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的未來 卡維波

過去傳統的年節充滿了各色各樣複雜的規矩、儀式和習俗、以及全年最豐盛的肉類飲食;今日年俗簡化,豐盛的飲食甚至變成許多人健康的負擔。過去年節就像「過新年、穿新衣、帶新帽」的兒謠所表示的,是許多消費活動集中的時令,但是現在也因為消費的全面發達而逐漸失去意義。


年節的淡出當然和經濟生活的改變緊密相連。在物質匱乏、節衣縮食的年代,年節提供了重要的出口,為一年的辛勞節省作某一程度的慰藉,例如衣食方面的暫時暴增和紅包所帶來的消費能力,對年輕一代而言都是意義重大的。可是,但是現在年節期間,不但那些以青少年為消費群的休閒場所照常營業,許多以青少年為雇傭主力的便利商店或超級市場也都全年無休。這顯示對未來承擔年節文化傳統的青少年而言,新年只是另一個打工或消費的日子,年的觀念就更淡薄了。


傳統節日對年輕一代愈來愈沒有吸引力,可能還有另外的原因。傳統節日像端午、中秋和新年都環繞著「家庭」的網絡來進行各種儀式和活動,因此也都在這些過程中建構「家庭」的意識形態。像逢年過節的家庭團圓、祭祖、年夜飯、發紅包等等,都在強化個人對血緣家庭的向心力。同時,家庭的意識形態不只是「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心理情感結構,它也還包括了對家庭權威秩序的鞏固,例如在給壓歲錢、拜年等鞏固「代間有別、長幼有序」的規矩習俗中,我們可以看見傳統節日所建構的家庭意識形態很明確的有某種權威意含。作為在這種家庭權威秩序中被宰制的最下層,年輕的一輩當然不會覺得傳統節日那麼有吸引力。


代表了傳統家庭意識形態的年節不再受到年輕人的重視,但是與年節日期相近的西洋情人節卻在最近幾年形成了新的重要節日。和傳統年節相較,情人節不但不帶著任何長幼權威的意含,反而在我們這個高度壓抑情慾表達的文化中,為年輕人憧憬的性愛慾望提供了合理而具象的呈現機會--當然,這個慾望是透過具體的鮮花、卡片、糖果、晚餐、甚至餐後的賓館約會等等消費,以及媒體對新消費形態和性活動的報導興趣,來激發、塑造、和表達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年節中的消費多半以家庭為單位,消費額雖然也很大,但是新興節日的興起和發達,都是因為這些節日能成功的勾聯個人消費,創造新的消費慾望和形式,也使得更多商品戴上特殊的象徵意味而成為節日的象徵, 並累積成為新節日的光彩鋒頭。


傳統節日失去光彩鋒頭當然會影響文化傳統的繼承,而新節日如果又是從西方文化傳來,那麼這之中不但牽涉到青少年與上一代的代溝問題,也包含了中西文化的消長問題。


有趣的是,我們同時看到中國文化中的七夕情人節,在多年的隱晦後,也跟隨著西洋情人節的成功步伐開始轉變成另一個新興的「慾望-消費」節日,在節慶日曆上重新佔有一個顯著的地位。其實像七夕這樣的傳統節日的再生,還可以更進一步挖掘傳統文化中某些非權威的元素,轉化出有趣但不同於西洋情人節的新象徵商品及活動。事實上,近年來像母親節與父親節之類的新節日,即使連結了傳統的家庭意識形態,但是這些節日中的「慾望-消費」意味,遠大過傳統家庭意識形態的意味,在性質上也比較不權威、比較強調溫情,並且是以個人消費(如送給母親父親的個人禮物),而非家庭消費為主。另外,日本糖果商在十年前利用西洋的情人節發展出特殊的「女人主動送男人巧克力」的消費習俗,目前已形成日本很重要的傳統。這個習俗不但在文化上根本挪用竄改了西洋情人節的意義,賦予它一個很日本的新內容,同時也在日本本土的性別規範上徹底改寫女人被動、被慾望、被追求的傳統角色。或許,未來的七夕情人節也可以在顛倒性別角色或者跳出異性戀框架上發展出極為不同於傳統的儀式或活動來。


從這裡我們可以聯想,傳統文化對年輕人的吸引力日薄,這在某個程度上和傳統節日的淡出很相似。傳統文化的權威性、反慾望,都是讓年輕人卻步的重要因素。換句話說,如果傳統文化的提倡者能夠不再自居文化的保守位置,而積極創造並賦予傳統文化一些前衛與平等的新含義,主動去開發並勾聯年輕人的慾望,那麼傳統文化的繼承或甚至復興才會真正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