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专题
Seminar on Foucault

授课教师 何春蕤
(九十学年度第一学期课程)


第六周:Discipline and Punish III—Panopticism


傅柯在这本书中的总主题是∶现代刑罚和现代社会的结构及性质有何关连,以此来解释现代社会中权力的运作方式。就这个问题来说,他和马克思主义派有相似点,只是马派比较top down,会从整体社会已知的结构性质推出刑罚的性质;傅柯则倒过来,从个别微小的现象推想整体的惩罚风格已有何种变化。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常常引用马派的分析方式来解释历史变化。

Panopticism全景敞视的基本精神

傅柯在黑死病的例子中看到了规训的基本精神∶以秩序(order)来处理传染病所意味的混乱无序(其中也连结到叛乱、犯罪、游荡、叛逃等等制造混乱的情事)。这个新的秩序建立在阶层制度上,容许上对下的监控和知识抽取,但是不容许横向的关系发展沟通。【权力的操作往往就是重新安排整理秩序和彼此的关系,看来有序的安排不但是一种权力的操作,更是很经济的维系了权力在结构中继续操作

痲疯年代的病患处理方式∶禁闭、隔绝、放逐,所有的染患人口不须区分,通通confinement为主,形成纯粹的边缘聚落。黑死病的规训则是∶依发病轻重程度多重分隔,个别化的分布,training为主,成就规训社会。但是在19世纪的监禁模式形成过程中,这两种方式逐渐融合,在禁闭空间中树立新的处理方式,包含两个模式∶(1)二元区分或烙印,区分人群为疯狂/理性、罪犯/良民【二元化区分】;(2)强制规划及差别分布,在罪犯中更深刻的认识个人,以便施行最个人化的对待,达成正常化的效果。在这个区分方式上,关注的焦点集中到了它者,包括不规则的身体、杂乱的动作、异质的力量,他们之间的空间关系等等(208)。这些做法在后来的监狱社会中生产出the delinquent作为一个特别的、需要被监禁规训的、需要被社会科学作为知识研究对象的群体。【规训生产出看与被看的二元区分,以权力将它者分析、分别、分布,形成权力效应

边沁(Bentham)的全景敞视则是规训体现在建筑上的范例,在纵轴上(监看者对被监看者)有高度可见,横轴(被监看者相互之间)则全然不可见,而后者才是秩序的保障。【污名主体之间的互不相认相知,才是维系污名压迫的主要力量。因此暗柜不只是主体的不能面对社会,更是主体之间的彼此隔绝不相认。污名主体的解放运动因此就需要打破污名暗柜的力量,让主体得以自在相认】权力的可见但是又不可证实才是最经济有效的方式【因为可以形成被监视者的恒久猜疑恐惧,风声鹤唳,权力的效应得以持续并扩散】(201),这个模式也使得权力自动化,能够以一对多automatize and dis-individualize不用致力监控也可以形成效果,而且这种监视并不挑选特定犯人,而是一概普及的监控,“权”光普照】;权力不是集中于个人,而是身体、表面、光线、视线的某种一致分布。这样的监控式权力关系不是明显的、嚣张的,而是暗示的、然而却也是确定的。持续性的监控因此得以和有目的性的生活活动串连起来,形成docilityutility,使得主体又驯顺,又有用。

傅柯在讨论全景敞视的权力配置时说,A real subjection is born mechanically from a fictitious relation.202)请讨论这句话里涵盖的每一个概念──监狱以及其中的监控或劳役其实都在建立一种权力关系,虽然其中的相互关系看来是无从证明的,看来只是虚构的而已【只是空间的安排和日程表的遵循而已】,然而却形成了真正的控制,使人臣服,被改造,而且这种宰制是机械地形成的,也就是在日日的规律操练中重复巩固的。

边沁的想法有一些自然科学的前驱,但不一定全然相关。博物学者对自然的求知已经设立了分类排列组合的系统,实验对事物的操弄更确立了人是可以被改变的。当人事物有了某种安排时,权力不再外在于整个结构,而是内在于结构,它的目的是强化社会力,提升生产,因增加而发展多重化。1718世纪,这个普遍的监控模式扩散到很多不同的制度中,同时发生的还有∶(1)规训方式在功能上逆转,从负向的要求所有人都一致到达某个水准,转为正向的强化要求所有人都追求更高表现,也因此它们最轻易的就附着在一些基本的功能上,如工厂的生产、知识的传递、战争的执行等;(2)规训机构大量增加,所有的人都被转化成知识抽取和形塑的对象,宗教慈善机构也大量增加,执行探视访问记录的工作,知识更多累积起来;(3)规训的力量透过警察制度而和国家连结起来,整个社会成为监视对象,不但防范犯罪,也维护政局,它还在各种不同规训机构之外形成网络,以管理那些没被机构管理到的地方。

规训社会最关心的是people as labor这也和其形成时的历史背景有关──资本主义生产制度】。其形成有一些共时的历史过程∶

1    规训可保证organizing human multiplicities以配合生产制度所需,18世纪流动人口大量增加【农村生产方式的破产释放出流动人口】,而生产制度的规模有大幅度增长【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生产质变】,这两个因素的汇集创造了新的经济现实,使得过去那些强加的、但是耗费太大的管理技术捉襟见肘,也使得调整两者(经济现实与管理技术)间的相关性成为必要(218)【也就是需要保障工业生产所需的劳动人口及其训练,要把符合农业生产制度工作方式但是对工业生产而言太过松散的农夫,变成符合工业生产所需的工人】,以便减少任何阻碍这个效率化趋势【资本主义生产】的力量,并以操作个体之间的差异(建立高下阶层)来去除任何可能形成横向连结的东西【这样才不至于农民集体抗争,而且后来施行在罪犯身上时,后者才不至于因为看到彼此的类似以及她们和别的阶级的差异,而形成对不平等关系的认知】。

2    18世纪启蒙年代建立的平等权利制度,其实是由规训【也就是非常不平等的关系】的细微技术来支持的。司法系统视人人为平等,规训则把众人分类描述特殊化,按着合乎规范的程度来排序;现代司法体系设定权力的界限,规训却使得权力得以细致的深入生活,强化所有的不平等──刑罚的新形态在这个明显的差距中有其功能。【见下面讨论

3    各种规训技术在18世纪合并通化,到达知识权力相互支撑的结果,不但形成监狱系统,也形成学术领域,而且因为领域互通而相互提升精化。说穿了,当时司法改革要求的calculated leniency(刑罚的人道化)事实上是ruthless curiosity(毫无顾忌的知识抽取)。

The Enlightenment, which discovered the liberties, also invented the disciplines. 222)请说明傅柯在此对启蒙真相的揭露──自由主义者认为启蒙时代就是自由平等萌芽生根的解放年代,刑罚的人道化也是其中一个变迁。然而傅柯却戳破这个说法,认为启蒙所宣告的平等自由并非所有的事实,相反的,这种政治哲学的理想描绘常常掩盖了其他的权力操作。就傅柯而言,18世纪启蒙年代建立的平等权利制度,其实是由规训(不平等关系)的细微技术来支持的。因为刑罚的形式必须中介/枚平(mediate)司法上的表面平等和政经上的实质不平等。另外,政治上王权的没落使得刑罚不再是王权可以在人民身上行使什么暴力,而是人民如何因为犯错而被剥夺权利。现代刑罚对犯罪的管理显示,是人民的过错自然肇始了权利的丧失,责任在民,这么一来就更进一步巩固了权利的可贵地位,并巩固权力的合法性只有在权利被高举的年代,失去权利才可能被视为刑罚。但是同时,以失去权利作为刑罚,也再度高举了权利的可贵,巩固了自由主义所描绘的民主法治制度的正当性──这就是规训制度如何支持起启蒙年代的平等信念;看似平等精神的民主法治制度其实驾驭的是非常不平等的规训权力关系

 

Complete and austere institutions犯罪学的诞生

傅柯在这一章的开头便标明了阶级的分析,他指出监狱的诞生标记了18-19世纪新阶级力量在司法制度中的扎根(231)。监禁作为主要刑罚形式虽然看来是公平的,实际上却有着新兴阶级独有的宰制形式,充斥着规训式宰制所包含的不平等权力关系。讽刺的是,这个刑罚后来成为主流的唯一形式,当代人还认为这是因为思想和道德的进步开明使然,甚至现代人已经看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但还是想不出别的好出路。监狱的这种“不言而自明”乃是因为它的历史脉络使然∶(1)当自由已经成为至高无上的价值时,监禁才可能是刑罚,当资本主义发展已经使用时间来衡量价值时,刑罚更是很自然的发展了【监禁所依据的思考其实正是现代在政治经济上已经引以为当然的思考】;(2)当社会整体的各个层面都已经使用类似的规训技术(封闭、留置、驯顺化)时,监狱的拘留和矫正当然也是个自然的发展。【监禁和其历史社会脉络中的其他操作配搭良好,有着同样性质

监禁不仅止于剥夺主体自由,它还有别的操作原则∶(1)强制孤立,以便将犯人个别化,避免相互影响以致于恶化,以全面笼罩来迫使主体养成自律的习惯;(2)强制工作也可养成第二天性,order, obedience, and regularity,主体透过工作而尝到老实赚钱的好处;然而劳役也可能在经济危机时刻遭到“与民争利”的批评。在机械化的社会中,机械化的矫正因此也是合宜的;(3)监狱愈来愈不是执行刑罚的所在,而是作为调节刑罚的机构,要考量的不是罪行的严重程度而是监禁规训的效果,要犯人正常化。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建立更多管理、矫正、和检验人员,以建立自身的调节权威。监狱对主体的判断开始独立于司法系统。

监禁也形成了复杂的知识系统,为每个犯人建立完整的资料档案,犯人成了可以被抽取知识的对象,这一整套知识抽取则将犯人转化成特殊的人(值得被关注、需要被监控的人)。现在监狱要处理的不是犯行,不是犯人,而是一个“不一样的”对象【他者,偏差者】,这个对象有着许多特质是与他的判刑无关、但是和他的矫正有关的;也就是说,从监禁创造出delinquent这个人格来。描述他的时候,看重的不是他的行为【一时的作为】,而是他的人生【一生的作为】。这种知识的抽取和整理establishes the criminal as existing before the crime and even outside it,心理学对他的研究使得他看来更为有犯罪性,更需要矫正,各种复杂的分析也被发明出来以解释犯行,对犯罪阶级的民族志研究呈现出各种分类和成因──Criminology于焉诞生,犯罪者是一个biographical unity, a kernel of danger, a type of anomaly。【建立罪犯的人格和人生,本质化其偏差性

Delinquency is the vengeance of the prison on justice.255)傅柯在讨论犯罪学作为新知识领域兴起时说了这句话。有什么含意?──人们认为是科学理性发现了犯罪者因此才设立监狱来矫正,也有人认为是监狱体系的精细操作才展现了犯罪者的真相;傅柯则说监狱操作技术和犯罪者是兄弟,两者相互延伸,集结在一起,形成并分裂被观察的对象。在这种操作中,犯罪者不但是道德或政治上的monster,也是透过惩罚而重生的司法主体,二者合并,在医学、心理学、犯罪学的手中,干犯法律的人和科学知识的对象两者结合了起来。监狱系统创造了罪犯,而罪犯的成形则迫使司法系统必须更加耗费精力来认识她们、评估她们、衡量她们、诊断她们、矫治她们,现在连起草法律时都必须take犯罪者into account监狱中的知识抽取创造了罪犯,也创造了罪犯的本质和特质,然后又进一步形塑了司法】。不过,犯罪者也给了司法体系一个unitary field of objects,有科学研究来证实司法的必要性和公允性,使得司法和刑罚都得以在真理知识的眼界上运作。监狱∶惩罚的权力沉默的构成了一个客观的领域,惩罚成了治疗;判刑则成了知识的论述。司法要感谢监狱,因为它的重要性和正当性都要靠监狱的操作来认定。

 

Illegalities and delinquency非法与犯罪

傅柯以chain gang的奇观来说明18世纪出现的报纸、传单、江湖郎中、街头戏等等犯罪的再现形式,以及它们所带来的可能动乱。19世纪取代游街的则是一个有着全景敞视精神的刑车,有着可以矫正犯人的内部空间设计。这个取代过程就有点像监狱取代公开行刑一样,标记了新权力形式的诞生。

监狱与监狱的改革呼声同时诞生【刑罚矫正之机构与改进刑罚矫正的措施同时而生】,人人都一直说监狱无法使人重生,常常造成累犯,不断制造犯罪者,而且形成新的罪犯地下社会。但是改革者有各式各样的监狱理想,孤立、工作、教育、管理、观护都是说了又说的想法。这些重复出现的说法使得傅柯提出,不是说监狱、失败、改革是相连的发展阶段,监狱事实上是一个四重的系统∶(1)规训的超级权力,(2)监狱理性所形成的附属知识,(3)有效率的创造罪犯性,(4)改革的乌托邦复制。这个四重系统形成了carceral system,结合了论述与建筑、强制管理与科学认定、真正的社会效应与强大的乌托邦理想、矫正犯罪性的计划与强化犯罪性的机制。(273)【监狱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监禁空间而已,它还有各个层次的深刻意义

正因为这个监禁系统的屹立不摇,所以傅柯才说它一定有着特定的功能∶监狱的存在不是为了消除犯罪,而是为了设下什么是可容许的界限,是为了区分犯罪,好控制某些新兴的非法行为。当时新兴非法行为随着新的政经制度而诞生,例如,包含政治含意的非法行为(不交税租、拒绝征兵、囤积货物)使得工人运动和政治运动连结起来;新阶级制度创造出抗拒新司法系统的作为(新有产阶级所设立的新法对工人农人不利、工厂主禁止工人连结、1811-1816年间Luddites抗拒机械化而砸烂机器等作为);严格的法律和有关的劳工规定“制造”了更多非法行为(工人怠工、偷窃、缺席愈来愈多,原本孤立,现在似乎形成集结的整体)。而社会共识则逐渐形成∶犯罪是某一社会阶级的作为,过去犯罪者分布所有阶级,现在则被视为都集中在下层。这么说来,监狱并不是矫正罪犯失败,相反的,它在阶级妖魔化上的功能十分成功。Delinquency is an effect of penality that makes it possible to differentiate, accommodate and supervise illegalities.277)【是监狱的刑法制度创造了所谓的罪犯,但是既然是罪犯,那就需要严加监控管理】监狱的成功正在于它生产了delinquency as a pathological subject,而且这些人是有用的,不但可以藉他们来巩固自身的执法权威,强化警察系统,还可以利用她们来作眼线,为霸权阶级服务黑金、线民】。

请解释fait diversnews item; miscellaneous facts and deeds)与counter fait divers之间的论述争战及其意义。(286-292──这个区别是有关犯罪的论述战争。新闻把犯罪者写得近在身边,各处皆有,而且很可怕,由于它每天问世,不断重复,反而使得警察和司法系统有正当性,每天都可以大大的宣告扫黄扫黑的胜利。罪犯小说也显示罪犯属于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和日常生活不同,藉此完成正常与偏差的区分区隔,使得工人组织对罪犯不友善,因而分化下阶层人口。【新闻和犯罪文学因此有其意识形态作用】然而下阶层和非法性之间的关系却也很复杂,因此工人报纸对犯罪的分析常常会矛头指向社会、指向上阶层,重新评估犯罪,像傅立叶派的社会主义者就用正面眼光来看犯罪,认为是阶级的作为,犯罪其实显示了下阶层不可压抑的抗议。“反新闻”因此不但对抗对罪犯的丑化,也揭露了对立的社会力,甚至鼓吹indiscipline,反文明。无政府主义者也在其中看到了对法律的抗拒,支持人民的非法性。

The Carceral

最后一章中所说的监狱群岛carceral archipelago指的是什么?企图说明什么?──就傅柯而言,监狱从不局限于法律或监狱之内,监狱和其他各种规训机构一向就构成连续体,把各种监狱技术扩散到各种innocent的机构中,进入整个社会肌理。这个过程造成以下normalizing的结果∶(1)监狱有着相对的连续性,因此使得各种分类、判断、惩罚都平顺的流动,连最小的违法到最大的犯法之间都流动着一种通性。结果,对规训机构而言,一切偏离norm的事物都需要被关注,于是将punitive and the abnormal串连起来。(2)就监狱网络来说,所有的人都笼罩在其下,犯罪者不是放逐于社会之外,而是居于法律的正中心。犯罪者正是靠着愈来愈深刻的被嵌入规训体系才变成罪犯。(3)监狱体系的扩散使得惩罚正当化,使刑罚看起来一点都不过度或暴力,将法权自然化,将惩罚【有错才罚】和规训【不断向着标准前进】融合在一起,更为广泛操作。(4)新的法诞生,好像大家都在努力使得法更完善,更不冤人,judges of normality显示每个人都成了法官,在各个角落、各个角色上促进正常化。(5)这个权力的操作需要知识/权力,把subjection and objectification重叠起来,当个体成为知识对象时,他也成了被宰制的对象。Knowable man is the object-effect of domination-observation可被知就是被宰制,因此要抗拒知识的窥视抽取,例如电影“全民公敌”,全民都应该抗拒健保IC】(6)由于监狱网络深入社会肌理,很难改变,可能产生改变的力量或许是来自于降低犯罪者的有用性(例如性开放使得性工作逐渐丧失过去的用处,或者大型有着政经基础的国际犯罪使得个别罪犯显得微不足道),以及社会科学与刑罚体系的重叠(例如监狱被心理学、教育、社工取代)。──傅柯想要提醒的正是∶关键已不是传统的监狱,而是众多正常化机制以及不断扩散的正常化规训所带来的各种权力操作。

监狱城市没有权力中心,只有着多重多样的网络。监狱和各种不同的监狱机构相连,目的不是抓违法,而是维系整个经济和工业体系。在这些机制之上运作的不是一个统一的制度,而是局部的持续争战和策略。因此,repression, rejection, exclusion, marginalization都不足以捕捉其精髓。监狱城市的中心就是被规训的个人,而在这个个人身上,我们应该听得到争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