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戰鬥與域外進擊   
 
機器戰警(卡維波)
 

 

(本文原載於《民眾日報》,1991年11月4日,<戰爭機器Ⅱ>專欄。2006.11後記:國際學界後來興起了關於inside outsider的討論,事後來看,這篇文章也可以放在這個脈絡中。)

 

島嶼界定了島嶼的邊緣

島嶼邊緣則在島嶼的外面

 

  路況兄在今年八月五日民眾日報副刊寫了一篇「從邊緣到域外」。文章基本上認為「域外」或「內-外」是比「邊緣-中心」更徹底的隱喻。

  「邊緣-中心」的問題在哪裡?居於邊緣位置者似乎有不可避免的兩難困境:邊緣者如果積極的建立新力量、新典範,它有可能成為新的中心,取舊權力中心而代之。可是另方面,如果邊緣者只是被動的反應,與中心和平共存,滿足於和中心的寄生關際,那麼「邊緣」可能只是少數特殊人士的自飾之詞,標榜清高。所以,邊緣者如果不是中心的「後補」,就是中心的「花瓶」。

  為了突破上述兩難困境,有些人提出了「邊緣戰鬥」的說法,事實上,整個人民民主的提法也正是建立在這個困境之上。但是在我們詳談之前,先讓我們檢視「域外」的提法,看看「內-外」之分是否更勝於「中心-邊緣」之分。

  「中心-邊緣」總是相對於某個「一體」的,這個「一體」可以是一個團體、一個制度、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一個學說、一個運動……。比如說,臺北算是臺灣的中心,臺東則可說是臺灣的邊緣,但臺北與臺東的「中心-邊緣」關係是相對於臺灣這個一體的。就地理及資源分配等因素來說,我們不會說臺北是中心,而紐約州的水牛城是邊緣,因為兩者無法合成一體。

  可是也因為這種一體關係,中心-邊緣的緊張矛盾似乎只是「內部」的。在這種內部關係中,沒有新的可能性,即使是兩者的鬥爭也好像上演一幕重複多次的劇碼。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域外」的吸引力了。域外充滿了未知及開放的可能性,提供了真正改變的契機。基本上,我認為這也是路況認為人們應該以「域外」取代「邊緣」的理由。

  但是域外也有它特殊的問題。如果「邊緣」的問題在於它與中心的鬥爭只是「內鬥-政變」,那麼「域外」的問題就出在它與「內」的爭鬥關係可能只是一種「來自外太空的侵略」(invasion from outer space),無法真正地涉入內部,故而無法真正改變內部,因為真正的改變不能只是來自外力(像先進者對落後者的征服或殖民),還要來自內因。

  歷史上的遊牧民族(域外者)在侵略固守土地的農業民族時,往往不外乎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遊牧者在一陣劫掠後即自行離去,而原來的農業社會並未被改變。另一種是遊牧者被同化,就像中國歷史上的「胡人漢化」。(馬克思曾對這個現象加以解釋,他認為侵略者的生產模式必須比被侵略者先進,否則侵略者就必須以舊有政治法律及意識形態進行統治。)

  照這樣說來,內與外的連繫,外對內的威脅滲透,外與內的一體兩面等等,都不是現成的。外與內的關係既非自然亦非必然。如果域外要對域內產生有意義的新奇變化,還要透過下面要詳述的「域外進擊」

  所謂「域外進擊」,就是域外者主動的實踐以建構出域外與域內的連繫,使域外對域內的威脅滲透變成一種對域內有意義的變化因素,而且這種改變是域內與域外的雙向變化,故而也使「外力/內因」的區分模糊了。

  但是我們是否可以更具體地來描述域外進擊呢?

  路況兄在談這個問題時,顯然關心的是進步知識份子。他比較偏向以「域外知識份子」來取代「邊緣知識份子」這個進步知識份子的自我形象:進步知識份子應自居「域外」而非「邊緣」。

  不過由於現代社會的分化,其實任一社會集團在「域外進擊」時,會顯露自身的域外性。換句話說,並不是隻有像坦桑尼亞的流行歌或工運才對我們是「域外」,當(例如)攤販進行域外進擊時,其他社會集團不再從刻板的大眾媒體或日常習慣性的街頭買賣行為中去接觸攤販時,攤販的域外性就顯露出來了。例如,當攤販上街頭做政治遊行或支援計程車司而罷市,攤販對其他集團便具有域外性。可是域外進擊者不能是完全的異鄉人/域外者。如果一群人完全無涉於社會的建構過程,她們將無法和域內產生有意義的連繫。換句話說,唯有當一群人(不論是攤販、知識份子、詩人、工程師、妓女…)參與在社會過程中,和其他人一樣「有用」,這群人才可能因為干擾社會過程而顯出其域外性-這個域外性是連繫著域內的。

  照這樣說來,域外知識份子在進行域外進擊時,不可能是完完全全域外的,她總是有一隻腳在某一種社會關係內,在某一種抵抗、反支配內,在某一種形式的社會參與內,否則她沒有立足點或興趣/利益去連繫域內。

  在此,我相信域外知識份子總是某種形式的邊緣知識份子,不論是學院制度的邊緣、競爭意識形態的邊緣、大眾媒體的邊緣、或甚至文化團體的邊緣…等等。正因為受制於「中心-邊緣」的兩難困境,所以想以域外進擊來同時改變中心及邊緣。例如,學院制度的邊緣者往往成為學院多元主義的裝飾花瓶,或者變成學術新典範、新中心。這是因為學院制度尚得到其他制度的支援,故而單純在學院制度內抗爭很難改變現狀。但是如果聯合學院外的力量,不但由內部改變學院制度,也改變其他社會制度,就有可能在「內外夾擊」的情形下,擺脫原有的中心-邊緣兩難困局。

  上述對域外進擊的描述,和強調「自主平等的結盟」之邊緣戰鬥其實是一致的。而且正是因為邊緣戰鬥者不甘永遠自居邊緣(或中心),所以須要域外進擊。而域外進擊者不願成為一個形而上,本質永恆的域外人,她必須在域內某處進行邊緣戰鬥,才使她成為域外。

  總之,如果說「邊緣」可能只是鞏固中心與邊緣的關係,那麼「域外」也有可能繼續強化原有的內外區分。這也是為什麼路況兄要不斷地強調內與外的連繫。例如,他在講到德希達時說:「內對外的排斥否定則反證了外早己滲透到內的核心,所以才需要不斷予以排斥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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