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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的最后二十年中,民族主義研究呈現出一種學術上的爆炸。雖然沒有和自由主義一樣,誕生自己的霍布斯,但在蔚為大觀的研究中,也有些大師無法忽略,安德森就是民族主義研究中一個旗幟性的標志。安德森以歌德般的淵博和激情,創建了一個詞語的迷宮,在這個語言森林之中,他以驚人的才學和廣博的知識,全面深刻探討了民族主義的起源和散布。這本薄薄的小書,顯示了百科全書般的復雜的結構,可以供研究者從不同側面去分析和考察,本文試圖在一個側面上探討安德森在面對民族主義時的兩難困境,並深入分析安德森在現代與后現代橋梁之上的立場,或許正是安德森這種介於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兩難,會給與我們一把開啟民族主義迷宮的鑰匙。
一:建構、起源與散布
關於民族主義起源,一直就有兩種針鋒相對的立場:原初主義和建構主義。原初主義者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曆史中本來存在之物,民族和民族主義是在曆史發展中,自然而然演變而成。1而建構論者則堅持,民族主義是和現代性密切相關的一項現代發明,民族主義根本不是民族意識覺醒的產物,而是相當晚近的發明。2必須把現代性和民族主義聯系起來考量,否則對民族主義的理解會造成很大一部分缺失。3民族主義應該和現代主權國家聯系在一起,並且放置在一個大的現代化進程背景之中,分析理解其意義。4
安德森和蓋爾耐一樣,秉持建構主義立場,然而,蓋爾耐堅持結構功能主義的分析方法,採用主流社會學的實證主義切入研究民族主義,雖然在政治學和社會學界引起很大反響,但由於他僅僅從資本主義工業、現代生產方式的角度考察民族主義興起,難免忽視民族主義中強烈的情感和心理文化因素。安德森對於象征、符號、意義系統的敏感,對於人類本性尋求歸屬感的強烈同情心,使他能夠擺脫實證主義的傲慢和僵化,開辟一個嶄新的視角,從人類本性出發,理解和解析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5
雖然安德森認為民族主義也是建構的產物,但他反對把民族主義看成完全虛假的的捏造,想象和創造不同於虛假和捏造。6安德森反復強調在民族主義中所包含的深沉感情,那樣一種不可選擇的宿命,將個人生存中的偶然和無意義轉化成連續和意義。這個想象的共同體可以驅使人們去從容赴死,民族主義感情根源於人性深處,也根源於更為廣闊深邃的文化。激起巨大無私犧牲的民族主義,在建構起來后,也擁有一種合法性,否則就無法理解,它何以成為人們慷慨赴死的原因。
兩個文化體系:宗教共同體和傳統王朝,是人們認同和思考不可缺失的部分,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可以找到自我依憑,也會建立起一個意義和符號信仰系統,而宗教和帝國式微,古老的文化系統失去了對人們心靈的控制力,有效的忠誠必須尋找新的認同空間,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意識興起,正是彌補和緩解了信仰真空造成的心理危機。隨著宗教和古老文化的衰退,人們理解時間和世界的方式也發生了根本變化,彌賽亞的時間觀念、人與神之間的垂直關係,逐步讓位於同質、空洞的時間觀念,“資本主義印刷術使得迅速增長的越來越多的人的一用深刻的新方式對他們自身進行思考,並將它們自身與他人連接起來”。7隨著資本主義印刷術的發展,人們可以通過閱讀來想象他者的存在,“資本主義、印刷技術和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三者的重合,使得一個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體成為可能”。8
安德森論證中的民族主義是一個現代性想象的形式,民族主義是現代社會中,人類曆史一次深刻的重構和建構過程。他通過比較史學和曆史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對民族主義曆史進行了長時段的考察,通過人類學“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光”式的觀察,9,對宗教和象征系統進行了詮釋;並且,安德森以他特有的文學、詩歌的感知力,高超的敘事技巧,百科全書式的淵博,建構了一個民族主義擴散、流布的系譜,從美洲出發,在一波一波向歐洲、亞非等地擴散。他把南北美洲的殖民地民族主義運動、官方民族主義、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分門別類加以考察,辨析人們以多元、復雜的方式在不同曆史階段和不同的空間中,塑造和建構民族認同的不同模式,這也構成了安德森民族主義起源-——散布的復雜論證框架和論證結構。
二:從解構到理解
堅持原初主義,或者傾向於原初派的民族主義理論家,一般會對民族作實體性的分析,在曆史中追本溯源,以尋求民族認同的根源。10在原初主義論證模式中,認同問題一般不會產生內在的緊張,但安德森卻受到結構主義和后殖民理論的深刻影響,把民族看成現代想象和政治文化建構的產物,雖然他極力辨析,建構不同於偽造,想象不同於虛假,但其后現代立場在整個論述框架中依然占有絕對主導地位。
在安德森最后關於曆史與遺忘的論文中,他研究了曆史學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密切關係,他認為曆史敘述在建構民族主義認同中,起到十分關鍵的作用。安德森的論證方式幾乎完全是海登.懷特式的,“敘事決不是一個可以完全清晰再現的事件——不論是想象的事件還是真實的事件_——的中性媒介,它以話語形式表達關於世界及其結構和進程的清晰體驗和思考模式”。11當米什萊代表大量死者說話時,他並不關心無名死者在沉默背后的真正思想,它是在建構法蘭西民族覺醒的曆史。“知覺自己深深根植在一個世俗的、連續的時間之中,並卻知覺到這雖然暗示了連續性,卻也暗示了遺忘這個連續性的經驗(這是18世紀萬起曆史斷裂的產物)——這樣的知覺,引發了對認同敘事的需要”。12安德森這種明顯的后現代式的論證方式,認為曆史上的死亡、犧牲等等事件,都只不過是配合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而進行的敘事性建構。
著名的中國史專家杜贊奇在研究中國民族主義中,也採取了非常典型的建構論,為了顛覆線性曆史觀和獨斷的民族主義認同,他提出分叉曆史或者復線曆史,試圖通過恢復曆史中被壓迫的敘事結構,來解構現代民族國家的霸權話語。13后現代的立論方式,很容易消解民族認同,把民族主義本當成政治運作和政治操縱的手段和過程,雖然安德森對不同民族主義起源作了詳細分類,但他建構主義的前提,還是有把民族這一概念虛無化的危險。
但很明顯,安德森使用的語言和論證,不單純是話語、權力分析一脈,他並沒有像純粹的后現代民族主義理論家那樣,一味強調民族認同“人為建構”的成分,從而力圖消解和現代性密切相關的民族主義。雖然是民族是“想象的共同體”,但並非政客操縱人民的工具,人民大眾也絕非為一個幻影和騙局犧牲,民族情感根植於人類精神深處,是一種終極犧牲的理念,它經由宿命的媒介而與純粹性理念一同孕育。14安德森對民族主義這個異常復雜的曆史現象,絕沒有簡單歸結為一種話語霸權的建構,他同情尊敬一切反帝、反壓迫的民眾的民族主義奮斗,尤其對殖民地國家人民所付出的犧牲給予深刻的理解。受到安德森直接啟發而從事中國民族主義研究的費約翰,也以情感上的忠誠來解釋民族認同,他也認為,文學作品中的浪漫摯愛,有助於雕琢一種自我和共同體的關係模式,從而為民族之愛提供一種典型。15
安德森沒有西方中心主義的妄自尊大和傲慢,他並沒有把民族主義和以此為基礎的現代國家作為曆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相反,他對民族主義墮落成反動的官方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的侵略擴張工具,有一種很深的警惕;他的后現代立場和解構主義傾向,對那些以民族主義為借口,要求普通熱民眾無條件服從的政治運作,表達了一份清醒的批判,也因此成為絕對化民族主義一幅有效解毒劑。
但是,安德森對普通大眾的民族主義的感情、人們對歸屬感的渴求,以及在民族主義旗幟之下的反抗運動,都懷著很深的理解和同情。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考察了西方殖民者所遇到的激烈反抗,“入侵西方所到之處,迎接他們的決不是麻木不仁,任人宰割的原住民,而是以某種方式出現的此起彼伏的反抗。而這種反抗,大多數情況下,無不以勝利告終”。16安德森和賽義德雖然都是后殖民主義的立論批判家,但饒有趣味的是,他們都認同民族主義旗幟之下的反抗運動;殖民地國家借用西方理論,來反抗西方的壓迫,而賽義德和安德森共同的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立場,不但顯示出理論家的兩難,也同樣反射出民族主義本身,微妙而復雜的內在悖論和困境。
三:尋找回家的路
在現代性和現代性理性主義話語方式遭到嚴酷批判的“后現代時代”,17任何和現代性相關的話語形式,都有可能被看作是知識和權力的合謀,是政治運作和強制型規訓的結果。民族主義這個非常具有現代性色彩的意識形態話語,在解構主義潮流之下,必然首當其沖成為批判對象,建構派大師蓋爾耐就給出了幾乎令人絕望的答案:所謂民族認同只不過是捏造和欺騙,民族主義只不過是假象而已。
然而,對於家園的尋找,在安德森迷宮般的論證結構中,自始至終占據著主導性的位置。“應該將民族主義和一些大的文化體系,而不是被有意識信奉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聯系起來加以理解。那些先於民族主義出現的文化體系,在日后及孕育了民族主義,也變成民族主義形成的背景”18 。盡管在他的論述中,民族是一個被想象、模塑、改編和改造的過程,但人們對想象力的創造物的執著,深刻反映出背后的文化歸屬和尋找家園的沖動。深刻的自我犧牲之愛,類似於一種對於鄉土或者故園的深刻依戀之情,因此,安德森力辯愛國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區別,在他看來,民族主義激發愛,而種族主義是階級意識形態和階級壓迫的產物。19他同樣重視在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中,語言的不可替代作用,母語對於愛國者,就像眼睛對於戀人一樣,喚醒著人們溫柔的依戀。人們通過語言,想象著同胞愛,夢想未來。
在后現代和解構主義流行的時代,很多人有意無意忽視了這種對於家園的尋覓。以后現代方法探討中國民族主義的台灣學者沈松橋,把中華民族概念形成解釋為一個不斷擦拭、重構的過程,其本質核心無非是符號和文化資源的爭奪,民族也是在不斷流動、漂移、闡釋過程中形成的一種話語,並無任何實質內涵,民族英雄也不過是符號性的想象而已。20純粹的解構派立場,對於民族認同的打擊是致命的,雖然不乏敏銳的洞識和閃爍的批判鋒芒,但在其中隱約透露的,卻是對於人類本性中情感的不屑,對於那種能驅使人們付出巨大犧牲的熱愛的不屑。為了擺脫純粹從西方民族主義理論出發的討論,羅志田就強調在探討民族主義時,必須關照傳統淵源,關注傳統思想和西方學理的融合、彼此之間互動和平衡。21民族主義決非是完全憑空的捏造,不深入考察此種意識形態背后深刻的文化背景,是無法給出一個
滿意地解釋,簡單的否定人們的認同,或許非常容易,而否認之后面對虛無,卻一定不是一個輕松的旅程。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的譯者,著名的台灣學者吳叡人先生在譯后記中滿懷深情地寫道:
在政治學、哲學與曆史學的歧路上徘徊,在日本史、中國史和西洋史的地圖上流離,在民族主義研究的迷宮里彷徨,在知識和政治之間掙扎,從青年到壯年,這一切都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22
世事滄海桑田,家園何處?在每一個尋求知識者的靈魂深處,或許仍就包含著一些揮之不去的關懷,就如同安德森迷宮般的書寫方式之下,依然隱藏著對尋覓家園的執著。安德森決非淺薄天真的原初論者,他以鋒利的筆法,把話語權力和民族認同、政治操控之間復雜的糾葛關係予以解剖,但在后現代解構背后,安德森對於共同體的追尋,對於故鄉和家園的尋找,對於人類本性的體察,顯示出他超凡的智慧。我們在其中,也依稀可以看見安德森在狂熱的民族認同和徹底的虛無主義之間,艱難的平衡。
四:結論
安德森這本看似簡單的“小書”,卻隱含著真正經典的魅力和能量,《想象的共同體》的厚度很難穿越,不同的人完全可以從中發掘不同的資源。安德森討論民族主義的基本方式是后現代主義的,他的基本立場是建構論,但是,如果把人類所有的行為和制度歸結為權力,當一切回歸到它的核心時,就意味著回歸虛無。23安德森努力避免的,正是這樣一種犬儒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傾向;但同時,安德森又謹慎的不使民族主義變成絕對需要遵從的法則,“安德森關切的職責是如何使民族認同曆史化和相對化,民族和民族主義核心的問題不是真實與虛構,而是認識與理解”。24這樣,安德森搖擺於虛無與認同之間,在質疑民族主義的同時,又小心翼翼的對這一切報以深情的理解。在安德森的兩難之中,或許隱藏著一種深邃的智慧,比狂熱認同者更為冷靜,比虛無主義者更富有廣博的心胸,我們或許可以借助安德森的智慧和胸懷,對自身,對自己的民族,以及民族主義敘事,做一個更好的反思。
【注釋】
1 Hans kohn ,The Idea of Nationalism :A Studay in Its origins and Background , Toronto : Collier Books ,1944.
2 蓋爾耐:《民族與民族主義》,韓紅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
3 徐迅:《民族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
4 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5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世紀出版集團,2003年版。
6 同注5,第6頁。
7 同注5,第36頁。
8 同注5,第54頁。
9 吉爾玆:《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王海龍,張家瑄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
10 Anthony Smith : National Identity ,London , University of Nevada Press,1991.
11 海登.懷特:《講故事:曆史與意識形態》,載海登.懷特《后現代曆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6頁。
12 同注5,第234頁。
13 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曆史》,王憲明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14 同注5,第170頁。
15 費約翰,《喚醒中國》,李恭忠等譯,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141頁。
16 賽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導言,載《賽義的自選集》,謝少波譯、韓剛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3頁。
17 副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1999年版。
18 同注5,第13頁。
19 同注5,第177頁。
20 沈松僑:《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想象》,載賀照田主編:《在曆史的纏繞種解讀知識和思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1 羅志田:《近代民族主義的史學反思》,載賀照田主編:《在曆史的纏繞種解讀知識和思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和建構主義立場不同,黃興濤也把民族看成一個在曆史發展中逐漸形成的過程。參見黃興濤:《民族自決與符號認同——“中華民族”觀念萌生與確立的曆史考察》,載《中國社會科學評論》,2002年第一卷第一期。
22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世紀出版集團,2003年版。譯后記,第242頁。
23 Roger Scuton ,Thinkers of the New Left ,Longman Group Limited ,1985. p.43.
24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世紀出版集團,2003年版。《認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體〉導讀》,第17頁。
世紀中國 王英
2006-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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