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浪漫爱危机
Modernity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Romantic Love

授课教师  何春蕤
(八十九学年度第二学期课程)


爱情.工作.偶像剧
Rita


以前那种大家等着看八点档琼瑶、杨佩佩精致戏剧的盛况似乎已经好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开始注意哪家有线电视台要播放最新的日剧以及近日内开始窜起的韩剧。而走进光华商场地下一楼,光碟版的日剧更是卖得店家拼命补货、上架,买主更是男女都有;更常见的是,归国的华侨和香港观光客手中拿着购物单,追着老板问:“老板,有没有卖‘恋爱世代’?”,“有没有木村拓哉的最新日剧?”真是好不热闹!现在如果你跟别人说:“我迷上看日剧。”相信也不太有人会笑你不食人间烟火或好心地提醒你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经很少见了;相反地,他们可能会热切地告诉你哪出日剧女主角的遭遇跟他的朋友很像,或是他看了木村拓哉演的美发师之后,也想去学剪头发。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连续剧已经不全是狂恋的、属于女生的爱情剧,而是反映真实生活中爱情与工作的“趋势剧”(Trendy Drama)。

日本的“趋势剧”(Trendy Drama)起源于1990年代,那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后的不景气中。汤祯兆日剧最前线中提到“趋势剧”(Trendy Drama)的最初提倡者是日本富士电视台的制作部部长大多亮,他认为:“富士的王牌一向是爱情剧。我在想所谓的‘时代感’,并非要把什么新闻事件加进作品中,而是如何在作品中捕捉时代潮流气息,就算是爱情剧也可以达到这个要求,于是便出现了Trendy Drama。”一般对于观看连续剧的看法跟对浪漫文学很类似,通常会把它们看做是逃避现实生活的不圆满或是解释成对理想的渴望,因此都不会把它们跟时代潮流联想在一起。然而,日本偶像剧中的爱情却富含强烈的现代性,除了反映出现代社会中人们对爱情期待的转变之外,也强调个人自主意识的重要,尤其是针对连续剧的主流女性观众。更值得注意的是,偶像剧藉由提倡个人自主意识,重塑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职场男女互动模式,也进而维系资本主义的继续运作。

不同于以往爱情连续剧强调男女之间复杂的情爱纠葛,日剧里的爱情是奠基于工作之上,因此男女的角色亦有明确的职业定位,她们之间的爱情则座落于这个专业的脉络中。在剧中除了有对爱情的细腻描述之外,也花了很多的比例在呈现主角们的理想以及工作情形,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传达一个观念:“认真的人,最美丽”。日剧中男女主角的背景多是独自在都会中谋生的市井小民,职业相当多元。男主角方面,像是“网路情人”中的广告作曲家、“长假”中的钢琴老师、“跟我说爱我”的画家、“恋爱世代”中的广告企画、“美味关系”中的厨师、“Hero”中的检察官等,每一位男主角对其职业的诠释都相当具有说服力,且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对工作的执着与创意,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他们的理想,他们并不是碍于生计才选择那份工作,而是基于实现自我;他们对工作的负责态度往往表现于熬夜赶作品,或构思新的创意,像“网路情人”中,竹野内丰为了赶作曲,点眼药水熬到天亮的片段,令人印象深刻;而木村拓哉在“恋爱世代”中为赶企画牺牲休假的模样,也让人感染到他对工作的热情。

日剧的男主角为其理想打拼,努力工作,而这样的专业精神并不止于性别的界限;事实上,日剧的女主角也努力开拓自己的天空,其中又以曾被称为“日剧女王”的常盘贵子为都会女性在其小岗位上活出女性自我为代表。如“一个人住”中,常盘贵子搬离家里,开始展开什么事都得自己处里的独居生活;在“跟我说爱我”,常盘贵子终于学会拒绝依赖男性的帮助,不再一有委屈就找男人哭诉。而在“最后之恋”中,她靠自己的努力拿到护士执照;这也是描写女性自主的戏剧中算是最有具体证明(执照)的一出戏。当她对男主角说:“难道我自己就不能让自己幸福吗?”更是化男女互动模式中的被动接受角色为主动。只不过,目前大部分主流日剧对女主角的自主意识的展现多半只描绘到心理层面的觉醒,虽然她们也努力工作,但其职业通常不似男主角的有挑战性或需要高度创意,多半是办公室职员、售货小姐、模特儿、中学教师等重复性较高的工作。不过,日剧的世界显然是个尊重专业的世界,在日剧所建立的职场领域中,不论你的职业是电梯女郎(东京电梯女郎),还是公车驾驶(浪漫巴士站),它都是崇高的,而你一定能在其中学到工作的乐趣和生活的意义。

不过,要说真实世界中工作就是永远那么卖力,那么平顺,也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日本偶像剧兴起的背景是经济不景气,员工随时都有被裁员的危机,这种对生活和工作的不安及无力感,还有面对生计时必须做的妥协,都也反映在许多日剧中。在这样的经济脉络中,专业精神的局限和挫折倒反而在浪漫爱中找到了具体的支撑。像被推崇为日剧经典的“长假”,就有一段男主角濑名的话说进了许多人的心里,大意是:“人生中总有一段最低潮的时候,这时候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不妨放轻松点,不用太卖力,就当是老天爷给我们放的长假吧!”这种浪漫化人生不如意之事的台词,也点出了日剧利用爱情来柔化工作逆境的主要情节。但是,日剧的柔化并不像一般台湾连续剧中那样,男女两人爱得义无反顾,工作时心不在焉,强调爱情的力量俘虏了个人的所有意志,甚至逃避工作的态度;这里所说的柔化,是指在现实的大环境下,以较轻松的态度去继续面对工作的困境。而爱情的功能则是有助于工作困境的突破,比方说,“长假”中的濑名因为遇见了南,体验了真正的爱情,才得以打破心中的墙,让澎湃的情感藉由琴音宣泄而出,进而赢得钢琴比赛。另一方面,南也对濑名说:“我喜欢弹钢琴的濑名”,因此更加深了爱情对事业的正面影响。另外,“跟我说爱我”的聋哑画家晃次也是因为爱情才开始画人像;“网路情人”长谷川天则是因为爱才让他从作不出动人的情歌的阴霾中走出来。综合以上例子,我们发现日剧所呈现的现代爱情观,是帮助人在充满不确定感的生活中,重拾工作的动力及灵感,进而肯定自己的价值。

或许是由于专业经验的调教,日剧女主角们在恋爱过程中往往一反其他浪漫故事中女主角的全然忘我投入,反而冷静的学习成长,不断地检讨个人的自主意识。一方面,她们发挥自主精神,主动追求心目中理想的伴侣;另一方面,当她们开始付出爱情时,她们也在心里不断检讨、反思自己是否因为这段感情而隐藏了心里的真实感受,阻碍了自我意识的发展。像“恋爱世代”中的理子对男主角哲平所说的话就充满对爱情的反思性:“在我认识你以前,我白天是个OLOffice Lady),晚上在学变魔术,生活过得相当充实,老师也说我很有天分。但是碰到你之后,我的生活都乱了。所以我们最好分手,我打算一个人在东京重新开始。”而“跟我说爱我”的广子也曾在要求分手之余,对晃次说:“我发现每次对你说话,我的声音就会高八度,情绪一直都很激动,这样太不自然了。”相对于爱情之于男性自我实现的正增强;日剧中的女性在面对爱情与自主意识时,表现出较多内心的反省与挣扎,担心因此会在爱情中丧失自我;但是这样的顾忌也反映出,现代女性在爱情的互动中有越来越多的自我判断力。

日剧中女性角色的多元性也反映在所选择呈现的多样题材当中。虽然日剧的观众不乏男性,但主要的观众群仍然是女性,因此,电视台的企画案必须不断地发掘各式现代女性在社会中所引起的话题,藉由戏剧的呈现,刺激人们去讨论这个问题,进而挑战旧有的社会价值观。如“长假”使女大男小恋在日本蔚为一种风潮;“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讨论高中女生援助交际后得了爱滋病;“甜蜜的季节”让人体会外遇女子面对父亲外遇时的矛盾心态;“魔女的条件”除了挑战女大男小的师生恋之外,在现实生活中也解放了很多“现代魔女”,让她们的生活更加自由;而“美丽人生”更以社会中的弱势女子—残障者为主角,使社会更正视她们的人权。这些女性角色在过去的戏剧表现中是不太可能会被同情或当成主角来呈现的,但日剧强调,即使是这样的女人,也有他人不可剥夺的个人自主意识,她们在求爱的过程中肯定自我,并不是勉强自己成为世俗观念里的好女人。

日本偶像剧中,爱情、个人意识和资本主义的运作构成了一个高度循环的铁三角。在职场的范畴中,个人因为得到爱情的启发,使得自己的工作有所突破,进而更热爱那个人,也更投入于工作(资本主义中的生产活动)。在生活实践上,自主意识的抬头将现代人对爱的渴望和人生的理想,表现在最基本的消费行为中。如“一个人住”里,长盘贵子发现原来要当单身贵族的代价是什么都要自己掏钱买,但为了表现自我,还是不要委屈自己买较便宜的货色。又如松岛菜菜子在“大和抚子”中,以泡面果腹,住在地板凹陷的公寓,却把薪水通通拿去买名牌衣物,拼命与有钱人联谊。你可以批评她的价值观,但对她来说,这却是对未来幸福的投资,是她实现自我的方式。

日剧中的男女将本身对爱的理想,实践在最实际的生活层面──工作与消费──中,藉由提倡个人自主意识,重塑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职场互动模式,也进而维系了资本主义的继续运作。而现实生活中,日剧中所展现的理性与浪漫,一方面调剂了生活,另一方面也加深了爱情、自主意识与工作的互动逻辑;其中对观众的影响又以资本主义中的消费活动表现得最为直接。日剧的风潮往往会促成剧中商品大卖,就连“美丽人生”中一般人并不需要的轮椅,都卖到缺货。无怪乎厂商们也乐得赞助这些趋势剧的拍摄,开拓不景气环境中的市场,并维系资本主义的继续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