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我,"全球千名婦女爭評二○○五年諾貝爾和平獎"的行動,其本身,便是某種另類的社會構想與社會行動。這不僅關乎戰爭與和平、男人和女人、主流和邊緣、壓迫與反抗、暴力與抗暴,而且關乎令沉默發聲,令陰影閃耀,令別樣的世界、別樣的生存、別樣的想像成為可能的努力。這無疑是一次有著充裕的象徵性的社會行動。尤其是那第一千名:一位無名氏、一個空位。它不僅象徵著掛一漏萬的提名、評選活動中必然遺漏或忽略了的候選人,它更像徵著佔人類總數一半以上的女人,尤其基層、或曰底層婦女面對艱辛的日常生活時的頑強、執著與剛勇。這第一千名,猶如此前的九百九十九名,可以是任何一個女人:任何膚色、任何年齡、任何國別或任何身份;"她"也可以是你或我。這一全球性的提名與評選活動,並非為了篩選或命名出一千名女人,而是一次更深刻的顯影的努力;然而,它所顯影的卻不僅是某些邊緣和角隅,甚至也不僅是婦女對人類社會的貢獻或婦女在(後)現代社會中的角色和作用,而是顯影另一個世界:一個遭遺忘、被拋出世界經濟版圖之外的世界,一個承受苦難、負重前行,卻生機勃勃、色彩繽紛的世界。不僅是拾遺補缺,不僅是瑣屑平凡。於我,這次"全球千名婦女爭評二○○五年諾貝爾和平獎"行動,是一次公開的挑戰或曰挑釁。借用墨西哥恰帕斯州原住民運動的修辭:"溫柔的狂怒",我願將其稱之為"溫柔的挑釁"。此處的"溫柔",並非反諷或正面凸現"女性特質",而是旨在強調它的別樣和不同。並非劍拔弩張、搖旗叫陣,亦非正邪不兩立,以悲情的正義張揚著敵手的邪惡。不,這份溫柔的挑釁,只是借重顯影,嘗試呈現,柔聲講述:"我首先要你們看見。"透過一千個女人的故事,看到那"顛倒的太平盛世"背後的景色,看到一份平常心下的平常人,看到迫近中的危機和救贖這危機的微小卻倔強的奮爭。如果你看了,並且看到,你眼中的世界會因此而不同;如果可能,"她"尋求的是一次邊緣與中心的相遇。相遇,意味著相互的發現;而發現意味著彼此的改變。這份溫柔的挑釁,首先挑釁著諾貝爾和平獎。不僅是挑釁其間昭然若揭的男性主導的世界:自一九○一年創立以來,在百年的時段中,只有區區十二名女性獲獎者;更是挑釁于類似獎項所呈現的世界圖景與歷史範式:那是為某些要人執掌著舵柄的世界,那是某些"決定性的時刻"--偉人們決定並拯救著人類的命運,那是精英間的對話,權力格局內部的紛爭。它間或來自抗爭強勢的一方,但那常常是在曠日持久的對峙,巨大的流血和犧牲,無窮的承受和隱忍之後的、太遲的"追認"。即使拋開冷戰和冷戰邏輯的產物不論,在諾貝爾和平獎的獲獎名單上,不乏剛剛放下屠刀,卻未必立地成佛了的屠夫。彷彿我們該感激他/他們的垂憐,令我們--手無寸鐵、且無能為力的平頭百姓免於再遭屠戮。
這一次,與諾貝爾和平獎的歷史紀錄,甚或其提名人的歷史紀錄是如此不同:不是一個、三個或一個群體,充當著"改變了歷史方向"的人物;而是一千名--來自世界的每一個地方的,尤其是來自基層,來自民間,來自無聲的深處的女人。以一千對一,並非以她們的微末和無名疊加來對抗偉人的崇高和英名,而正在於以一千之數,呈現多數與群體。那是象徵秩序中的集體對個人,草根對精英。那無疑是些"小寫"的歷史,但它間或是"歷史"的原意:不是決定性的時刻,而是綿延不絕的努力、建設、掙扎和抵抗。這份溫柔的挑釁,同樣面對著和平的理念。和平,直面的不僅是戰爭;和平的定義,也並非是"兩次戰爭間的暫歇"。和平,意味著生命與人類生存自身。它因此面對著形形色色的暴力:貧窮、饑餓、瘟疫、犯罪和生態環境的大規模的破壞,面對著今日世界的冷漠、遺棄、偏見和歧視。和平的努力固然在嘗試制止戰爭的時刻;和平的努力,更在於為人類呼籲、爭取並保有一個安全的世界。威脅這安全的,不僅是戰爭,而且是間或曰發展、曰開發、曰效率、曰利潤的"現代"邏輯。我們去尋找、講述、書寫全球一千名女人和她們的故事,不僅在於展現或改寫日常生活中的英雄主義,而且在於展現一個我們置身其間的隱形的世界:一個處在幾乎不間斷的"區域性戰爭"中的世界;一段處於平和年代,卻缺少安全的生存環境、寧謐與和諧的世界;一個空前富足、卻在急劇而巨大的貧富分化間岌岌可危的世界;一個過度開發,以至資源行將殆盡的世界。這份溫柔的挑釁,同樣面對著女性主義自身。面對著全球女性主義自身的機構化、學院化、"NGO化",面對著遲到,卻相當迅速、有力的女性主義學者的精英化與啟蒙姿態。我期待著一千名女性的"一長串名單"和她們的故事展現一個並非侷限在"女性主義"視野中的世界,我們會看到那世界不僅是女人的世界,那微末卻巨大的努力不僅關乎女人。這一行動的象徵意味正在於,女性或許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被主流固執地指為弱勢群體的符號,"她"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任何一個長久地被無視、被輕蔑、遭放逐的社會群體。儘管如此,她們卻未必真的在這遭壓抑、放逐的歷史中變為弱小、無助、異樣或孤獨。這些來自基層、來自草根處的女人的故事,將拓展我們的視野,撼動包括女性主義在內的種種觀唸的藩籬。面對著全球化的世界,女性主義應該、能夠也必須成為一份別樣的思想資源,前提是它不為新的女性精英主義所覆蓋,不為狹小卻強力的權力空間所污染,不為諸種國際基金會的寥寥金錢所淹沒。它的生命與成長在女性群體和眾多主流視野之外的社會群體的互動與抵抗之中。這是一次象徵性的行動,更是一次真實的行動。藉助提名千名婦女爭評諾貝爾和平獎的組織、動員,實現著一次久遭擱置的全球性的婦女間的互動與相遇。以一次共同的行動為媒介,遙遙相隔,被種種藩籬、霧障所間離的女人們得以相遇。如果她們尚不能因一次行動而彼此相逢,這一行動至少可以令她們彼此相知,並超越國家、地域、語言、膚色的間隔,彼此注目,獲知自己並不孤獨。在這強強聯手的世界上,這是別樣的結盟。作為一次真實的行動,其意義並不意味爭評活動的成功,即,諾貝爾和平獎的桂冠降落凡塵。若果然如此,當然大可稱幸:因為那如果尚不意味著轉變的發生,至少意味轉變、或稱某種鬆動的開始。藉此,一個全球婦女間的行動得以發生、得以展開、得以延續。無論成敗,這行動都不會終了於頒獎的時刻。不論在名單產生的過程之中,還是在頒獎時刻之後,於我,這一行動最為真實和重要的構成,便是書寫那全球千名、中國區一百零八名候選人那千人千面、又心意互通的故事。講述自己的故事,記述他人的故事,令這些平凡女人的故事在全球流傳,其自身,便是一次至為真實的社會文化行動。因為故事、講述、口耳相傳原本是古老而有效的傳承知識、累積智慧的方式,而且是遭到現代文明、工具理性直接壓抑的方式。這一次,我們正是要以故事直面資料,以情感、愛、夢想的邏輯直面所謂理性,以具有充裕象徵性的千名婦女的生命際遇面對鋼筋水泥的現代豐碑。講述或吟唱,微笑或淚水,那其中是血與希望的潮汐。
那故事已由無數正獲命名、或有待去命名的女人的生命寫出,它們正在被講述和記錄,它們正在為無數同樣有名或無名者書寫,它們將以口耳相傳的速度傳播開去。當然,我們不會拒絕現代媒介為這故事插上或許是電子的翅膀,但它尋找的是人類的眼、耳、口、心為其落腳、棲息之所。在遙遠的墨西哥恰帕斯州,一個攜槍蒙面的說書人曾寫道:"灰色可能獲勝。急需彩虹。"千名婦女那長長的名單,她們那令你讚歎、令你落淚、令你微笑的故事,將是一道彩虹,一抹別樣的色彩,一個開啟想像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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