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不同心——學生間的騷擾
這幾年在校園內外發生了很多青少年之間的騷擾侵害案,現在的青少年真是太不像話了,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類似的事情呢?
要是你以為現在的青少年特別壞,以為過去的校園中沒有騷擾侵害之類的事情,那你就搞錯了。
校園裡一向就有很多男生騷擾女生的例子。從掀掀女生裙子、放謠言破壞女生的形象、在樓梯間和廁所中偷窺、放學時尾隨到家,到公然進一步攻擊女同學的身體,甚至強暴輪暴,都不是新鮮事。校園就是一個小社會,校外大社會會有的事情,通常也會在校園中出現。只是過去的受害者比較沒有個人實力或公共支援來提出控訴或反擊,家長和校方又有共識不想引發醜聞因而儘快擺平,再加上過去媒體沒現在那麼發達,沒那麼積極扒糞,因此這些案件都只在耳語中不了了之,最多也只是在小圈子中留下模模糊糊的傳聞和回憶而已。
要是你以為這些一定都是男生做的壞事,都是男生騷擾侵害女生,都是性別不平等的鐵證,那你也太簡化事情了。
因為,事實證明,騷擾侵害他人的加害者不都是男生,每個校園中都有一些霸王花式的女生(從前叫做太妹),她們打起架來絕不輸給男生,欺負人時也不會刻意避免侵犯他人的性部位。另一方面,被騷擾侵害的受害者也不都是女生,校園中長年被強勢學生恐嚇、追打、欺負的男生不在少數,很多動作都包含了對性器官的侵犯。只不過這些男學生通常不會向老師求助,一方面是因為被恐嚇不能說出去;另方面,作為男生,他們通常被期望要自己解決問題,求助會是件太丟臉的事。
以此看來,校園中的性騷擾和侵害比我們想像的要普遍得多,而且有很多不同的狀況。除了特別嚴重的強暴輪暴事件由警方以刑事案件處理外,老師所面對的一般騷擾和侵害案件絕不可以用太簡單的性別分析來判斷責任歸屬,一看到出事就斷言一定是男生欺負女生,一定是大個兒欺負小個兒,一定是壞小孩欺負好小孩。老師需要更廣闊的收集資料,探究真相,仔細思考如何處理,以免因為處理得太粗暴而衍生日後更多敵意和暴力。
一般同學間的打打鬧鬧其實並不會引發老師的強烈關注,只要沒有真正的流血傷害,沒有打上臺面,多半老師也會止於勸說、警告或通知家長。但是,當這些騷擾和傷害牽涉到性部位和性器官的時候,老師就緊張了,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文化對貞操還是看得很重,任何騷擾傷害都會勾起大家的嚴肅反應,再加上近年我們社會對於性議題的普遍關注,使得大家都對這方面的事情超級敏感。由於需要向校方和家長雙邊交代,這樣的重大責任更使老師們心驚肉跳。
通常一旦這樣的騷擾侵犯事件被發現,或被告發時,男加害者會被記過處分,更嚴重的會被迫轉學或退學,女受害者則被百般安慰,外加心理輔導,以免她們承受太大的身心創傷。另外,學校會藉此機會,很嚴肅的要求老師加強注意(男)學生的各種動態,加強對(男)學生的管理,設定更重的處罰罰則,好警告(男)學生不要越雷池一步。要不然就是積極推動道德教育,以感性的話語(「想想如果是你自己的姊姊妹妹被人欺負,你自己的感覺會怎麼樣?」)來說服那些可能犯規的(男)學生。同時,老師也對女生進行新的防範教育,再三提示她們什麼是性騷擾、約會強暴、性侵害等等,勸告女生最好不要落單,不要獨行,連上廁所、到學科辦公室去找老師都要結伴同行,要隨時隨地注意身邊的人,要有警覺的敵我意識,不要衣著隨便,不要輕易接受邀約,不要與陌生人搭訕,小心被人侵犯。哇!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女生都變成神經質了。
像這樣的道德教訓和警告提醒,聽起來是很自然的反應,想起來也好像有點道理(因為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別的方法),但是顯然它們的效果都只是要求男生女生發動更大的自我限制,自我壓抑,自我距離,而沒有去想要怎麼樣在積極的、善意的互動中降低怨恨(例如在本章<從問題少年到同班同學──性別敵意事件之防範>一文中提及的),或者更進一步用友情和愛情來取代敵意(例如在下一章<情慾校園──善意互動的調教>一文中說明的)。
除了我們在本書中另行說明的徹底防範措施之外,我們還需要談談如何處理同學間已經發生的騷擾事件。「已經發生」就表示可能已經造成某種傷害,因此我們關注的要點就是如何處理善後,以便讓各種層次的傷害降低到最小,而且把這個經驗轉化成正面的學習經驗。
在這裡,老師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拋開習慣性的強烈情緒反應。
通常在遇到性騷擾侵害事件時,一般人的反應都是沈痛的、憤怒的、嚴肅的。但是這種額外的情緒糾結也可能會讓受害者更加自憐,因而更加深傷害,另外,老師的先入為主也可能使案情更加複雜化。例如,當有學生氣急敗壞的跑來報告時,許多老師都有同樣的直覺假設,認為騷擾事件一定是男生惡意騷擾女生,一定是男生的性衝動發作,一定是男生看多了A片等等。在沒有探究全部事實之前,就用這樣簡化的對錯邏輯來判定善惡,常常會忽略了其中可能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例如,人與人相處本來就很容易產生摩擦,很有可能男女學生之間原本存在著其他的前嫌舊怨,或者她/他們之間有一些因為日常互動進退而產生的挫折怨忿,在別的狀況之下,同學們吵吵架,推擠一番可能也就過了。但是在騷擾侵害的案件中,她/他們選擇了最容易成功羞辱對方的言論和行動──也就是用「性」方面的行動和言語而不是其他的方式──來達成攻擊。
(從這個角度來說,釜底抽薪的防治方法不但要消除騷擾侵害的動力,更要使「性」不再成為可以造成重大傷害的攻擊武器。用個簡單的例子來說,要是人可以用嘲笑別人肥胖而達成羞辱對方的目的,那麼,要禁絕這種惡行,除了要消除嘲笑的心態之外,更根本的方法是強化肥胖者的自我定位,改變肥胖的負面價值判斷,使肥胖者反而因自己的體型而感到驕傲,因而不再因為被嘲笑而受害,這正是先進國家開始發展「肥胖自豪運動」的意義──「我很胖,但是我很可愛,很有能量儲備。」同樣的,在防治性騷擾侵害案件時,不但要消除潛在加害者的動機,更要壯大可能受害者的心理。)
提出加害者和受害者之間可能有前嫌舊怨之說,並不是要為加害者減輕罪行,而是不希望這些案件的「性」成份為加害者妄加刑罰。騷擾就是騷擾,侵害就是侵害,公道要討回來,但是公道也不能越份,不能因為其中牽涉到身體、性、貞操、名節,就特別義憤或報復。許多老師和家長都看不穿這一點,結果在討公道的過程中同時也為自己一心一意要保護的受害者增加了痛苦羞辱自責。
因此,老師若是想在騷擾侵害案件上做出嚴謹的判斷,第二件事就是要先撇棄成見,像檢察官一樣仔細的瞭解當事人之間有無前嫌,事情發生前是否有什麼近因導火線。而且探聽詳情時不但要問當事的學生,更要問別的學生(特別是那種常常八卦的學生),多收集各方的觀察,再和當事人所言比對,甚至對質。這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別的案子發生時,老師不是一直都這樣做的嗎?
這個「探案」過程最主要的意義其實不在於「發現真相」,而是透過這樣的訪談,透過各方的敘述,讓大家都有一個機會整理(也就是間接的討論)事情的原委和經過。這個「化印象為言論」的過程可以幫助大家把許多原本沒有說出來的東西說出來,而因此認識彼此的看法,也算一種溝通。
一旦收集資料完畢,做出相應的結論,老師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和加害及受害雙方懇談,以便決定這件事要如何處理,就像詢問雙方要庭外和解還是上告法庭一樣,給她/他們機會自己做個決定。這個做法的目的倒不是掩蓋一件已經發生的案子──受害者大可以決定訴諸校規或法律──但是我們過去太快揮動法律的鐵腕,寄望外力能快快解決問題,然後忘記問題,完全沒有思考如何讓學生們在過程中有機會學習自主,學習成長,這是非常短視的做法。
另外,我們之所以強調不要太快訴求校規嚴厲處置,是因為我們知道(校規)暴力不一定能解決(學生)暴力的問題。事實上,老師在這些方面還需要有另外一些基本認識。
男生會不斷的騷擾女生,動機很多,不一定都是惡意。其中很常見的理由之一是,有騷擾就可能得到女生的回應(這和暴露狂的動機有點像),雖然女生的回應極可能是厭惡,但是有回應總比沒反應要好吧!至少在這個過程中雙方有了某種直接的接觸和交鋒,女生「回應」了男生的存在和努力。
這種卑微的騷擾動機是很容易理解的。學校裡從來就不鼓勵男生女生彼此欣賞,擔心她/他們會因此而無法專心於課業,平日又不斷灌輸女生要冷峻以待,不要輕易給男生好臉色,說是會被當成太隨便的女生,會傷害到名節。在這種調教之下,校園中的男生女生都不太確定如何向心儀的人表達好感──從那些害羞保守呆板木訥的成人身上就可以看到長期如此的惡果。更糟糕的是,他/她們同時也不太確定要如何有技巧的回應(不管是接受還是拒絕)別人的好感。在這種疑懼加羞澀的氣氛中,女生的「保持距離」通常被讀成某種「高不可攀」,男生的「表達好感」通常被讀成「別有用心」。即使有些勇者表達了心意,過程中也是忐忐忑忑,擔心要是被拒絕後,會沒面子再朝夕相對。即使雙方都有心有意,而一旦戀慕之意被其他怯懦的學生知道,那種出於忌妒的嘲弄也會讓任何青澀的戀情夭折。
這些複雜的、矛盾的、疑懼的、但是又充滿衝動需求的心理狀態,使得許多青少年以騷擾為表示善意的手段,以侵害為對羞辱的自衛報復,而學校中對男女關係保持「堅壁清野」的基本政策,完全無法改善這種煎熬和傷害。要是還用校規粗暴的處理這種案子,那就更是無補於事。畢竟,我們成人恐怕也要為這種案子負點責任。
還有一個騷擾的動機,來自於男女生之間長久以來被建構出來的敵意。一個社會要是很明顯的性別不平等,通常也會在表面上做出過度補償弱勢的樣子掩蓋一下(比方說「女士優先」、「男生應該讓女生」等等),因此校園中的老師(甚至家長們)都可能對男女生賞罰不公,因而造成男生心生不滿(詳見本書<從問題少年到同班同學──校園敵意事件的防範>一文)。另外,由於自小沒有被灌輸多元包容的基本訓練,因此這套性別角色成規也常常使得青少年對自己和別人的性別角色表現充滿焦慮,對異類採取強烈排擠的態度。很多騷擾事件就是因為男生覺得面對強悍的女生時,男性特質受到威脅,唯有在「馴服」了這些女生之後,才能找回自己的「男性尊嚴」,所以男生個人或集結一群人,以性騷擾來教訓大姊頭型的女生就時有所聞了。而在這方面,校園教育過分強調鞏固男生女生各自的性別特質,往往加深了學生的焦慮和敵意。
由此可見,一味的刁難阻礙男生和女生發展關係,或是加強對男生的處分,強化性別角色的區分,都只會造成反效果,只會使得男生更恨女生,更覺得騷擾有理。面對日漸浮現的騷擾侵害事件,老師們能不反省自己的日常調教嗎?〔涂懿美、何春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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