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浪漫愛危機
Modernity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Romantic Love

授課教師  何春蕤
(八十九學年度第二學期課程)


不只是獸的下肢──《迷園》中朱影紅對其浪漫愛的省思與操弄

Amanda


  李昂的《迷園》出版之後,引起廣泛的迴響,批評家的觸角伸入小說述及的臺灣歷史、政治、八零年代資本主義蓬勃發展的社會現象、朱祖彥「了尾仔」行為與其所承受的政治迫害、以及男女主角分分合合的情慾關係等;其中針對情慾和金錢這兩個議題,呂正惠與金恆杰分別在《聯合文學》、《當代》撰文討論,更引起小說家本人的激烈回應與挑戰。(1)本文意欲從李昂在回金恆杰文章末尾時所做的呼籲出發──「請金教授對女性,特別是女性在爭取解放的過程中有一點最基本的尊重,而不要將與「性」有關的女性,即打入「獸的下體」。不要只是高舉空虛的中國「世家」道德標準,將《迷園》裏的朱影紅打入「獸」,而不去仔細分析產生朱影紅如此行徑的原由」(149)──援引紀登思對現代親密關係所作的觀察,將朱影紅從金恆杰所謂「獸」的框架中釋回到小說所呈現的社會環境,來說明朱影紅與林西庚間的情愛關係並非純然地隨「性」發展;朱在情愛關係中有意的省思與操弄等行為,其實體現了現代浪漫愛的特徵。經過不斷的自我質詢,朱試圖將兩人之間最初的激情愛提升到浪漫愛的境界,創作她與林的共同歷史,並在自我探索中找回個人的自主性。

  金恆杰在〈黃金新貴族──包裝與商品之間:再評《迷園》〉中,針對呂正惠文中提出的兩點──朱影紅的敗德說明瞭她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淪落;以及《菡園》是失敗的「金童玉女」的浪漫故事(141)──作了辯駁,金認為在朱影紅身上既看不出其受到嚴酷禮教的壓迫,所以無從認定朱作為林西庚的情婦是對自己出身階級的反叛、淪落。而關於呂的第二點看法,金則以為朱與林的關係中,沒有「金童」,也無「玉女」,有的只是「傖夫和蕩婦,充溢著「性」與「金錢」的暴露狂」(142),若讀者因小說前奏的描寫,而把林與朱視為一對璧人,將不可避免地會對小說接續的發展感到失望。

  金更進一步指出「在朱影紅的世界裡,主要的是「性」和「金錢」」(138)。他試圖從商業社會商品/包裝的觀念來解釋/讀朱影紅,認為她的家世背景、留學日、美兩國經驗,僅是小說用來包裝她「性」與「金錢」的世界,使讀者枉費心力,希望能把「斯芬克斯(此指朱影紅)的美麗上身和她獸的下肢連結起來」(144)。倘若根據金的說法──「商品/包裝最基本的關係是「實」與「虛」:實的是商品,虛的是包裝」(144)──那麼朱最赤裸裸的實質應是性與金錢這兩種非臺灣女子應具備的實力,故得為其披上出身名門、留學學歷等虛幻的綵衣加以掩飾。金的商品/包裝觀點,表面上批判資本社會消費文化重包裝而略實質的現象,實則偷渡傳統父權對貞女與淫女截然二分的定義:朱影紅的個人價值,只因其性行為不合於所謂的傳統道德標準,而遭受全盤否定,甚或被劃為敗德之流。金或許觀察到臺灣徹底、全面的商業化現象,可惜卻忽略了傳統價值在此商業文化中或許已不合時宜性;更漠視浪漫愛觀在現代社會的轉型,以及其對個人主體性所造成的改變與影響。

  金恆杰所評論的商業社會,即小說呈現的臺灣經濟快速成長的1980年代,其時的發展或許可以劃歸到貝克將愛與婚姻的關係分為三個主要時期的最後一個階段──

僵化的中產階級道德反而促使人暗暗熱中被禁與被壓抑的性行為,也使情色異想四處氾濫。在這樣的環境裡面,愛不只煽動起情慾,還鬆動出自由。一旦離經叛道與輕率主宰我們的世界,在許多隱藏與沈澱有浪漫主義的緋聞與事蹟背後,每個人尋找他自己的命運,並以挑戰中產階級規範的姿態,面對個人生活裡的喜怒哀樂。愛就是與自我相逢,是再創由你我組成的世界,是瑣碎而不帶道德禁令的浪漫主義,正變成一種大眾現象:愛,世俗的宗教。(184)

朱影紅與林西庚的情愛關係就與此情色異想橫流的環境相輝映、交織:房地產商人應酬的聲色場所、帶色情隱喻地談論土地似談女人、伸入至住宅區的休閒賓館、政商名流的姨太太、酒家溫泉旅店的小姐、按摩女等。而林西庚散落都市各處的小套房、豪華至極的勞斯萊斯,在在暗示了對林而言,性是唾手可得,高機動性與高替換性。愛上了已婚但身邊仍女人不斷的林西庚,朱影紅該如何尋找她的命運呢?

  作為婚外情的第三者,朱不斷地從性、事業下手,歷經懷孕與墮胎,積極地規劃、嘗試去控制她與林親密關係之發展,誘使林再次離婚並予她第三任合法配偶的身份。

  在性方面,朱一方面延緩她與林性行為的進展速度;另一方面又為了避免因自身對林的慾求而過早奉獻出自己,朱選擇了與Teddy上床。朱刻意的區分愛與性,似印證紀登思所言,「如同在其它方面,性行為的衝動隱含了個人的獨立性」(78)。朱察覺到林於分手夜半強迫的口交,「為著的也許並非如同她所懷想的愛與眷念,而無寧只是男性要佔有的滿足與性的需要、、、(然而)她不曾應允他對她的索求,卻可能使他仍有所依戀,他們之間的關係也還可以有迴轉的餘地」(154)。朱並明白兩人之間「將是一場持久的爭戰」(155);與其任由身體的需要而向林臣服,朱正視且經營其性慾,轉從Teddy身上尋求滿足,期能「從容,好整以暇的等待與狩候,而不致為欲求輕易折服」(155)。朱對情慾的省視、反被動為主動地滿足,顯示出她個人的自主性,絕非如金恆杰所言,只單純地受其獸的下肢所牽引,失足於激情中。

  但是與林再在一起後,朱「忽略也忘卻了過往所有的安排與算計」(204),直到她知覺林在床第間的變化,且立即想到林有了另外的女人。雖然她為恐懼所包圍,但這一回,她決定「更勇往的前去爭取」,且「開始對林西庚公司的人用心」(210)。她逐漸滲入林的人際網絡中,更換林的司機以掌握林的行蹤,提議林出來競選公會理事長,以便?。也讓林為了選舉複雜的人脈與派系,輕易地答應她到他公司去上班、陪同他出席各種宴飲;此外,朱還貢獻許多饒富商機的點子,希冀除了性伴侶外,亦顯示她是林事業上得力的助手。朱的謀略反映了浪漫愛的精神,她補捉林西庚的心之方式,「事實上是一個創造彼此敘事傳記的過程」(紀登思 46)。從性方面出發,進而在林的事業上拓展他們倆人的生活交集,盼望能在彼此的生命裡刻下共同的體驗。

  藉由她對林的影響力(或監控力)的逐日提升,朱確知他們的關係會繼續下去,但在尚未成為林生命中不可或缺、還不到他「會願意離婚來同()結婚的時候」(242),朱卻發現她意外地懷孕了。懷孕雖然使朱感到她與林的「密切聯結」,並預期這對他倆的關係或許是個「轉機」,(244)但林只表示願意負責,卻不曾提及婚姻,令朱意識到自己的弱勢地位。縱使朱欲藉著馬沙澳對自己的企圖染指來引發林的嫉意,當做最後一搏,但她還是失敗了,發現「她已絕不可能要到希望獲取的」──成為合法的林夫人(252)

  為了遮掩她日益隆起的腰腹曲線,加上林與馬的拆夥是以她為導火線,朱離開了林的公司,也遠離了林的生活圈。但是絕望的朱並未因此而消極地等待;她知道,依賴小孩的出生來維繫她與林間的關聯並非她所要做的,因此她獨自決定墮胎,考慮離去。朱對自身需求的思索、為自己作決定,再次展現了浪漫愛的特質中,女性肯定自我的部份(2)。墮胎後的朱影紅,其「逐漸回復的尊貴自覺在彼此(她與林)間產生的疏離,令(林西庚)恐慌著離去(菡園)後即將與朱影紅全然斷絕關聯」(262),反倒促使林開口以婚姻留住她。

  歷經了分分合合過程中的省思,朱影紅終能不再以林「為中心、一切配合著他的生活、、、亦不再刻意的以他的喜惡來說話,甚至對他所說,也不甚在意」(261);連穿著上也回復她原本喜愛的黑白色調,而非林所喜愛的柔媚衣物。尋回自我的朱影紅,最後雖能如願以償地成為林太太,但是婚姻的承諾並不代表她與林從此得以廝守終老,林的婚外情依舊時有耳聞。小說如此的安排可說反映了現代婚姻的低穩定性,但限於篇幅,再加上小說並未對他倆婚後的相處情形多加著墨,故本文仍打算將焦點轉回到兩人婚前關係的發展過程,從中探究朱的自省與操弄行為所代表的意涵。

  根據紀登思的說法:

浪漫愛本來就假設了某種程度的自我質詢:我對對方的感覺如何?對方對我的感覺如何?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不是「深刻」到可以支撐長期的關係?等等。激情愛有可能莫名所以的消失無蹤,浪漫愛則以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式把個人從大環境裡抽離出來,它提供了一個長程的生活軌道,指向一個有預期但也高度可塑的未來。浪漫愛創造了一個「共同的歷史」,從家庭結構的其他面向中把婚姻關係抽離出來,並賦予一個首要的地位。(44-5)

打從第一次見面,朱旋即感受到對林的強烈渴望,但也體認到激情愛保鮮不易,無法長期滋養她與林的親密關係,所以進一步潛入林的事業版圖,企圖從那裡搭上林的生命軌道,共創兩人的未來之路。然而對女人而言,浪漫愛亦是對未來的一場賭注(紀登思57);對林告知懷孕訊息的決定、馬沙澳事件與墮胎,或許可以視為是朱用來下注她與林情愛發展的籌碼。

  朱影紅對她與林西庚間關係的衡量與規劃,反映現代愛情的短暫、脆弱,以及女人相對的因應與省思。在資本主義發達的社會裡,愛情不再純然地寄存於生物層次的性吸引上。現代愛情就如同金錢一樣,需要女人經營、投資,並承擔對未來賭注的風險。


(註1)見呂正惠,〈《迷園》的兩性關係與臺灣企業主的真貌〉,《聯合文學》711期(19919月):161-65。李昂,〈作家不是白癡──答呂正惠評《迷園》〉,《聯合文學》712期(199110月):194-97。李昂,〈金教授,您錯了──回金恆杰教授談《迷園》〉,《當代》72(19924)144-49。金恆杰,〈「性」與「金錢」──名門世家朱影紅的世界:評李昂的《迷園》〉,《聯合文學》84期(19922月):107-110。金恆杰〈黃金新貴族──包裝與商品之間:再評《迷園》〉,《當代》71期(19923月):130-147

(註2)紀登思在討論浪漫愛本質上就是女性化的愛情時指出:「浪漫愛觀唸的發展也表現女性的力量在面對匱乏時反而可以肯定自我的自主」(43)


引用書目

  • 李昂。 《迷園》。臺北:麥田,1998
  • ──。 〈金教授,您錯了──回金恆杰教授談《迷園》〉。 《當代》72期(19924月):144-49
  • 金恆杰。 〈黃金新貴族──包裝與商品之間:再評《迷園》〉。 《當代》71期(19923月:130-147
  • Beck, Ulrich, and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The Normal Chaos of Love. Trans. Mark Ritter and Jane Wiebel.Oxford: Polity P, 1995.(中文翻譯引自《愛情的正常性混亂》譯者:蘇峰山,魏書娥,陳雅馨。臺北:立緒文化,2000
  • Giddens, Anthony.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Sexuality, 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ies. Oxford: Polity P,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