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浪漫愛危機
Modernity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Romantic Love

授課教師  何春蕤
(八十九學年度第二學期課程)


現代性和浪漫愛的對話: 從「老少戀」[1]說起

David


  日前老少戀經由電視媒體和報紙的揭露之後,已成為臺灣人民高度注意和討論的議題,不但電視新聞媒體以SNG連線報導方式來炒作,有些綜藝節目甚至還反映這個話題於短劇上、網路上也出現動畫來反映這個熱門話題 [2],在在顯示了臺灣人民對於女大男小的結合頗有「意見」。然而在一面倒的譴責聲中,我們卻也看到了高度現代性(modernity)影響人民對於此議題的看法。此文將先從童養媳制度開始切入分析有關老少戀文化想像的轉變;再從性別和性的角度來討論性別結構不同的老少戀在父權之下受到何種不同等的待遇(比如說,男大女小的老少戀為何不會受到同等的注意或非難?)最後則就媒體報導和bbs辯論這兩個公共論壇,來討論此議題帶給我們的省思和課題:「老少戀」這個議題如何在具高度現代性的社會中發酵,甚而預告了未來浪漫愛的另類發展途徑?

  首先從歷史的觀點來說,「老少戀」的正當性並不是以簡單的本質論(essentialism)就可以蓋棺論定宣判為病態的;相反的,我們可以說此刻針對老趙和小鄭「老少戀」所進行的負面評論、或是被認為病態的恐慌,是屬於社會建構和文化轉變中的一部份。中國古時一向就有童養媳這樣的風俗制度 [3],在童養媳/養女制度下,老少戀是一種常理合法的組合,也是當時時代性的老少戀文化想像。這麼說來,當今對行之有年的童養媳、老少戀的嚴厲批判,不也一部份反映了現代性的發展正在以此來抵抗傳統價值和制度的延續?重理性、平等、民主的現代性思維是反對階級差異的,這除了在公領域明顯的可以看到例證外,私領域也曖昧地開始發展其民主化革命(紀登思所說的the democratizing of personal life),在整個趨勢之下,傳統童養媳/養女制度帶來的老少戀,其所隱含的兩性/家族/經濟階級不平等,其非自由戀愛的結合,而且女方屬於被動、被物化的一方,這些觀察都使得它自然會在現代性趨勢的過程中被瓦解、被凌厲地批判。然而這還是不能解釋男大女小的老少戀為何沒有在這波現代性的發展趨勢中被攻訐,於是我們得看看女性主義從性別(gender)和性的分析所帶來的變數。

  從臺灣口耳相傳的「娶某大姐,坐金交椅」[4] 的諺語中,不難看出女大男小的老少戀固然曾經是被祝福甚至是被當作家庭更幸福美滿的原因,但是理由卻是因為其中充斥了父權性別邏輯的傳統實踐。白話一點說,「娶某大姐,坐金交椅」就是娶個年紀比自己大的老婆,而老婆服侍丈夫就如同他坐在神明出巡的椅子上一樣;有些人則認為像坐在皇帝貴族御用的金交椅一般,只要嘴一出,旁邊就有人可以解決。不管金交椅是指哪一張椅,我們都可以看得出「某大姐」所具有的才能、經驗是男性中心的社會大眾幻想中的理想妻子。(甚至小鄭被媒體採訪時也曾坦言,喜歡老趙很大的原因是欣賞她的口才和能力。)不過,社會型態已經改變,女性在經濟上享有獨立的自主權,同時也較男性更主動追求成長,似乎也沒有必要再為男性抬這張「金交椅」;或許正是因為今日的女大男小老少戀已經被視為不可能重複古代的性別不平等邏輯,因此喪失了金交椅所可能帶來的光環,而成為眾人批判的焦點。

  高度現代性的社會應該給予人們更多自由戀愛的權利,但是為何如今女大男小的老少戀會被譴責,而男大女小的老少戀卻持續安然無事?當我們對照今日兩種性別結構不同的「老少戀」之際不得不去臆測社會大眾堅決反對的原因,是不是可以說是父權社會面對女性(像獨力經營卡拉OK的老趙那樣)脫離經濟束縛的挑戰而顯示出比男性更強的主體性時所表現的反撲?當女子不再被物化、商品化、功能化(比如在童養媳/養女制度中被當成商品,交換於不同的階級和經濟地位的家族間),反而和男性具有同等(甚至更高)的經濟實力時,在現代所謂的浪漫愛中,女人終於得以選擇男性,而非被選擇;得以說出自己的情慾而無懼,性也終於擺脫只能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於是乎臺灣這個依舊保守的父權社會強烈地反彈老趙和小鄭的戀情,深怕父權所宰制的社會結構(男尊女卑、傳宗接代的必要性),會被女性的自主和情慾自覺給搗亂和推翻(如果女人不生小孩,那父系的社會如何延續下去?)。我想這種女性主義論點的確是有它的立場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有許多女性主義者會用「男大女小」的老少戀作為反證,來證明對「女大男小」的嚴厲批判是傳統父權迷思「男大女小才是正常的」的再複製。

  我們也可以從新聞曝光後的一些電視座談會中看出其中的性別端倪。如中天電視臺的「驚爆新聞眼」,請來另一對老少戀,但是是男大(羅老師)女小(黃小姐),年齡也差了20多歲。當主持人訪問男方為何自己可以坦然的談老少戀,可是卻又反對老趙和小鄭的戀情時,羅老師講不出一個比較好的反對原因,竟然只能以命理的方式來批評小鄭的眉毛和眼神是他誤入歧途的原因,還責怪老趙不檢點、不認命;而同時又自戀地膨脹自己的形象,說自己保養得很好,看不出來是60多歲的人,隱約的重申自己的性魅力和效能力。而黃小姐從頭到尾則是唯唯諾諾,沒有太多自己的意見,更是顯現出紀登思所說的,在合於男強女弱、男大女小的傳統異性戀浪漫愛情模式裡,男女雙方的地位是相當不平等的。兩相比較,一個做為對照組,一個做為實驗組,女性主義的論點就不說自明:女大男小的老少戀不受祝福,擺明就是父權霸權在作祟。

  然而如果純粹考量這樣的性別角度分析,大眾對老趙小鄭的畏懼和反感還是顯得有些空穴來風、太過簡化其它意識型態的運作。

  比如說與國內另一對同時曝光的女大男小但雙方都殘障的「老少戀」來做對照(聯合報4198版)[5],更可以看出這樣的反感和排擠一定也在某種程度上是選擇性的發作的:對於更為邊緣,在社會階層更下層、和國家(state)經濟效益較為無關、較少文化標記的老少戀,媒體和大眾都彰顯出令人驚訝的「寬宏大量」來。對照老趙和小鄭所承受的人言和責備,這一對女大男小的原住民老少戀更顯得無足輕重,也更反映出他們相對的文化及社會極端弱勢。

  更值得深思的是,性別分析忽略了社會結構所建立對性與愛的迷思。當小鄭和老趙兩人年齡相差30多歲時,大眾選擇把女人的能幹持家和維繫家庭的穩定性放在一邊;卻以女方奪取性滿足的「陰謀論」和男方「沉溺」於女方豐富的性經驗來簡化兩人相處的內涵。這個轉化就使我們不得不來看看性的問題。

  在討論性之前,有個很主觀的定義問題:性的功能是什麼?只是做為生產的工具?還是因為現代性的影響而成為獨立出來的情慾和論述?在這裡我無意以傅柯(Foucault)翻歷史舊帳的方法來解構性的意義,本文在乎的是,如何證明浪漫愛在現代社會中和現代性有了呼應,而被解放的性觀念和不同關係的建立,則是現代性的實踐。

  筆者的父親於近日談及童養媳和老少戀的不同,他說女大男小的婚姻和關係之所以能夠成立,是在女方能「生育」、「傳宗接代」的前提下。五十多歲的老趙因年齡的因素,即使還沒有停經,也無法擺脫更年期的即將到臨,對小鄭的家庭來說當然是無法接受的。在無法把性當成生產的正事來做之後,老趙和小鄭的性生活就成為眾矢之的。矛盾的是,當大家不把老趙當作是性感的符號時,卻又往往重覆著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豹的想像,將老趙性慾化,擔心她會讓小鄭失了元氣。這就是為什麼剛接任中華民國性教育協會理事長的婦產科醫生鄭丞傑會說出「如果男人一輩子可以結婚三次,二十歲的時候娶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時候娶二十歲的女人,六十歲的時候娶六十歲的女人,應該是個『絕配』」(中國時報42918版)如此充滿男性沙文主義的話。對他而言,兩人目前會相處在一起,單純只是因為目前維持「乾柴烈火」的階段而已。同時,卻也有許多人以老趙將年華老去、無法再滿足小鄭的性需求,而斷言兩人不應該在一起。這麼一來,老趙的情慾就承受了雙重的污名:如果她展露的是五十如豹的性魅力,她等同於「色誘」小鄭;而如果她已喪失了性的魅力,和小鄭在一起則是束縛了小鄭的性需求。而無論這兩端的論證是如何單獨被社會大眾引用,它們都一方面強化了性不能做為純享樂的迷思(然而這是選擇性的,對男人則不一定適用);而另一方面則又將男人的情慾視為愛情最高的指導原則。

  從紀登思所寫的《親密關係的轉變》一書中,我們不難發現,他主張性和婚姻已不是維繫一段關係的絕對要素,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和匯集愛(confluent love)中,自主(autonomy)、溝通(communication)和不斷的協商(negotiation)才是具強烈排它性(exclusiveness)的浪漫愛在高現代性的社會中得以穩定存在的另一面貌。對紀登思而言,貞操或是獨佔性的性愛都已經在純粹關係中瓦解,重要的不是性的純潔,而是一段關係中的兩人/多人能以彼此都同意的方式去選擇、去進行個人的自我實踐和生活方式。所以對紀登思而言,同性戀,雙性戀,變性慾,或其它不同的情感關係/制度,都是應該受到社會所尊重的,因為這些新關係的建立,展現了社會的反思精神(reflexivity)和社會結構的開放性。

  於是我大膽的以紀登思的主張來替老少戀平反,因為我認為老趙和小鄭兩人的戀情創造了對親密關係協商評估的必要性和機會。比如說開記者會、上2100全民開講的辯論、網路上的討論,這樣的協商評估不但是老趙和小鄭兩人之間的,同時也是社會大眾對於自己本身意識型態的反思,使得他們倆人宣佈要「在一起」的決定和堅持,有著一般的正當感情所沒有的反思動力。另一個例子是兩人目前決定先訂婚而非冒然的結婚,因為兩人都還有自己的考量:小鄭希望自己能夠有經濟的基礎後再結婚,而老趙則是顧慮到結婚會讓之前一個月可以領20萬的丈夫月退俸無法正名領取,所以希望維持現狀。這就代表老趙和小鄭的老少戀並非大家認為那樣只是一時的沖昏頭而已,還有許多的現實面讓兩人不得不去面臨和決定。而他們對自身以及別人對老少戀的懷疑和態度上的轉變,則顯示了省思精神在現代性的催化下已經和浪漫愛妥協,找出一條類似「純粹關係」作結的路。如紀登思所說:

對大部份的人而言,過去愛情經由婚姻而和性連結,但如今兩人在一起是越來越經由純粹關係而結合在一起。(Giddens 58

  雖然老趙和小鄭有訂婚,不過現階段看來,我覺得他們倆人的相處模式反而與純粹關係的精神更加類似。私領域的民主化在這樣的純粹關係保護下逐漸形成,也就意味著兩人相處不再分性別權力,也將不再分孰佔優勢孰佔劣勢。雖然現代性理性的精神是反情感的,但浪漫愛卻以一種對現在和未來提供安全感和庇護而存在於純粹關係裡。在高現代性的風險社會裡,浪漫愛得以被賦予時代性的功能而依舊被人們當作宗教來信仰著(Beck)。

  最後我想要以2100全民開講的特別節目來討論媒體、bbs上的討論以及報紙上的報導如何讓民眾的討論引出現代性。雖然新聞節目有許多SNG的連線報導,但是以電視媒體來說,TVBS2100全民開講算是輿論的一個轉捩點,因為在此之前極大多數的人並不看好兩人之間的戀情和關係的發展,然而就在媒體失控、偏頗的想要「導正」這段關係時,新的聲音開始出現。報紙首當其衝的紛紛質疑媒體的公信力,覺得媒體不但灑狗血(中時晚報42110版)而且還訓練觀眾嗜血(聯合晚報4213版)在這種批判中不乏對老趙小鄭的同情之聲;而一些閱聽人也紛紛在報紙的民意論壇裡質疑這樣的討論是否傳遞了偏差的觀念(中國時報423日時論廣場15版),以及媒體的角色是否已經逾越了應有的功能(自由時報422日自由廣場15版)。而bbs上則是以「抗議!李濤的2100真是夠了」、「今天看到李濤的節目...為什麼又抄襲國外節目?!」、「媒體與民眾知的權利」等標題,立即的對2100全民開講做出反思性的辯論 [6]。我認為輿論批判2100全民開講的的詮釋,是在高科技網路的推瀾下產生,對議題的討論已經充滿了高度密自省和自折的精神。於是乎:

舊時代即將結束,擁有三十億人口的亞週已經開始認真探討並接納「性」。無遠弗界的衛星電視、全球化潮流及網際網路漸趨普及是不容抹煞的原因。網路聊天室似乎無所不在;已婚男女亟思在婚姻生活以外得到更大的滿足......都在追尋問題的解答,並採取實際行動,以獲得實踐與滿足。(聯合報31510版)

  事實上,不只性受到人們的討論,不同的親密關係(如老少戀)也同等在這樣的過程裡被人們提出來討論、辯論,因而有機會改變既有的文化想像。高科技和全球化的媒體及網路提供了場域,供人們培養理性和自折的精神,現代性和浪漫愛因此得以進行一場眾人皆可參與的對話,而這場對話除了表現理性科學/現代性仍舊波瀾壯闊的形塑社會現象之外,也宣告了愛將不再純粹,所有的浪漫/愛/關係將比從前更瘋狂地被分析和反思!!



[1] 此文中提及的老少戀議題是專指女大男小的跨代戀,因其有特別的時代性和現代性。而男大女小的老少戀在本文中則以對照組的方式來比較。

[2] 就筆者的觀查,聯合報4月25日27版報導了小亮哥和洪誠陽要模訪老趙和小鄭「搞笑配」;而最近大紅的阿貴網站上也出現了關於此議題的動畫,還以新神鵰俠侶裡的姑姑和楊過來稱呼兩人的關係,有趣的是,在動畫中還反諷了媒體公器的濫用,將2100全民開講寫成2200全民爛講,也算是自折精神的展現。

[3] 中國古時就常見貧苦人家因經濟因素無法扶養家中所有的小孩,在沒有避孕措施和節育觀唸的情況下,家中一部份的小孩只好送給富有的人家扶養,而中國自始就是男系社會,家庭的延續以男人為中心,所以導致養女制度的漸漸形成,甚至一度變成生女可以當作貧窮人家換取金援的最好方法,而養女制度下的婚姻常常就會出現女大男小的婚姻

[4] 像「娶某大姐,坐金交椅」這樣的心態,筆者曾經於網路上看到相關報導。日本職業棒球選手因長期需要在外東西奔波參加比賽,家人和家庭的穩定性是他們在球場上得以盡力表現的主因,所以幾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球員都選擇娶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為妻。而所謂的「家庭無後顧之憂」,就是當運動員經過一天的場上征戰之後回到家,孩子會在門口迎接他、太太會煮好飯菜等他,同時更可以將今天所發生的快樂或不愉快的事情說出來與他們分享,而這一方面,年紀比自己大的太太似乎較能做到。年紀比較大的另一層意義是思想行為比較成熟,能夠瞭解先生工作的甘苦,於是幫他打點好家裡的一切,讓他無牽掛地在場上盡情演出,萬一先生在外面受到了什麼委屈、傷害,家裡則是他最好的避風港。

[5] 臺東縣有一對女方六十七歲男方三十七歲的老少戀,兩人皆因腳疾領有殘障手冊,兩人又皆是原住民布農族人,兩人在一起已有六年,卻沒有受到像老趙和小鄭同等的阻力,讓人不禁聯想,對殘障人士及原住民是不是有較敏感的位階問題?在政治正確的立場下,兩人的結合就比較不受社會大眾的詬病。

[6] 這裡是單就臺大椰林的TV版所做的研究,在TV版上持正反兩方意見的人都有,但是在2100全民開講後似乎較多的人著重在對媒體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