。
先談鱷魚
關於「鱷魚」形象的象徵意義,在眾多評論裡大抵都指向為同性戀意象,而將文字中的「恐鱷」現象與現實社會裡的「恐同」文化作一聯繫[1],本文也完全同意將鱷魚意涵與同志身份做連結,但是在詮釋上更傾向陳思和在〈鳳凰、鱷魚、吸血鬼-試論臺灣文學創作中的幾個同性戀意象〉一文中所談──鱷魚為生物學意義上的『卵生』動物,其『卵』是無性別的,依靠母鱷在孵化時期的溫度而後定雌雄,孵化前的鱷魚卵則雌雄同體不分。──這與文字中鱷魚去性別化的稱呼恰恰呼應。
鱷魚與同志在形象上的相互指涉,與接下來所要談的賈曼有相當程度上的關聯。「賈曼」的「出現」,其實是文字裡鱷魚片段的第一人稱──我,「以賈曼為名」的出現,雖然不是現實意義上的賈曼,但是,就讀者閱讀而言,還是與現實意義上的賈曼發生了連結,是現實社會裡的賈曼的形象的再現。如果直接以賈曼作為文字裡的人物角色,居心太過明顯,反而讓虛構(fiction)昭然若揭;然而,藉助賈曼某種可以被指稱的形象與風格,小說在角色的虛實真假之間遊走,打破情節時間線性的鋪陳同時也是一種混亂角色身份的安排。拉子、鱷魚、賈曼、我四者關係彼此曖昧,可是線索卻又模糊不明確,沒有證據能強而有力地判斷誰是誰的化身,雖然他們隱隱約約互相指涉。
賈曼是誰
在小說文字裡,出現了作家、電影以及導演或是特殊知名人士(一如惹內),多數都是單單「名詞」的存在──例如「太宰治」、「村上春樹」;除了鱷魚曾以「惹內」為名出席化名聖誕舞會以外,只有「以賈曼為名」的「我」,在文字中,有著種種的具體舉止行為,使得「賈曼」在文字中不只是一個一閃即過的名詞片段,同時藉由這個書寫者「我」的行動,引入了賈曼在現實世界裡的形象,使得「賈曼印象」在這個「我」的身上再現,而這個「我」又是文字設計之下的書寫者,於是,賈曼形象與我與書寫者三者交疊,造成一種「我」既是「書寫者」、又是「賈曼」的閱讀印象。並且,文字中鱷魚敘事線軸的這一部分,「我」又與「鱷魚」有著重大的關係──這個「我」,是為鱷魚寫故事的人,是為鱷魚留下記載的人,而記錄的方式是「賈曼式」的:
賈曼是個快要死的英國導演,金馬獎影展時看到他拍的「花園」,再加上當時鱷魚被我安置躲在茶藝館地下室,使我決定寫這部鱷魚提供資料,賈曼提供技術的小說。[2]
那麼,究竟誰是賈曼呢,在這裡的意義又是什麼?
賈曼除了以先鋒派電影導演聞名之外,在異性戀的公共論述領域裡,被關注的焦點是他的男同志身份。在眾多的批評論述裡,都談到了賈曼對同性戀權利的努力,同性戀是他的藝術的重要議題。在創作概念之外,呈現的形式也是為人所注目的,而這大約與他的背景有所相關:六○年代中期開始以畫家的身份從事藝術活動。由繪畫進入電影,使得賈曼有別於傳統導演,對於電影敘事重新思考與重視,在情節、故事上都表現出極大的厭倦,他對電影的形式和傳達的抽像思想更感興趣。在別於主流敘事條件、異於常規時空結構手法之下,賈曼發展他的電影主題,探討同志的處境,為同志尋求公理與正義,不論在形式或是內容上,賈曼一點也並不「普通」,一如在他著作裡對愛情的理解:「性如海一般廣闊,異性戀並不是『正常』,只是『普通』罷了。」──在這個時代裡,他是先鋒藝術家們與年輕同志的偶像。
在這樣的脈絡之下,賈曼在文字中出現的意義,可能有著某種指標性的作用、也就是某種層次上的代表性──在藝術層面、以及別於主流異性戀的論述層面上,賈曼都佔了一個重要的位置,而他的身份認同與種種發聲作為,正可能同時也對書寫者/我有著一定的啟發與參照意義;賈曼以酷兒電影導演的姿態,落實理念在電影當中,反應當時社會所給予同志的壓迫與傷害,同時也並不忽略了在這些處境之外,同志的愛欲活生生血淋淋地真實存在。
但是弔詭的是,在閱讀活動的當下,賈曼的形象可能起不了作用,對多數的讀者而言,可能不過是一個比起三島由紀夫更不普遍的名詞罷了,惟有回過頭去探索賈曼究竟是何方神聖,才能夠把賈曼形象投射在文字之中。
賈曼、鱷魚與拉子
至於釐清了賈曼形象,又可能會產生什麼樣的作用呢?
最前面談到,鱷魚其實也就是同志的象徵,而這個象徵除了生物學意義上的,也來自社會文化之下的處境;既然鱷魚是同志的隱喻,在同一脈絡底下做相類比的演繹,賈曼也應該是鱷魚,那麼,這個以賈曼為名的第一人稱書寫者我呢?
正如前文所引,這是一部由鱷魚提供資料,賈曼提供技術的小說;表面上看來是對鱷魚這一軸線的敘事所做的闡述,然而骨子裡一文雙關,另一條軸線裡的拉子的大學生涯故事,也就是鱷魚所提供的材料,鱷魚或者正是拉子。小說初始便寫道:
西元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從教務處註冊組的視窗領到大學畢業證書,證書太大,用兩手抓著,走在校園裏掉了兩次,一次落在路旁的泥濘,用衣服擦乾淨,另一次被風吹走,我在後面不好意思地追逐,它的四個角都折到。心裏忍住不能偷笑。[3]
鱷魚這一軸線敘事裡,也有可以相互參照的敘事:
一九九一年我接過大學畢業證書之後,開始學海明威和福克納,覺得自己是不可出世的天才,蹲在家裏做「作家夢」。經過三個月,大頭夢破碎後,被掃地出門在一家茶藝館當店小二(想想還是不錯,福克納說作家最好的職業是開妓女戶,白天寫作,晚上可以有豐富的社交生活,茶藝館的條件也很接近)。[4]
兩條敘事線,都安排了由接過畢業證書開始寫,並且時間點上同是一九九一年。這樣的巧合正好也聯繫了鱷魚就是提供拉子故事材料的可能性,再者,依據前文推理而來,賈曼是為拉子這一敘事線寫作的人,那麼,便是賈曼以第一人稱寫作拉子的故事,這個「第一人稱/我」看起來是拉子,可是追究起來又是賈曼,並且,就前文所探討的現實層面意義的賈曼形象而言,無疑也是「鱷魚的」,然而,鱷魚卻又表示: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碰過另外一隻鱷魚。」[5]
那麼,如果賈曼也是鱷魚的情況下,鱷魚卻說自己從未碰過另一隻鱷魚,是不是有一種可能──賈曼其實根本就是鱷魚。
拉子是其中一條敘事線的第一人稱「我」,如果鱷魚可能是拉子的假設成立;而賈曼又是另一敘事線的第一人稱「我」,在本文的分析之下,其形象與鱷魚重疊。是以,這兩條敘事的「我」,其實是同一個「我」,賈曼即是鱷魚、即是拉子。我的分析是:文字裡,「賈曼」是由「我」所創造出來的形象,藉由賈曼在現實裡的意義做為一種投射,也是一種代言的方式──假賈曼之口、之行──而他正是這個「我」的另一個面向,如同賈曼導演抵擋異性戀主流社會的能量的散發,「我」、拉子、鱷魚與賈曼也有這樣的動能去對抗異性戀世界所給予的巨大壓力。拉子、鱷魚以及賈曼,三位一體,是同一個精神靈魂的三種表達,第一人稱「我」同時指涉了三者,而這三種表達也相互支援,做為這個「我」的重要支撐。
[1] 詳參見蕭瑞莆:〈另一種視觀/看法:閱讀/書寫邱妙津的《鱷魚手記》與德瑞克-賈曼的《花園》〉,《中外文學》,85年6月號。
[2] 邱妙津:《鱷魚手記》,〈第五手記04〉。臺北:時報出版社,民92,4月。
[3]
邱妙津:《鱷魚手記》,〈第一手記01〉。臺北:時報出版社,民92,4月。
[4] 邱妙津:《鱷魚手記》,〈第五手記04〉。臺北:時報出版社,民92,4月。
[5] 邱妙津:《鱷魚手記》,〈第六手記01〉。臺北:時報出版社,民92,4月。
參考書目與網站
1.
邱妙津:《鱷魚手記》。臺北:時報出版社,民92,4月。
2.
蕭瑞莆:〈另一種視觀/法:閱讀/書寫邱妙津的《鱷魚手記》與德瑞克-賈曼的《花園》〉,《中外文學》,民85年6月號。
3.
朱偉誠:〈《鱷魚手記》[邱妙津著]導讀〉,《文學臺灣》,民90年4月。
4.
紀大偉:《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發現鱷魚—建構臺灣女同性戀論述〉。臺北:探索文化,民87。
5.
電影新潮-世藝網:ttp://cn.cl2000.com/film/dyrw18.shtml。
6.
電影新潮-世藝網:http://cn.cl2000.com/film/dyrw18.shtml。
7.
曾柏仁:《因為導演,所以電影/當代電影導演群像》。臺北:揚智文化,民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