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俭 邱妙津
离六岁时吵着要妈妈,被爹狠打一顿后大哭,这总共流的是第三次泪,后来两次
都因的是她。你知道吗?从小这世界除了她外没人是我愿意看第二眼的,而起初我也
是懒得多看她的。甚至我还常设计让自己去恨她,只因为每次见她总是要莫名所以地
惊悸——像千百年来压在心底的一个人影,这却是一点也不属于我世界的感觉。虽然
同在一屋檐下,我们不但从不曾有如姊妹般的亲蜜,甚至反像两个小敌人般地对峙、
防范着,然而在我的冷漠之下有一个小角落,偷藏着一块柔软——我常知道自己会偷
注意她做着事,和那一堆小毛头一起玩时也要不着痕迹的捍卫她。但我却不知道我为
什么要觉得这辈子是为一个人而来的?
你看过张艾嘉演的“海上花”吗?记得有一幕特写她穿了一身白衣服扬发柔柔地
回头嫣然一笑,凌就是那样一个永恒的戳记。虽然她已经死了。她有一对好深好黑的
眸子,那是一对永远与众不同的眼,配上两弧长长的月眉,她总拿它们直愣愣地注视
着别人的双瞳,有时叫人不知所措,有时叫人惊心,有时叫人害怕,但那眼里透露着
的温柔竟是一种叫人千百般的死而无憾。我们从来没有搞清楚谁早出生,我们虽同一
年纪,但她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才报的户口,我们有着一式对自己冷酷的个性——像刺
猬,因为天地混沌之初,我们的心就有了一式溃烂的伤口,但我常觉得我和她合在一
起该是一个双面夏娃,那相通的是我们的自戕,而分歧的是她是天使而我是撒旦。
从小据说我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小孩,挺着高佻的身材吊着两只眼,看人时是一种
“望断四天垂”的傲模样,正如我的名字—傲云,小时候曾把我们孩子堆中的小霸王
打得跪地求饶,然后拍一拍手捡起地上的书呼啸而去,自此我就没再当过小孩了,我
的世界里只有我的书,话一直都是极少极少的,一出口就像刀片般地刮人,眼也一直
是利刺的,没人敢接近我。凌和我恰恰相反,我能很清楚地望着她时,她总是围着大
围裙周旋在人群里,常有男孩子载着她兜一圈黄昏,然后揉揉她的头发很甜蜜地说声
Bye;总有女孩子在篱笆边上长长地一声——云,她忙不迭地跑出去,两人手拉手嬉
笑作一团。
但我知道她比我更爱独处,每晚当后山那一轮月亮升到顶点,她都会出现在那个
土丘上,茫茫又定定地望着河对面的稻田和草坡,我从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想的是谁
,虽然我书桌的窗子是朝向那山坡的,但我不曾打断她,只有一次我喊了声“凌凌”
,她慢慢地回过来,眼中亮晶晶地带着一个纯纯的笑,当下我直觉得她合该是我妹妹
。
对所有的人她永远是个称职的好女孩,唯独对自己——曾有几次寒风中,男孩扳
着她的肩,把她强搂在怀时,她冷冷地咧着嘴,茫然地笑,那笑让人有股寒气自心底
升起,因为她仿佛是为了把自己丢到这种寒冷里而得意地笑。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
会乖乖地待在家里帮爹剥晚餐的豌豆,嘴里还哼着歌,爹问她:“上次那个娃儿呢?
”她一派逍遥地吼着:“甩了!”我不以为然地抛下一句:“哼,又甩了!”而那个
寒风中的冷笑是那么亲切。
初三那年爹死了,鼻咽癌,我和凌都没有哭,真是好默契,想想爹是白养我一场
了,我这个薄情到了极点的人。凌自爹下葬后就离开家,我也不闻不问,就着爹留下
的那笔钱一个人活下去,仿佛这天地除了我外,原本就不该有其他人。一个月后的一
个大清早,有人在敲那扇玻璃门,是凌回来了,她的头发留长了,人也抽得瘦长,但
还是清瞿着,一点都没改那好女孩的味道,只是多了说不出的少妇风韵,她叫了声“
傲”,然后说:“陪我去打胎!”眨了两下眼无所谓地看着她的小土丘,我突然很想
伸手去拂她的那几根浏海,因为它们多像附在她额上的风霜。我没说半句话,掉头进
去取衣服,跨上单车,我们真的一大早就去敲那家医院的门,回来我故意骑那条爹常
牵着我们俩去闲溜达的小田埂,早晨灿烂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她又在哼歌仿佛什
么事都不曾发生,我倒是暗暗高兴她又干干净净地回来了,这屋子是只能属于我们三
个人的。晚上她穿了一套连身的米黄色宽袍睡衣,在这个空大的房子里飘进飘出的,
月亮又升起了,她还是站在那儿,我早已和身入睡,看着她的背影,眼泪竟把我的棉
被濡湿了。
她又安安静静地上学去了,我还是只有书,她还是冠盖满京华的骄纵者,我们是
老半天搭不上一句话的空集合,一切都照旧,地球还是用同一种速度向毁灭转去。我
常有习惯用美工刀刻着自己手上的肉,闲来无事看它们一条条地从手掌上被揪起来,
满手沁着血,也不擦它任风风干,我也不知从何时起爱上这样无意识地做,有一次被
凌瞧见了,她突然脸色大变,铁青着一言不发,拿起那把刀疯狂地往自己的臂上乱割
,我来不及制止,赫然鲜红的血已经爬满了她的手,她举起来给我看,然后噗一声地
坐在地板上,用沙哑的声音询着:“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残忍?为什么?”然后仰
起头来用一种哀怨刺进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发现她居然那么怜惜我,但是我不愿多想
,耸耸肩走到窗前说句“你别管我!”不想看她,我不要谁给我任何负担。
据说我和我娘有一个模子的脾气,只有爹交给我的一小帧她的像,一身骑马装,
挥动的鞭子还扬在空中,只见她汲紧双颊,嘴角一缩,眼里有摄人的一股锐气,爹拿
给我时,见我瞧得出神,若有所思地说:“她永远是那么桀傲不驯!”眼里尽是柔情
。我曾从一堆三姑六婆的嘴里听到,妈在生下我三个月后就跟人跑了,从前在大陆时
还是个富家女,要嫁爹时就怀了我,但爹还是硬要了她。我从没问过爹,他也不提这
些,可是我心中自知。
凌的爹则是旧家时的邻居,她是被从孤儿院里领出来的,记得每到傍晚她爹喝得
醉醺醺回家后,她家就会产生惊天动地的骚动,然后是她哭号着的惨叫声,衬着似野
兽低嚎的呻吟,夹在令人作恶的男人笑声中,等那阵鸡飞狗跳过去后,就平静得叫人
慌,依稀还能听到小女孩抽泣的声音溢出来。有一次我还见她衣裤不整地漫游过我家
门口,眼珠转都不转动,只任脚步把她颠颠地推向前。有那么一天爹就带着我和她,
趁着天黑匆匆搭火车来到现在这个村子,从此起她就叫凌云,爹说她就是我妹妹了,
至于她原来那个爹听说喝醉跌死在沟中。
自从爹干了这桩事后,我是顶敬他的,我发誓这辈子只认他是爹,也为着他用爱
我娘的这档子情,跟他所做的生老病死这等俗事,是完全不同的一个调儿。而凌打从
进了我家,就尽力在做一个好女孩,有时我不知怎的总觉得她是在演这个角色,她身
上该流窜着和我一样黑色的血啊,我知道她全是为了体贴爹,这也是我不会作的事。
后来我顺利考上台北一家理想的高中,叫我诧异的,凌竟也考上台北的五专,北上前
我叫爹那笔钱拨一半要她自行到台北开户,她却要我帮她在镇上邮局存着。我开学早
,临行前一晚她说要下厨代爹给我饯行,热热络络煮了一桌菜后坐下来,竟带一脸傻
笑帮爹的空位布置起碗筷,痴痴地擎起酒杯喃喃说着:“爹,傲傲明天就要上台北去
读大书了,敬你有个好女儿!”顺着将酒一饮而尽,当下我心上一阵抽痛。长长的静
默,一如我们习惯拥有的,月光在她那只酒杯里流漾着,她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会不会
再回来,我答:“也许会!”不自主地想到今晚或许要和这最后一个与我相关的人永
别了,非常不痛快自己想到这层,便起身离席,结果那晚我梦到满天星斗,有个女孩
站在码头上唤我的名字。
对我—“何处不可以为家?埋骨所即故乡!”但我还是偷偷地趁假日回去过一次
,静静地挨在篱笆边,昏黄灯光染着整间屋子,呼吸着从屋里飘出来的氤氲暖和的空
气,陡然地,我觉到这一身该是属于这屋里的,不该飘摇流荡,有一股力量刹那间要
把我抽走—从我住的孤独圆的孤独中心,我抵不住那把撕扯的力量,于是掉头撇身而
去。也许我只是想知道会点亮灯那个人活得好不好。
从我生下来,仿佛天地之大就只有我和叫“命运”的东西在,它打我睁开眼,就
把我的一切夺走,却还要无止境地凌辱手无寸铁的我,太早太早我就学会不要用眼泪
去作可怜的乞求,我只拿利刺的眼冷冷地看“命运”挥着斧头,朝我笔直砍下来,我
太了解无能反的规则了,多少年来我训练自己不会叫出痛,我努力要去征服挥不去的
创伤,发现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它溶在一起,忘掉自由,谁也别想逃开。于是我被锻炼
得顽强而坚硬,我为自己设计了对付“命运”的方法——绝不屈服。即使它仍要利用
可怜的人们来敲我的门,我也要消极地抱着头捂住耳来抵制,不是不爱人们,是太清
楚我的个性和我的伤口仅能属于我自己,而人们只是命运用来箝制我的工具罢了!所
以我从来不需要温情,因为我是最温驯的孤独之子,对别人“孤独”或许是块白骨生
烟的凄凉荒地,但它的最中央正是我心灵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也得保全于斯
。而我想呵,待我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过这滔滔浊世,守住一颗心的冰清玉洁,等天
地落幕了,“命运”把从我这夺去的通通交回我手上,我发现这原来只是一场梦,然
后带着一颗完整的心沉静地死去——嘴角绽出一朵满足的笑。
一个很深的夜,我让重庆南路两排绿得叫人饥渴的路灯送我踱回宿舍,在路口传
来很长“嘎”的一声急刹车,就在不远处,我连忙赶过去瞧,因为路上行人车辆已经
非常疏少了,还好并没人受伤,只见司机一脸胀红地重扣上车门,看来又是想先发制
人,一个穿着时髦的小姐跌坐在路旁一动也不动,我侧眼一瞄,天啊!谁能有那样冷
得斥退世界,冷得令人打寒颤的两道眼神……,我箭步上前,堆满了最具艺术价值的
笑:“先生,对不起哦!她是我妹妹,对不起,她走路不小心…”那人才露着得意的
嘴角、凸着恨恨的眼珠碰上车门扬长而去。我缓缓地走近她,她笨重地把头一扬,生
涩地把头一扬,生涩地提起嘴角,把凄白的一张脸又揉回俊秀,我松了一口气,总算
她又活醒了,弯下膝盖轻促近她,她直呼噜地鼓圆眼盯着我,像从来没看清我,我不
敢直视那种眼波,皎皎发光澄澈鉴人,直要把人吸进去溶了……。等她寻到一个尽头
,飞速地压在我肩头上,紧抓我的脑我的脖子,泪水浇满我耳后的头发,一条条顺着
发根滑下,千里灰扬,辉光熠熠,天地旋止后竟是这般肃穆沉寂,红与白揉蓝于晚天
,天上,人间?我知道她是该把眼泪留个干净了。而愁予说的:“山退得很远,平芜
拓得更远,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仰起头一脸坚决的告诉我:“傲傲,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
居然抿着唇轻轻点了两下头,我并不后悔,也没觉自己冲动,只是纳闷自己哪来力量
点这两下?她大喜过望,登地挺起来擦擦眼、拨剥头发,像个孩子似的拉起我的手,
帮我扑扑膝上的灰,露着牙说:“快,你家在哪里?”就这么又跳又奔地拉我回家,
搞不懂她是怎么一下变成这灿烂样的。
一进门她就忙着摸进浴室,两三下传来不忍卒听的呕吐声,我这才记起她身上那
股浓重的酒臭,接着又几阵唏哩哗啦,我打开浴室的灯,浴缸里吐得成绩辉煌,她整
个人虚脱地倚在壁砖上,手还抱着洗手台下的水管,揉揉扎刺的眼,从惨白的脸上对
我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喃喃说道:“糟心情本不该喝酒的,容易醉,不过吐的感觉得
好,能期待心里变干净!”我给她换上我的睡衣,勒令她马上上床休息,刚好我一人
租下这房间总算有上下两张床铺,换洗后她又恢复神采了,一直抱紧棉被,张大眼睛
看着我挑灯夜读,偶而也会唤我过去摸摸我的脸、握握我的手,然后说:“好了,我
知道这是真的!”又央我唱爹常唱的催眠歌给她听,我真的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只能静静坐在床边看她安详地睡去,才发现她阖上眼竟是如此古典的美和那么
长的睫毛。我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今晚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滑下这岭,也许我就再也不
是一个人了,我要背的是副十字架,我该软弱下来乖乖地背上它吗?这哪是我呢?我
阑珊地翻开一本书,竟是那个“僧圆泽”的故事——“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
为信。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我心猛然一震,像听见
东坡念着:“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生虽异性常存
。”然后朗笑几声,转身看凌,她眼角垂着一串清泪,嘴里模糊地念着:“爹…傲傲
…,不要…离开我…”掀开一角棉被抓住凌的手,想说千万次的“我在这儿”,心像
裂开了只涌出委屈,难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隔天我一放学,房门口已经堆满大包小包她的东西了,房里更是天下大乱,她戴
着口罩把半条身体从床底下拉出来,我总算从大同电器的纸箱子看到她的头,她立刻
发号施令:“傲,把这张有霉味的被子拖出去晒!”我的新生活从此开始。我根本不
用去摸索新的相处之道,她早已把我的角色分配好了,仿佛盘古开天来我就该是这角
色般无庸置疑,她不加问号地扯开嗓子:“你的衣服都太破旧了,明晚别K书,我要
带你去选衣服!”而我笑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真是不合逻辑。我以为我的个性应该
痛恨逛街这玩意的,没想到我居然发现陪她逛街是一种享受,她就随便揪着我衣服的
任一角,拖着我大剌剌地招摇过市,我什么都看不成,也许她对琳琅满目衣货的专注
可以解释她的“忘我”和忘“我”,而她的权威架势总让我一遍遍地觉得她的才华无
人能及,她可以从满坑满谷的衣服中抓出她要的,然后往我身上一比,像一掷千金的
大少:“小姐,打包!”我不能解释自己如此受虐待还满心欢乐,也许也经她解释货
物优劣后玩味的快乐,也许不只这些。
我慢慢地才知道她这“革命家”的威力,几几乎要把我整个生活架构彻底崩解。
叫我想比喻成在过饱和溶液中投入一丁丁杂质,结果整杯溶液结晶出来。她常怂恿我
赶个大清早踩脚踏车送她上学,天啊!足足踩了我一个小时,半路她觉得哪里朝阳美
就要你停下来“观光”,等车多了,她又要指定哪辆“不顺眼”的车超前,寒风冽冽
中,只见一个披了条白围巾的人,挥着大汗要赶着收割台北市的晨曦。到了下午,我
常会出其不意地在校门口捕捉到一个朝我憨笑的身影,然后像个男朋友地拍拍后座,
弩弩嘴要你上车,用很帅气的姿态倏忽跨上车,风就开始向后跑了,不过她是不按牌
理出牌的。
她没来多久,就把这附近的“天然环境”摸熟了,她常会告诉我那棵树的胡子长
得像索忍尼辛,哪条路上的花被车烟熏黑了,我窗前那条小水沟揍的音乐半夜几点会
变调,她和大自然的默契让我分享不完,而台北的高楼大厦也阻挡不了山川对她的呼
唤。她最喜欢深夜带我去“陪桥”;她用近似虔诚的语调告诉我:“桥很寂寞,尤其
台北的这些桥,在时间之流里没有故乡,它们是半路被抓来点缀都市的!”站在桥上
看车灯流成一条银河,虽通天价亮,任何一星光亮却稍纵即逝,我回头望着凌说:“
我懂桥的寂寞了!”心头涌上一股想唱情歌给桥听的冲动,凌用一种神圣的表情伫立
聆听,我告诉自己这亮晶晶的眼在一个曾经的夜晚已深烙我心…。凌喜孜孜地说要念
诗给我们听—“我从海上,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头笑了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奇珍太多了,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霞,和使我不敢近
航的珊瑚礁区。”满天的星斗,悠远的呼唤…,我别过头去。
过饱和溶液析出结晶以后成上饱和溶液,我溶解的孤独仍维持着饱和的浓度,不
会再变稀了。这是溶液的性质。我的精神成了一处战场,一方面我怀着无可救药孤独
的乡愁;另一方面是凌这个沉重的负荷,加上我初尝人情温暖的难以自拔,常常我忍
受着精神的崩裂和预感着失落的痛苦。而我几乎要怀疑凌的心和我的是同一块肉做成
的,当我一语不发枯坐整天时,她也不感惊骇,只是坐在床上拉起和我一样的表情,
那种感觉是神异的,我仿佛看到凌在一个圆圈里,而那个圆圈就紧靠着我的,却不重
叠。有一次我几乎失去平衡了,凌泡好咖啡为我送到桌前,我猛然用力挥手一扫,杯
子碎成一片片,我惊愕不已,说不出一句话,凌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停了半晌,用超
级冷静的语调轻轻地说:“傲,你该再好好考虑一下的,别顾着管我!”然后起身迳
自走出去,等我清醒过来,追出去,远远地我看到她站在桥上抱着身子剧烈地颤抖,
这纤弱的背影立刻溶化了我心中的磐石,我终于弄清楚了凌的快乐比我的重要,从小
即然,自今尔后,快乐和痛苦已非单纯之物,正如我和凌的混合。
从那次后我们似乎彼此有了一种默契,要借给对方力量,让她不要被自己的孤独
甩出切线之外,我们要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旋转。当我们一起起碇要航向大海时,她
告诉我她生命里有两件重要的事—回去孤儿院和跳舞。在孤儿院里她介绍的伟岸给我
,伟岸是个文静清秀的青年,凭着一己的力量修完大学,又回到孤儿院服务,凌告诉
我:“伟岸从小和我在孤儿院一起长大,是我最敬爱的大哥,老天却给他瘸了的腿!
”在孤儿院里忙进忙出和绕着舞池翩舞的凌是两个人,一个真实得平凡,一个虚幻得
不可及。凌的酷爱跳舞让我想起三岛由纪夫,三岛说跳舞能使他忘掉自己、得到真正
的快乐。望住出神舞着的凌,脸上敷着神秘的光采,眼前突然浮上三岛笔下写的金铜
凤凰—金阁寺,“其他的鸟儿是飞在空中,而这只凤凰却展开辉煌的双翼,飞行于时
间之中,时间的风拍击在它的羽翼上,逐渐向后方流逝。”,我终于了然凌为什么喜
欢温庭筠了,她不正是飞卿说的“画屏金鹧”吗—外壳的热烈燃烧着骨子里的冷漠。
我最尊敬的老师要辞职到山地服务去了,临行前她要我傍晚去陪她喝杯酒,我答
应了。等我从导师家出来,已带着七分醉意,却瞧见一个黑影靠在门外的墙上,好整
以暇的瞅着我——是凌,手上拎着一个装着啤酒的塑胶包包,慢条斯理吐着:“今天
是你受洗成为酒徒的大日子,我已经选好庆祝的场地了,就在这附近,走!我要把我
的盖世武功传给你!”原来她看中的“场地”是一块杂乱的草皮,四周都耸着黑压压
的高楼,却有一条清澈的小水沟巧妙地穿梭着,我们把脚放进沁凉的沟水,躺在草皮
上,她对我大谈酒经,我则酣酣欲睡,最后她扯住我的衣领抓起我大声吼着:“我的
结论是‘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朦胧中她背起我
一步步蹒跚前行,走两步放下来,给我和她自己灌一点酒,叶上的一滴露珠滴到我鼻
头,我忽然怔醒过来,圈着她的耳朵叫道:“我的结论是‘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
发相牵挽,付与旁人冷眼看。’”她砸着我的头尖叫:“天啊,这是同一首词么!好
,显然睡猪跟酒鬼变成同一个人了!”。也许天还没亮,我确实是躺在我的床上,我
睁开一只眼呓语着:“凌,你在对不对?”凌趴在我床边抬起头微笑看我一眼。
她就死了,也许她就是笑她已经背我回家了!
流吧,流吧,该轮到我把眼泪流个够了,哈!我想狂笑,原来我是个患血友病的
人,从出生就不能流一滴血的,所以我要拼命地守住自己,谁都别想靠近我,现在心
脏自己溃决了,血浩浩荡荡地疯狂喷涌出来,泄吧,通通泄光,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死
命挽留了。凌原来知道我的血友病,知道我全为的是贪恋活着,知道所以我不会甘心
让心脏爆破的,知道我要用无理的强悍挣扎到最后一秒钟才倒地,于是她要伟岸来告
诉我:“凌已经死了一个月了!”—她从来不要我的强悍,怕我强悍至麻木,拿美工
刀把自己的肉割完都不自知啊!
凌死的那个下午,有个人在学校的会客室里告诉我:“凌云刚刚在孤儿院门口被
车当场撞死—是为了推开一个孩子。”当时我并没有搞清楚他说被撞死的人是谁,只
是照常吃饭、睡觉、上学。然而突然变奇怪起来,我心里怎么老住着一张我说不出来
却很眼熟的脸。一天我心血来潮动手剪起自己的头发来,顶到镜前一看,哦,原来我
剪的是那个人的发型;心情有点闷,我居然想到要带那个人到街上胡逛,她倒厉害,
常会告诉我不要买这件衣服,质地太差;日子过得还蛮顺当,兴致一来,那个人也会
喳喳呼呼说一箩筐话,叫我不得不干脆合上书本来听。我没觉缺什么呀!可是一个叫
伟岸的人竟淌着泪告诉我:我少了一个妹妹!
凌死前咬着牙说了两句话:“要傲傲别再一个人活着,还有一个月以后告诉他我
真的死了!”—她躺在血泊中从容地说完,扶着她的是伟岸。凌上台北念五专后,再
度与伟岸相遇,他已经俨然是个翩翩风采的大学生了,他们俩曾相依为命过,凌一向
都是疼惜敬重他的,但这次却狂热地爱恋上他,从当中叫凌觉得她可以爱自己了。然
而直到他们一起回到孤儿院,凌才发现她的伟岸一直都在孤儿院里,而她在台北暗恋
上的是伟岸的阴郁和自戕的孤绝,因此想变相地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过去她或自己
的悲剧个性埋在一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却流散了,带走了她实体的灵魂,所以她要
自我欺骗地寻找代替品。那个凌大吐的晚上,她约了伟岸到餐厅,把自己灌醉后撑着
血丝的眼,告他最后的这番话:“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傲傲是同一种人,我们无法
爱人们。长久下来,我们互相混合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只有看着她我才能真正活下去
。如今我只想和她一起过一辈子,却不可能再找到她了,所以我现在想死!”留下他
惊异不能自己,摇晃着飘然离去。—听完伟岸一口气说完这些,“僧圆泽”故事的后
段阴惨惨地掠上我心版—“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
相见。”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桌
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一声刹车声将凌揉进我的生命中心,另一声刹车声只把她
掳走,留下我被铐上枷锁,让黑暗蹂躏我千万年;活生生被一份感觉的记忆烙上疤,
叫它永生有权烧灼我,啊,吾不恨—这是属于人与人间的信守,它的勇敢是“命运”
唯一所不能摧毁的。经过这般揉捏,我已非那绝傲剔透的我了,晶莹的躯体只剩感动
的灰烬,没想到两颗焦黑的心俱死后,竟反从它们紧毗的心隙绽出“第一朵爱之蓓蕾
”,虽换走了我那“第一朵满足的微笑”,却严肃而美丽的在那儿见证着这交易的公
平。总算听到了浣溪沙中王国维的哭泣了:“山寺微茫背夕昏,鸟飞不到半山昏。上
方孤磐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压,可怜身是眼中人。”既已觑
得可怜的真象,却无能抹灭可怜的铸印,徒留逼近悲哀时的一道清醒,似孤磐之声,
苍凉、凄迟。
想我这一身终难逃“命运”的挑拨,我做了自己的叛徒,弃甲走出孤独的温柔,
这滔天的罪孽已确定我要做个吉卜赛了—孤独绝难再容我,我又不属于不孤独,唯一
还拥有的是我和命运的夙仇,也许凌死了,我实体的灵魂死了;但命运仍继续着,我
的躯壳也还挺立着,这对峙仍要下去的,而我将坚硬如一。我不会再有眼泪可流了,
凌,你知道我的本性坚强的,也许我会带着“你.爹.和我”的记忆,努力“不要再
一个人活着”,晓风说:“死也许是蛮横的,它可以夺去很多,它能夺回来的更多。
”——这肉搏战我仍期待获胜,因我已非手无寸铁了!
原文刊载于北一女青年59期(民国76年)
北一女校刊社现存一本 附精致插图
资料来源:网上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