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脏”──三字经

有的时候我在操场或走廊经过时,会听见学生口出秽言,三字经似乎是新新人类的基本字汇,甚至男女学生都会说。我也尝试劝阻或恐吓,但是好像都没什么用,怎么办呢?

这实在是一个很常见的困扰,不过这也是个很根本的问题。让我们不厌其烦,花一点篇幅彻底的来谈一谈。

好!先来想想为什么你会对三字经那么敏感吧!——请注意,我们回答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是像坊间那种疑难杂症解答一般随随便便的就提出解答,而总是先由问问题的人本身有什么假设来开始。毕竟,关键常常不是那些被视为有问题的人,而是那些觉得别人有问题的人唷!

第一,你可能觉得三字经非常粗俗,不堪入耳。可是,什么是粗俗呢?说穿了,就是属于下阶层人口的意思,而你对下阶层的言语感到厌恶,恐怕主要是因为你(不管原本是什么出身)一直就希望(或者被训练得希望)自己属于上阶层,因此直觉的想和下阶层保持距离,以便证明自己不属于下阶层吧!从前大家歧视台语的时候,也是觉得台语没文化,要说标准国语才是有身分的表现,因此一直避免露出台湾国语的口音,现在是因为风水轮流转,台语才翻了身的。

其实,人往高处走,是蛮常见的事情,没什么不好,但是往高处走就往高处走吧!显显真本事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靠抹黑或践踏别人的语言,来证明自己的身分呢?真的,对很多人而言,所谓“脏话”,就是随时随地自自在在讲的话,平平凡凡日子里说的话,也可以说就是某些人的“母语”,因此他们讲来顺口之至,根本不带着什么特别的强烈情绪恶意,只是口头禅而已。从语言平等的角度来说,你好像没有理由轻看别人的语言习惯呢!

你说,这些脏话都是说和性有关的事情,性是两个人之间的亲密事,在公开场合说出来就是不堪入耳。不过,历史研究显示,每个时代对于什么是不能公开做的事情或者不能说的言语,都有不同的看法。三十年前两人携手同行都被视为伤风败俗,女人露出肩膀就是淫荡随便,可是现在还有谁会这么想呢?从前要是说了和基本国策不合的话还有可能会被送去绿岛,现在大家都说那是白色恐怖,再也不觉得应该太过限制言论了。即使在性方面,过去从来没有人敢公开谈性,现在这方面的讨论还在媒体上制作成专门的节目,大家还觉得不谈就会造成大家的无知,影响个人的性生活呢!所以说,带着性暗示的语言会被大家怎么听,怎么想,也是个会改变的事情,我们又何必先入为主的认为性话就一定不好呢?

你说,三字经都包含着对女性身体的不敬,是歧视女性的话语,因此不应该让孩子说。这一点我们倒是有某种程度的同意。不过,说到对女性身体歧视的话语,我们觉得如果要禁,应该同时也禁止大家追问女人怎么二十好几了还不结婚,禁止大家耳语某某女人生不出小孩真可怜,禁止大家说女人的身体属于厨房浴室卧房,禁止大家评头论足说女人端庄贤淑,禁止大家说女生天生就体质单薄虚弱,禁止大家说女人情绪天生不稳定,禁止大家说女人一失足就成千古恨等等各种随时随地听得到的歧视言语。真的,三字经绝不是唯一或者最歧视女人的言语。

我们倒认为,恶意的三字经真正不可取的,不是因为它提到了性,不是因为它露骨的谈性,而是因为它利用了“性”在这个文化中一向所累积的禁忌位置,勾动了人们对“性”的无知和戒惧,积极的把“性”当作辱骂人的工具,把“性”牢牢的连结上仇恨、愤怒、忌妒等等负面的情绪。这么一来,由于性都是和负面的东西连在一起,反而使得“性”无法发展其正面的意思,因而更加把性--这个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贴近身体情绪感觉的事情——丑化了。

这就好像很多人用“乡巴佬”来骂人一样。住在乡下的人没什么不好的,他们有他们生活的方式,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文化,他们的虔敬,他们的正义,他们的认知。可是一旦那些想要凸显自己有品味有文化的城市佬,选用“乡巴佬”来骂人的时候,这个名词就使得“乡下”戴上了一层负面的、落后的意义。

三字经,或者脏话,就是这样强化了一般人面对“性”的时候的焦虑厌恶(底下涵盖的是手足无措)。因此使得我们在被人用三字经骂的时候,不但“特别”恨那个骂人的人,“特别”恨那件使我们挨骂的事,还同时无意识的也对性产生“特别”强烈的恶感。这些都显示我们文化对性的另眼看待。

不过,在另一方面,正由于我们对性、对脏话另眼看待,有时三字经也有它促进心灵健康的效用。例如关门的时候夹到手指,痛澈心肺,这个时候,大喊三字经还真是舒缓痛楚的好方法。受到上级欺侮,有冤难伸的时候,除了收集证据以备日后检举之外,在无人或塞车的时候大骂他几声三字经,也有维持身心平衡的功用。在台湾这个开车停车文化都不上轨道的地方,遇上那种恶形恶状,害你频频紧张煞车的猛司机,或者发现机车被推倒在路边,汽车轮胎被放了气,车身被画花了,这时狠狠地骂几句脏话,就可以有助减低你杀人的动机。还有,夜行路中遇见凶狠的野狗,不用三字经大骂它个狗血淋头,难道还要好言相劝求饶吗?

从这些方面来说,脏话并不一定是恶劣的、不好的东西,以平常心来看待,选择性的使用,智慧的使用,恐怕更是我们需要培养的能力。

禁止说脏话,并不是真的在教导孩子有文化,有礼貌——这些东西应该来自一种自主自足的心态,而不是来自成人的惩罚和规范。禁止说脏话更重要的后果倒是,成人剥夺了孩子尝试不同文化,行使不同语言风格,伸展不同人格幅度,平衡挫折心态的机会和工具。

老实说,脏话不一定会腐烂心灵;禁止说脏话反倒可能会使人虚伪、易怒。

等等,别又读错了,我们的意思不是说,人人都应该随时随地说脏话,把脏话当成官方语言——谁会这么无聊啊!如果有人真的是随时说脏话,那么对他而言,脏话多半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强烈内容,而只是平常语言而已。但是我们倒是强调,具备说脏话的本事和自在,而且有能力选择什么时候说来最爽最妥当,恐怕正是一个宽广人格的必然表现。

另外,你可能没注意,我们周遭的孩子们还发展出来一些很有创意的用脏话的方法,举一个例子。

有一次有一个国小六年级的女生在公车上遇到上下其手的男人,结果这个女生并没有默默含泪匆匆下车,也没有惊惶的挤向司机先生,更没有东躲西躲,用书包挡来挡去。相反的,她只是冷冷的回过头去,两眼直视那个男人,咬着牙,恨恨的说了一声“干!”,干净俐落,不带任何迟疑,结果仓皇下车的反倒是那个男人。

成人听到这种例子,可能会不以为然,觉得女生太粗野,太没家教,太冒险。可是成人没有想的是,这种故事中的女生显然已经和我们平常常见的那种小白兔型的乖女生大不相同了,她们已经发展出来一些新的气魄,新的自在,她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且还不会因为小小的侵犯而心灵受创。
面对这种女生的出现,成人要如何回应呢?是要责备她,处罚她,歧视她,孤立她,把她当成问题学生,仔细监控,以致于她因为被特殊对待,而选用反击的、敌对的方式来回应?

或者,老师会欣赏的、理解的、支援的看待她,仰慕她自行发展出来的气魄,肯定她的语言使用,鼓励她同时也尝试学习别种语言、别种回应方式,而且还鼓励别的小白兔欣赏这种同学。

小白兔不一定要、也不一定能变成小狐狸,但是学一点小狐狸的本事也不失是一种开拓人生的做法嘛!问题是,我们校园常常是想把小狐狸、小斑马、小野狗都变成容易受伤的小白兔,禁止说脏话就是这么一种政策。

好啦!说了这么多,你懊悔问问题了吧!新的性/别教育其实是一种要让你的思想翻天覆地一下的革命性教育喔!(何春蕤)


性/别研究室 本网页于2003年3月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