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漫之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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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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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之間麻煩不斷,日本動漫卻是1970年代以來幾代中國孩子的最愛。出生於七八十年代,乃至如今的九十年代的青少年們,從來沒讀過漫畫、沒看過日本動畫片、沒玩過由漫畫改編而成的遊戲的可謂寥寥無幾。我們是和日本動漫相伴成長的一代,日本動漫是大多數中國孩子純真美好的童年記憶的一部分。不能說這絕對是壞事,平心而論,日本動漫製作之精細、畫風之唯美、色彩之絢麗以及想象力之豐富的確是國產動畫至今無法企及的。 然而這種現象在長遠看來又是值得憂慮的。流行文化不可小覰,它是普通國民賴以生存的文化空氣,而動漫之于性格形成期的孩子尤甚。弗洛伊德關於五歲之前決定人一生的性格命運的說法雖然有點誇張,但應該密切關注影響兒童心靈成長的文化産品是確鑿無疑的。日本動漫的勝利就是日本文化的勝利,如果一代代中國青少年都在日本動漫的潛移默化中成長,總有一天他們會覺得日本文化比中國傳統文化可親可愛。這絕不是危言聳聽,現在中國哈日哈韓的孩子們懂得幾句“子曰詩雲”?如果我們繼續這樣漫不經心、無所作爲的話,長此以往,恐怕當年鬼子兵們沒有實現的對中國人心的佔領,要由日本動漫在不動聲色的文化侵略中完成了。 最令人憂慮的是,中國對日本動漫沒有足夠清醒的認識。在中國,最好的動漫也不過是寓教于樂的“小人書”、音像化的寓言故事。而日本卻是著名的“動漫大國”,動漫不僅是他們流行文化的重要部分,更是一個規模宏大、獲利極豐的文化産業。根據日本貿易振興會前期公佈的資料,2003年,銷往美國的日本動漫片以及相關産品的總收入爲43.59億美元,是日本出口到美國的鋼鐵總收入的四倍。廣義的動漫産業實際上已占日本GDP十多個百分點,已經成爲超過汽車工業的賺錢産業。在中國只有青少年愛不釋手的動漫,讀者遍及全日本男女老少,地鐵站、公園裏到處可以看到手捧漫畫、目不轉睛的人們。日本外務省還決定利用“政府開發援助”中的24億日元‘文化無償援助’資金,從動漫製作商手中購買動漫片播放版權,無償地提供給發展中國家的電視臺播放,認爲這樣做可以擴大日本動漫片在外國青少年之間的影響,培養更多的知日派。如此影響深遠且有官方背景的文化工業、文化戰略的成熟自非一日之功。它具體如何形成的、文化內涵何在,又將去往何方……這些大題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這篇小文章不過是一個初步嘗試,目的在於通過對日本動漫中幾種常見類型數十年來的前後演變來透視日本文化中的某些內在真實。 日本現代動漫應該從二戰日本戰敗後開始算起。當時日本處於重建家園的時期,一切都要服從恢復元氣和成長強大的宏偉目標,所以昂揚向上的精神佔據了主導地位。日本早期動漫同樣以清朗純真見長,《阿爾卑斯山上的少女》、《咪咪流浪記》、《森林大帝》等名作都可以說是表現“成長主題”的經典。然而隨著隨時代的變遷,日本動漫早就不再“幼稚”,不再只是小孩子們的單純美好、無憂無慮的伊甸園了。 成長型——從質樸到酷帥 《阿爾卑斯山上的少女》改編自瑞士女作家約翰娜•斯比麗的兒童文學名著《海蒂》,講的是小女孩海蒂自幼在阿爾卑斯山那湛藍的天空下、自由歡快的風兒中長大,以其陽光般明媚的純真與熱情照亮了周圍人們生命中的陰霾,使大家恢復健康、相親相愛的故事。作品中優美純淨的自然景物與美好和諧的人物心靈渾然一體,給人以洗去鉛塵、心靈淨化的感覺。《咪咪流浪記》則是法國作家耶克特•馬洛的《苦兒流浪記》改就,描述少年雷米﹝Remi﹞八歲時發現自己是孤兒,孤身一個,面對著暗黑無光的未來……然而從不放棄,最終曆盡困苦找到親生父母的坎坷遭遇。《森林大帝》是漫畫之神手塚治蟲的代表作,講述幾代森林大帝的生、死、悲、歡以及勇敢善良的小獅子雷歐曆盡艱辛終成森林之王的故事。1994年迪斯尼的動畫《獅子王》不過是個並不高明的摹本而已。相形之下,雷歐成長的歷程遠比辛巴來得艱辛,它想改變世界上弱肉強食規則的決心和努力也比單純的復仇和奪回王位更有深度、更值得敬佩。 這幾部作品中有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互愛互助,也有在人生困厄中堅守本心、永不放棄的人生信念,畫面優美絢麗,人物淳樸厚重。同樣表現少年人自強不息、終成正果,後期的《灌籃高手》和《聖鬥士星矢》雖然保留了克服難關、銳意進取的故事框架,而且加入了不少噱頭和所謂的體育精神、希臘神話,成長的內容本身卻被空心化了。湘北籃球隊不過是一群高中的孩子,他們的最高目標不在籃球本身,而是要在安西教練的引導下稱霸全國!聖鬥士們是女神的禁衛軍,表面上打著維護和平的旗號,實際上是上天入地橫掃一切不服從阿西娜同志的神靈……安西教練出場極少而不動聲色地主導著一切,紗織小姐弱不禁風卻是阿西娜的轉世靈童,這不是天皇領導下日本武士的大東亞聖戰是什麽?主人公被強行賦予了他們這個年齡所無法理解和承受的重任。而孩子們卻趨之若鶩,這不是過於年幼、判斷力不成熟的問題,日本現代動漫本身在畫面和音樂等形式方面精益求精才是關鍵所在。“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麗姣好的面容、冷峻從容的氣質、處亂不驚的風度……對青澀少年們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流川楓們人氣極高,不僅因爲球技高,更因爲他們既“酷”又“帥”,打球時姿勢瀟灑、所向披靡。 成長動漫的形式化、空心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日本進入現代工商業社會後,物質方面極其豐富,年輕一代無所欲求、無所用心,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追求逐漸形式化的結果。當然,有很多青少年喜歡《灌籃高手》、《聖鬥士星矢》是因爲他們覺得主人公意志堅定、勇敢頑強,具有百折不撓的進取心,這就屬於下面所要討論的範疇了。 勇敢型——從正義到暴力 日本動漫中的進取心遠不象孩子們想象得那麽單純。這要從他們賴以生存的地理環境講起,生存環境決定文化性格,日本人自古以來困居幾個朝不保夕的小島,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生存哲學”。所謂“生存哲學”,簡單說來就是極端功利、爲生存和取勝而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的思維方式。一句話,日本文化中的“勇敢”、“進取”早已掏空、簡化爲力爭上游、佔據統治地位,實際上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征服欲和功利心。日本老實本分的時候是個好鄰居,一旦羽翼豐滿進取起來,鄰國就要遭殃,這是衆所周知的歷史,不必細表。 這種極端功利的邏輯在動漫中也有具體表現。我們從手塚治蟲的《鐵臂阿童木》說起:阿童木是天馬博士無法忍受兒子因車禍喪生的悲痛,依照兒子的外貌造出來的,所以對人類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感,一直努力維護機器人和人類之間的和平與幸福。他有著非常純真的心靈,難以理解“惡”的意義,並對於現實世界中人類的種種欲望和由此産生的對立與犧牲感到迷惑。這位日本動漫中機器人的先祖純真、善良、勇敢、百折不撓,完全符合當時日本急需精神重建、渴望擺脫外國勢力干預的時代心理,所以在1952年剛問世就轟動了整個日本。更難得的是阿童木的誕生源自天馬博士對夭折的兒子的愛,他自己雖然是個擁有十萬馬力和七種威力機器人戰士,卻是個懷有真摯情感、博大胸懷的和平使者。 遺憾的是《鐵臂阿童木》在改變人們對動漫“幼稚”的偏見的同時,無意中開了“格鬥動漫”的先河。後起的《北斗神拳》、《浪客劍心》雖然保留了維護和平的故事框架,實際上卻不過是爲主人公窮兵黷武找個合理合法的藉口。阿童木是個重感情的機器人戰士,健次郎和劍心卻是純粹的殺人機器。看著這樣血肉橫飛而又給屠夫們唱讚美詩的作品,我們完全可以把羅蘭夫人那句名言改爲:“正義,正義,多少暴力殺戮假汝之名以行!”而《殺手阿一》乾脆把最後一塊遮羞布也扯了下來:新宿是日本最黑暗混亂的地方之一,黑社會組織安生組的老大安生芳雄與情婦及一億日圓現金失蹤後,每天都有黑道人被殺。殺人者刻意留下一條“一”字型的血痕,外界斷定是傳說中的殺手“Ichi”所爲。武鬥派頭目垣原極度震怒錯殺無辜後“割舌”謝罪時竟然感到無比興奮,安生組要員接連被殺,而受虐狂垣原從他們的恐怖死狀中,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的快感;老大情婦Karen爲了討好垣原接近神秘殺手阿一,結果深深沈迷於“虐待妄想”的阿一夢囈一般地說:“讓我來切割你”,並妄想著她因此獲得快樂。《北斗神拳》中的血柱噴濺、開腸破肚在這裏只是最低級別,割舌、針刺、油淋、毆打、強姦、切片等各種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虐殺是家常便飯。主人公阿一不僅擅長切割人體,更會在殺戮中達到高潮……難怪被稱爲有史以來最血腥噁心的恐怖漫畫。 《鐵臂阿童木》等早期動漫中雖然也有打打殺殺,但那是不得已時的下策,正義與和平才是故事的主題。而在後期的《北斗神拳》、《殺手阿一》中,它們幾乎成了二戰後被架空的天皇,武力乃至後來的暴力逐漸成了故事的真正主角。這種情況發生在日本是再正常不過了。日本島小人多、資源貧乏、生存不易,“弱肉強食”在日本早已是深入人心的真理、整個民族文化心理或者集體無意識中的一部分。明治維新時期的重要人物福澤渝吉有“先成獸身,後養人心”之說,被日本人奉爲金科玉律。沒有理由懷疑福澤渝吉的真誠,生存爲本的說法也不爲過,問題是實際操作起來並不像理論家設想得那麽簡單:“身心”當真可以分開先後來過嗎?一切爲生存的權宜之計到什麽程度、什麽時機應該停止,如何把握?“獸身”上真的可以培養“人心”嗎?恐怕最多只能培養一些文明人的習慣而已。內裏積習難改,是無法回頭的。辜鴻銘說,日本人的禮貌是一朵沒有芳香的花(繁雜而令人不快),而真正的中國人的禮貌則是發自內心、充滿了一種類似于名貴香水般奇異的芳香。日本人不懂適度,沒有正常化的情感說到底就是“獸身”移植“人心”的策略失敗的必然結果。 情感型——從純情到色情 哈日族肯定會言辭激烈地反駁我,而且這種反駁是有道理的。早在民國時期,魯迅先生就對蕗谷虹兒抒情風格的少女漫畫非常欣賞。早期動漫中的《花仙子》、《龍貓》都不失爲美好純情的經典。《花仙子》是純情浪漫的少女動漫的始祖,小蓓則是日本動漫中所有大眼睛美少女的先驅,她帶著兩個可愛的寵物走遍天涯尋找七色花和幸福的經歷十分感人,擁有一把可以變幻各種難以想象的漂亮衣服的花鑰匙幾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夢想。然而小蓓與李嘉文終成眷屬的“公主王子”式愛情只會讓人們欣慰讚歎而不會妒忌,因爲她是個善良純真的姑娘,無論到哪里都樂於幫助別人,如果不是因爲各地人士感念她寄來的花朵在家裏彙成一個大花園的話,七色花是不會出現的。美好純真的感情帶來幸福的七色花,這是所有善良人的美好心願。《龍貓》是大師宮崎駿的代表作之一,故事情節非常簡單:臯月和小米姊妹倆和爸爸搬到鄉下一處安靜美麗的老房子,四周空曠靜謐,鄰居親切友好,一家人陶醉在這田園詩一般的日子裏。一天,小米獨自在院子玩耍時意外的看到了憨憨的小龍貓,小龍貓慌忙逃竄,卻把小米引到了正在睡覺的大龍貓身邊。龍貓雖然貴爲山神,卻是個溫和又有幾分天真滑稽的精靈,姊妹倆漸漸跟它成了好朋友。小米因爲賭氣抱著玉米獨自迷失在去醫院看望媽媽的路上,臯月焦急萬分時,龍貓喚來貓巴士找到小米並帶她們到了媽媽的病房窗前,遠遠看到媽媽一切平安,姊妹倆快樂極了……單純深切而又純潔自然的姐妹情、父女情、母女情、鄰里情隨著清新淡雅的畫面緩緩在眼前展開。看著看著,一種曾被忘卻的溫暖重新湧上心頭。 這兩部經典名作可以說把日本人神經纖細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然而日本人天性豐富複雜,越到後期,動漫中色情等粗鄙的精神實質占得比重越大。這絕不是單純商業化的後果,日本文化自古對“性”就有濃厚得異乎尋常的興趣,日本古典文學名著《源氏物語》中的理想人物源氏17歲時已經是風月場老手,亂倫的霸王;《好色一代女》明確宣稱性愛的最佳年齡是15歲,到17歲就走下坡路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渲染老年人對熟睡中的雛妓的變態性欲……流風所致,就連原來的“小人書”也無法倖免。日本動漫中有所謂的“成人動漫”,絕大多數都摻雜了大量色情內容,有時甚至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城市獵人》中寒羽良平時人模狗樣,能吃能喝能睡愛喝酒抗打擊,但就是一見漂亮姑娘男性荷爾蒙就急速運轉、盡顯男兒本色,要不是關鍵時候總能拿出名偵探的看家本領,簡直就是花癡和垃圾的完美結合,聯想到現實中日本極端發達的色情業和日本人工作狂的風格,總讓人疑心這是他們內心自我的真實寫照……《亂馬》的主角幼年在中國青海省咒泉鄉修煉時不慎落入女溺泉,落得個碰冷水變女孩,碰熱水恢復原樣的怪異體質,結果周圍無論男女都對他充滿“性趣”,爭鬥得烏煙瘴氣……《一騎當千》把英雄蓋世的三國人物統統改造成了身材火爆、超短裙下不時走光的巨乳少女,甚至宣稱三國人物轉世後都成了日本人!《亂倫家族》竟然寫少年劉正跟離婚的親生母親和小姨之間的如何亂倫、而且要生育下一代把這種禽獸不如的家風繼承下去!這就是日本人漫無邊際的欲望想象力。難怪這個發育不全的民族拍起AV來比人高馬大的歐美人還有創意:總是拿女學生、小護士甚至女教師這些本應純潔甚至聖潔的異性尋開心,把原本涇渭分明的純情與色情、無邪與淫邪雜糅在一起…… 對暴力、色情的迷醉渲染與對和平、愛情的向往執著和諧得近乎詭異;頹廢而惟美,在污濁之中體驗美好,這與日本人最愛由瀕臨凋謝時的櫻花的獨特審美意識是一致的。平心而論,這些人性的先天陰暗與後天理想無國無之,不過總呈此消彼長之勢,象日本這樣在同一時期把兩個極端都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獨此一家,別無分號。這到底只是商業目的的運作,還是民族文化心理的真實流露?極端的心理狀態往往導致行動歇斯底里甚至矛盾分裂,而在日本人自己看來,好像自己國家什麽樣的優秀人才都有,什麽樣的東西都可以生産,所以日本文化才是最寬容優越的。這是一個以聰明機靈自詡而洋洋自得的民族。 智慧型——從聰明到惡搞 很多人都記得《聰明的一休》,不過很少有人注意到它是根據歷史人物一休宗純禪師的童年改編的。故事發生在室町幕府時期:曾經是皇子的一休不得不與母親菊子夫人分開,到安國寺當小和尚。這本是一個背景有些淒涼故事,一休卻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著一切。他機智聰明、不畏強暴,用自己的機智和勇氣幫助弱者、教訓權貴走狗,是那種既聰明善良,又很有正義感的人。後期的《蠟筆小新》和《櫻桃小丸子》中人小鬼大、叫人哭笑不得的活寶,很大程度上是從一休那裏化過來的,遺憾的是“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後兩部不見得比當年的《一休》更受歡迎,品味上卻相差十萬八千里:一休長得純真可愛,是志趣高雅的皇子,惆悵脫俗的未來高僧,他與小葉子之間則是純潔健康的青梅竹馬,淡淡的讓人會心一笑的詩意溫馨。小新和小丸子這對活寶則定位于最普通的日本家庭、專走世俗的粗鄙路線:小新不僅大頭短腿、其貌不揚,而且好色、懶惰、膽小、貪婪、手段卑劣、損人利己、鬼話連篇;小丸子畢竟是女孩子,所以無憂無慮、容易高興、有時對人很好、對痛苦的事很快忘記,卻又膽小、愛睡、愛模仿、愛放屁、不講理、沖涼唱歌、容易吃醋、好奇心重…… 一休自己身世淒涼,日夜思念媽媽,但並沒有怨天尤人,而是與人爲善,他跟師兄弟和主持師父等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有真摯的情感,他的智慧是用來助人的。小新天資平平又其貌不揚,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吸引眼球的先天條件,按道理講應該發憤圖強,靠內涵取勝;然而他卻洋相百出,通過近乎惡謔的手法置同齡競爭者和父母老師于哭笑不得的尷尬境地,在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的半鼓勵半嘲笑的哄笑聲中儼然成了勝利者而洋洋自得、顧影自憐。這是個衆人皆知的小流氓,但他非常乖巧,幾乎全憑著直覺遊走於自身利益和外界懲罰之間。如果現實中真有這種成年人,必然是千夫所指、萬人聲討的無賴和混蛋,但當他不過是動漫中一個五歲的小屁孩,而且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戲謔的口吻來講述的時候,大家就很自然地把他當作一個活寶,一個不會損壞我們而只會帶來快樂的超級笑星了。過於優秀完美的人總是讓人心存忌憚,渾身毛病的反倒容易親近而無須防備。這跟《西遊記》中的孫悟空、豬八戒的情況相同。《蠟筆小新》大獲成功不過是嘩衆取寵,用貌似天真的口吻掩飾骨子裏的醜惡和卑劣而已。 同樣“以弱勝強”,《聰明的一休》是一道真正的智慧盛宴:一休和夥伴們團結友愛、同心協力,以聰明才智戰勝各種陰險狡詐的奸人和蠻橫強暴的權貴。《蠟筆小新》則集惡搞、惡俗之大成,充滿了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赤裸大膽的色情笑料,這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精神懶惰,不肯腳踏實地,只想渾水摸魚的投機者的形象。投機者起初總能獲得實際利益,但時間一長難免露出馬腳,爲人不齒。這兩部作品幾乎是日本人精神狀態蛻變前後的真實寫照:前者自始至終籠罩著政治的陰影,但是充滿昂揚向上、自尊自強的銳氣和信心;後者則一派現代商業的損人利己、消費享樂的惡劣傾向。兩相對比,看得出一個民族沈淪下僚和功成名就前後的不同。 拼盤文化下的極端産物 很多人都以爲這是一味追求商業利益的結果,其實問題沒這麽簡單:日本動漫的飛翔與墮落,都與日本文化的固有特點不無關係,甚至可以說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衆所周知,日本孤懸海外,自身文化發展有限,其文明發展史幾乎就是一個向外學習先進文化的歷史:中國唐朝國力強盛,遣唐使一批批如過河之鯽;近代以來歐洲殖民者崛起,福澤諭吉便主張“脫亞入歐”——“莫若早脫其列,攜手西洋諸國,待彼二國(指中國和朝鮮),則如西人即可”;二戰之後美國稱霸,日本就緊隨其後,渾不在乎原子彈炸死了多少同胞和祖宗…… 這些文化可以說都是博大精深、各有所長,但它們攪在一起容易引起混亂幾乎也是必然的。日本卻毫不猶豫、逐一拿來,而且也確實沒有發生大的混亂。爲什麽?因爲日本人極端功利的“生存哲學”決定了他們無論以哪種先進文化爲藍本,學的都不過是表面的生存手段和競爭方法,而不是內在的人文精神。這就注定了日本儘管表面上學得惟妙惟肖,卻永遠不能把這幾種文化融會貫通,也無法形成美國那樣多元和諧的移民文化。這幾種文化在日本都擁有不可磨滅的痕迹和忠實擁護者,水果拼盤一樣五彩斑斕,藩鎮割據一樣互相爭鬥。日本文化是一個複雜矛盾的“文化拼盤”,而不是多元有機體。日本早期動漫的童心、情趣、含蓄情致以及現在的暴力、色情、變態極端其實都是“拼盤文化”中固有的元素,只是時代不同,佔據主流的作品類型不同而已。意味深長的是,究竟哪種文化佔據主導地位由不得它們自己,而要看母國在日本人眼中是否足夠強盛。中國文化哺育日本多年,到頭來“支那”、“東亞病夫”的蔑稱就是拜他們所賜。日本人最在乎的就是眼前的實用價值,相形之下,其他的東西都不重要。這不是簡單的寡情薄義,而是一種極端實用、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 動漫本身就是一種以誇張起家的形式藝術,日本又是最“不走尋常路”的民族,因此日本動漫的發達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需把自己文化心理中的理想境界和放蕩妄想挖掘出來再發揮到極致就可以了。然而如此衆多的矛盾極端雜糅在一起,畢竟不是真正海納百川的寬容,鍍金也許比真金還要耀眼,但終究不過是一時的榮光。但是無論日本動漫看上去多麽不堪,陷於怎樣的危機,日本文化的拼盤特點又決定了他們仍然擁有一流的人文動漫,比如宮崎駿等大師的作品;更不能因爲動漫一時混亂就妄下斷語,說日本不僅經濟滑坡,連文化都不行了,因爲日本文化是複雜詭異的,它內部存在的幾種優秀文化的因數潛力巨大,而且因爲無時無刻不在鬥爭,所以一直保持著活力。日本文化毛病無數,但並不妨礙它有強大的生命力;日本人討厭,但他們非常可怕。 一言以蔽之,現在的日本動漫絕不是簡單的少兒讀物,而是日本當代文化和社會轉型具體而微的風向標。在引進日本動漫的時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像《蠟筆小新》這種直接或者最典型的體現日本文化的投機特點的動漫,成年人不妨顧而樂之,卻絕對不適合單純天真的中國孩子欣賞。 這就意味著面對日本動漫,在“拿來”之前,一定要注意睜大眼睛,因爲中日文化不像我們以前一廂情願地強調的那樣同文同種,某些方面甚至是完全不同的。中國動漫文化的發展戰略當然要借鑒日本的成功經驗,但是一定要記住:適合日本的,說不定對中國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哈哈鏡中 魅影重重——對部分日本動漫的一種文化考察 文/徐渭 摘要:日本動漫自有其積極的一面,然而同樣存在很多問題。透過日本動漫中的一些經典作品可以發現日本文化中與軍國主義直接相關的“強者的專制”、“無根的偏執”、“極端與矛盾”“救世與物哀”等特點。 關鍵字:動漫,日本文化,軍國主義 從一度以誇張變形名世的動漫來管窺一種文化,好像不太名正言順,可日本素有“動漫王國”之稱,“根據日本貿易振興會前期公佈的資料,2003年,銷往美國的日本動漫片以及相關産品的總收入爲43.59億美元,是日本出口到美國的鋼鐵總收入的四倍。廣義的動漫産業實際上已占日本GDP十多個百分點,已經成爲超過汽車工業的賺錢産業……擁有430多家動漫製作公司,培養了一批國際頂尖級的漫畫大師和動漫導演,還有大量兢兢業業工作在第一線的動畫繪製者……據日本《朝日新聞》2005年4月10日報道,日本外務省已決定利用‘政府開發援助’中的24億日元‘文化無償援助’資金,從動漫製作商手中購買動漫片播放版權,無償地提供給發展中國家的電視臺播放……日本外務省認爲,這樣做不僅可以向海外推廣日本的動漫文化,還可以擴大日本動漫片在外國青少年之間的影響,培養更多的知日派,一舉多得。”1如此成熟的文化工業,如此成就卓著、影響深遠而且官方大力扶持的文化現象,要說沒有深層的文化原因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況且,“哈哈鏡”雖然誇張得滑稽可笑,但總有一些影像是忠實的,在訓練有素的眼睛看來,影像扭曲之後反而可能凸現平時注意不到的真實。日本動漫就是這樣一面哈哈鏡,可以通過它們看到日本文化或民族性格的某些重要側面。 日本動漫的積極意義不容抹煞,有它的市場效益和動漫迷們熱情洋溢的網上留言作證,任何錦上添花都屬多餘,可同時存在的許多問題,卻始終無人過問。這篇文章意在指摘日本動漫中幽靈般顯現的文化痼疾。 1.強者的專制 青少年們傾心於日本動漫,甚至把某些超人氣的動漫人物奉爲偶像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覺得其中蘊涵著非常積極的進取精神。這正是青澀少年的單純可愛處,其實日本民族的“進取精神”遠不止這麽簡單——那在很大程度上是“武士道”的現代流行版。 近代以來,日本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兇悍堅忍。在我看來,武士與忍者是這個民族最好的圖騰或文化象徵。對一個喜歡村上春樹、黑澤明和浮士繪的人來說,這樣評價它們的祖國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對日本的惡感並非因爲日本政客反對的“愛國主義教育”,而是來自成年之後讀到二戰史料時的震驚:屠殺平民、強征慰安婦、剖腹的士兵、被處決傷員、同歸於盡的神風機、沖繩島守軍全部“玉碎”的慘烈……無論對內對外,奉行的都是以強淩弱的強者邏輯,弱者根本沒有起碼的生存權,更談不上尊嚴感。 總有人反復強調戰後日本道民主化進程,據說軍國主義已成過去,我始終無法相信。哈日反日不如知日,我要看的是證據,而不是任何冠冕堂皇的旗號。至少日本動漫表現得並非如此。《灌籃高手》曾風靡一時,講的是湘北高中籃球隊的一群少年,爲實現一個崇高目標而齊心協力、克服種種困難,最終雖敗猶榮的故事。表面看完全是個非常好的成長主題,可問題在於:這個激勵籃球隊奮勇前行的“崇高目標”不是球技上的爐火純青,而是“稱霸全國”!爲一幫高中的孩子設立這樣“偉大崇高”的目標的人,我們能說他什麽呢?再來看籃球隊內部組成:“大猩猩”赤木剛憲面如黑鐵、口鼻朝天,但他強壯膘悍又沈穩威猛,是縣內一等一的強力先鋒,所以是隊長;櫻木花道瘋瘋癲癲、狂妄可笑,擁有被50個女生抛棄的光輝歷史,是個標準的問題兒童,可他是籃球天才,所以可愛;流川楓冷峻沈默,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他是高中界“全能型”的超級新星,所以有衆多瘋狂的美女“粉絲”;三井壽一度放浪不羈、頹廢自棄,甚至勾結校外的流氓到籃球隊鬧事,但他畢竟曾是國中籃球聯賽的最優秀球員(MVP),所以籃球隊的大門始終向他敞開…… 他們不乏矛盾,卻能在賽場上表現出相當的默契和團隊精神,所以然者何?實力相當而已。你見過櫻木花道和流川楓這種自戀狂對不如他們的人平等相待嗎?他們的進取合作、絕不放棄都是基於一種極爲功利的精神力量,而一向被忽略的安西教練若隱若現的存在恰恰是解釋這種力量的關鍵所在——很顯然,沒有他就沒有湘北籃球隊後來的輝煌戰績:他很寬容也很神秘,雖然不是主角,出場也不多,但總是大智若愚、成竹在胸,最意味深長的是我們從來看不到他的眼睛,那副金絲眼鏡遮住了一切泄漏靈魂秘密的可能。絕對神秘而不動聲色地主導一切的神一樣的人,不正是日本人心目中的天皇嗎?那麽,這幫在“天皇”領導下要“稱霸全國”的除了日本武士還能是什麽呢?所謂的全國爭霸賽,無非是大東亞聖戰的現代動畫演繹而已。 軍國主義是一種“舍我其誰”的霸道行徑,在赤裸裸的利益要求下以驚人的默契和團體精神進行戰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至於道德是非,在“神”的旗幟下如此微不足道,連起碼的“婦人之仁”都算不上。這種巧妙伎倆在《聖鬥士星矢》中發揮得更是淋漓盡致。在北歐和古羅馬神話的外衣下,隱藏著神道教和武士道的不滅幽靈:威風八面的聖鬥士們是武裝到牙齒的日本武士,同樣保衛雅典娜而有所謂青銅、白銀、黃金的不同,則是日本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的表現;統治陸地而又“愛好和平”的雅典娜是天皇化身,她當然代表正義,戰爭是海王波塞冬、冥王哈迪斯他們的錯。錯在哪里?他們竟敢對最強大的雅典娜不服,竟然挑戰雅典娜的威嚴!戰爭是嚴酷而艱難的,而聖鬥士們只要念及雅典娜立馬精神百倍,從早已垂死多次的殘軀中煥發新的力量,能殺死比自己強大十倍、百倍的敵人,比什麽咒語都管用。即便戰死也是青史留名,而且日後會在雅典娜的光輝照耀下復活;雅典娜既是“天皇”的化身,自然永生永在、靈魂不滅,偶爾活得不耐煩了就轉世一次,讓無所事事的聖鬥士們有獻身立功的機會…… 簡單地講,在日本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裏,以“天皇崇拜”爲精神支柱的武士道,與窮兵黷武、以擴張和奴役他人的軍國主義根基之深厚、影響之廣泛遠遠超乎一般人想象,連意在娛樂休閒的動漫也不曾倖免。他們的進取精神與武士道、軍國主義關係如此密不可分,相互轉換如此水到渠成,而大多數人卻如此麻木不仁甚至鼓掌喝彩,怎不讓人憂心忡忡? 2.無根的偏執 窮兵黷武,往往是因爲缺乏自信而又內心貧瘠。日本人的勤奮舉世聞名,日本人的“危機意識”同樣舉世聞名。他們夜以繼日拚命工作,說白了無非是唯恐稍有懈怠就被對手淘汰。他們對失敗者冷酷無情,是因爲他們覺得自己一旦失敗別人同樣不會稍假顔色,在那個“強者專制”的社會氛圍內也確實如此。因此,他們待己如人,經年累月一味嚴苛。日本三四十歲的居家男人只怕是地球上壓力最大、精神負擔最重的一群。正如網上有關評論所講:“《蠟筆小新》是一部成年人的童話,而小新則是三、四十歲壓力承重的日本男人的縮影。他作盡了一個成人男子想做卻不能做的事,但因爲他只有五歲,所以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原諒和包容。小新的舉止行爲很可笑,但在好笑之餘我們又能隱隱感到日本成年人的無奈與悲哀。”情郁其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平日呆板規矩的日本人一旦完全放縱起來,往往無所不爲得近乎變態。二戰期間日軍殘暴淫蕩得簡直禽獸不如,與他們孤懸海外沒有社會約束,又自感生命朝不保夕有相當的關係。從老實本分的平民到殺人如麻的魔鬼,這種轉變對日本人而言不過是一種釋放或宣泄罷了。 但戰爭這種靡非斯特式的狂歡並不多見,在日常軌道中日復一日地煎熬著度過一生是普通人的宿命,放縱只能存於幻想。漫畫家卻可以把所有等而下之的“白日夢”融入作品,日本動漫中的最惡俗低劣那部分就是這樣産生的。《蠟筆小新》可謂集惡俗之大成。作者臼井儀人說,之所以會創造出小新這個形象,是因爲他在觀察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發現小孩子的想法往往非常獨特。這當然是事實,但《蠟筆小新》的意義絕不止此。它還是日本人“精神幼稚”、缺乏正確的“自我意識”的集中表現:小新天資平平又其貌不揚,幾乎沒有任何吸引眼球的先天條件,按道理講他應該非常自卑然後發憤圖強,靠內涵取勝;然而他卻洋相百出,通過近乎惡謔的手法置同齡競爭者和父母老師于哭笑不得的尷尬境地,在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的半鼓勵半嘲笑的哄笑聲中儼然成了勝利者而顧影自憐、洋洋自得。這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精神懶惰,不肯腳踏實地,只想渾水摸魚的投機者的形象。投機者起初總能獲得實際利益,但時間一長難免露出馬腳,爲人不齒。小新好色、懶惰、膽小、貪婪、手段卑劣、損人利己、鬼話連篇……是個衆人皆知的小流氓,但他非常乖巧,幾乎全憑著直覺遊走於自身利益和外界懲罰之間。如果我們身邊有這樣的成年人,那必是千夫所指、萬人聲討的無賴和混蛋,但當這一切發生在動漫中一個幾歲的小屁孩身上,而且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戲謔的口吻來講述的時候,大家就很自然地把他當作一個活寶,一個不會損壞我們而只會快樂的超級笑星了。人們總是對優秀完美者心存忌憚,遲鈍蠢笨者反倒容易親近而無須防備,這跟《西遊記》中的孫悟空、豬八戒的情況相同。 《蠟筆小新》大獲成功的秘訣不過是嘩衆取寵,用一種貌似天真的口吻和語氣掩飾骨子裏的醜惡與卑劣。這種危害極大、隱蔽性極強的“糖衣炮彈”之所以是“日本製造”也是淵源有自,它總讓我想起十餘年前讀過的那個叫“桃太郎”的日本民間故事來。當時我讀到的故事原貌大體是這樣的:“……桃太郎身材非常矮小,不過他非常聰明,當他要到對岸去除掉那個兇惡的妖怪的時候,是充分利用自己的身材優勢,藏在一個中空的棒槌裏面漂過海去的。妖怪睡覺以後,桃太郎就悄悄爬出來殺死妖怪,把他聚斂的財寶全部帶回家去,其貌不揚的桃太郎從而一舉兩得:既獲得了大家的稱讚,又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據說日本現在還可以買到這種藏在棒槌中的小人玩具”。在我看來,這個故事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日本這個民族的人生態度和生活理想。可網上的諸種版本與之相去甚遠:有的版本還算忠實保留了桃太郎幼年時期的懶惰習氣,而最“健康”的版本中他卻身材魁梧、力大無比,而且是面對面毫不取巧地戰勝了妖怪,並把所有的金銀珠寶都分給了鄉親們,從而獲得太守的嘉獎和女兒作老婆。民間故事版本衆多本不足奇,可從早先靠聰明大膽僥倖發家的海盜搖身一變,成了純粹除暴安良的無私超人,這個反差未免太大。不過日本人連歷史都可以毫不臉紅隨意塗改,一個小小的民間故事又何足道哉?相信這是一個民間故事逐漸雅化、道德化的演繹個案。毫無疑問,早先的版本更符合日本人的性格,“野原新之助”(小新)小朋友與“桃太郎”何其相似乃爾!有人或許喜歡引用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理論分析日本這個民族的深層心理結構,而我更傾向於從地緣政治和文化傳統的角度來理解:日本是個資源匱乏的島國,對面大陸上則應有盡有,這叫他們如何心理平衡?搶劫在他們看來不過“損有餘以奉不足”而已,搶劫之前順便把對方妖魔化一下,在道德上站穩腳跟就更加理直氣壯了。“天下無道,唯有力者居之”,這恐怕就是倭寇、海盜們的道德邏輯了。有些漢奸聲稱如果當年日本併吞中國成功,現在我們早就成爲“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份子了!這種人除了甘當亡國奴的寡廉鮮恥之外,一廂情願的愚蠢更令人歎服:日本當年實行“三光政策”、拚命往東北移民,不是擺明瞭要地不要人嗎? 從文化傳統來說,日本最初仿效中國、後來學習西方,確實都卓有成效而躍居世界強國之列,然而它的文化選擇同樣是在“強者專制”的功利思維之下作出的,其他因素根本不予考慮。可以肯定,日後西方文化沒落之後,日本必然毫不猶豫拜倒在新的“文化偶像”之下。“有勁就是爸,有奶便是娘”,這種選擇標準注定了他們文化傳統上漂移無著,永遠只能是文化課堂裏的“優等生”,永遠當不了“先生”。沒有對任何一種文化發自內心的熱愛和固守,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文化積澱,有的不過是力爭上游狠勁、巧取豪奪的偏執,所以至今處於“無根的狀態”:一方面擁有出衆的“危機意識”,惴惴不安如洞穴中的小鼠;一方面念及先天不足而自己成績可觀,因而自豪無比。時而自卑自憐,時而自大自戀,總是在這兩種極端心理之間來回搖擺,五歲的小新如此,高中的櫻木花道同樣如此。始終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心理位置,始終不知如何與周遭鄰國相處才算得體,日本同樣如此。 3.極端與矛盾 極端的心理狀態往往導致行動上歇斯底里般的極端色彩:從一個極端跳躍到另一個極端,其間幾乎沒有任何徵兆和過渡;有時甚至幾種極端並存,那就是矛盾了。“日本人生性極其好鬥而又非常溫和;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願受人擺佈;忠貞而又易於叛變;勇敢而又怯懦;保守而又十分歡迎新的生活方式。他們十分介意別人對自己的行爲的觀感,但當別人對其劣迹毫無所知時,又會被罪惡所征服。他們的軍隊受到徹底的訓練,卻又具有反抗性。”2這是二戰期間美國學者魯思•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一書中的一段話,她因這本書被稱爲現代日本學的鼻祖。顧名可以思義,作者用“菊”與“刀”這兩個至剛至柔的意象來象徵日本人的矛盾性格或日本文化中尖銳衝突而又奇異和諧的兩極。他們比自詡爲“禮儀之邦”的中國還要強調名譽和道德,卻同時擁有世界上最發達最變態的色情産業。日本女性以溫柔賢惠聞名於世,日本女星卻有著名的“20歲現象”,即她們在20之前幾乎毫無例外地以當年山口百惠那種清純扮相出現,一到20就迫不及待地拍寫真集,以性感撩人的“飯島愛”(日本著名AV女優)形象示人了。 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好走極端和矛盾重重的民族。同樣不再局限于早期兒童片的範疇,迪斯尼動漫在把好萊塢大片中英雄美女終成眷屬、善惡有報的大團圓俗套融入動漫的同時,幾乎濾去了所有不適合兒童欣賞的成分,只保留了一些擦邊的噱頭。無論早期的《米老鼠和唐老鴨》、《貓和老鼠》,還是最新的《獅子王》、《海底總動員》等怎樣追逐打鬧,都不會有真正的血腥出現,給人的感覺是一貫以熱鬧歡快的節奏和饒有趣味的動作、情節取勝。而日本動漫不同,它們是完全成人化的,雖然根據讀者分“少年動漫”、“少女動漫”和“成人動漫”三種,但實際差別日益縮小,暴力、血腥、色情這些完全刺激性的元素在無聲無息中逐漸佔領了這塊原本屬於孩子們的伊甸園。《北斗神拳》是一個蠻荒的世界,沒有法律沒有道德準繩,在作者虛構的人類文明衰亡的環境裏,友情、親情……一切理智下建立的秩序都需要由力量來維持,唯有力量是生存的根本。主人公健次郎背負著沈重的宿命,在一次次生死搏殺的同時體驗著人生的悲歡離合——明明是個世紀末救世主的傳說,所到之處卻必然血肉橫飛;紅極一時的《蠟筆小新》充分迎合了人們的"情色"口味,不僅在作品中對女性的身體特徵加以誇張地刻畫與設計,更讓本應天真爛漫的黃口小兒與諸多的成人話題、細節搭邊,美其名曰:一部成年人也可以看的動畫片;《一騎當千》可謂集暴力與色情於一體,將著名的三國人物曹操、孫權等都設計成了身材火辣露著底褲的巨乳少女,清風一過立即春光乍泄,甚至宣稱,三國人物轉世後都成了日本人。 最能體現日本文化的極端傾向和矛盾特徵又堪稱精品的,是《浪客劍心》。這是一部具有史詩品格的作品:幕府末期的日本內憂外患、民不聊生。某日,五六歲的緋村心太和幾位同樣命運悲慘的姐姐在被拐賣的途中遇到一夥強盜,心太曾說過會盡全力保護她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慘死于強盜刀下,幾位姐姐臨死前爲保全他的性命而向強盜苦苦哀求的創傷記憶深深刺痛了他。忽然一道冰冷的劍光閃過,心太面前出現一位衣著飄逸,威風凜凜的年輕劍客——飛天禦劍流第15代傳人比古清十郎。心太面上並無淚水,只是堅強地說了一句話:“我要以劍救人”。比古清十郎將美酒澆在墳墓上,也只對心太說了一句:“你跟我走吧,心太這個名字太軟弱,以後你就叫劍心吧!” 劍心學成之後一心以劍匡世,因而投效維新派,願爲衝鋒陷陣的馬前卒,卻被組織相中了他絕猛的劍術,成爲執行“天誅”的劊子手“拔刀齋”。劍心內心依舊善良,“假若,在這染滿鮮血的刀以及成爲犧牲品的背後,有個誰也可以安心生活的新時代,我會——替天行道、仗劍殺人”、“不動刀而天下太平的日子以後或許會有……”。以暴抑暴是支撐他的唯一的信念,或許也是日本文化崇尚武力的基本邏輯。這種邏輯的可怕之處在於:明知使用武力後患無窮,但完全不相信還有其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和途徑;既然同樣不完美,還不如一開始就動刀來得爽快利落。 然而,日復一日殺人無數,世道不曾太平分毫,還不斷誤殺造成了自己和其他善良的人們不必要的痛苦。“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的伎倆,無論用多麽美麗的藉口來掩飾,那,始終是事實”。劍心終於在又一次誤殺之後銷聲匿迹…… 相形之下,劍心的師父比古清十郎就活得瀟灑多了。“時代和人心都有毛病,在這個每日都動蕩不安的時代,即使擁有強大的力量,也不能阻止這個時代的洪流。”孤高傲立、從不過問世間俗事,這是個身著武裝的世外高人形象。再加上理想主義者時雨瀧魁和野心家志志雄真實的話,《浪客劍心》展示了幾種社會觀、人生觀之間尖銳的矛盾衝突。稱之爲“給維新志士的安魂曲”並不爲過。“浪客”就是日本浪人,在日本指無領主的武士,有喪家淪落之意。劍心失業是因爲他炒了明治政府的魷魚,本來高官厚祿可任意享用,他卻選擇了一條自我放逐的道路。“春觀夜櫻,夏望繁星,秋賞滿月,冬會初雪,此情此景,哪有酒不好喝呢?若還是覺得難喝,便是那人有毛病了。”事先不知道的話,你能想象得到這是以殺戮爲主題之一的動漫中的臺詞嗎?清幽的竹林中閃耀著淩厲的刀光,櫻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在殷紅的鮮血之上;紅發俊容、十字傷疤,冷峻的殺手背後,是純真少女柔情似水的等待…… 再來看看如醉如癡的粉絲們怎麽說吧——“是什麽使劍心臉上的傷疤在止不住地流血?櫻花開放的時候,在雨中,劍心殺了女人的末婚夫,但臉上留下了傷疤。劍心愛這個女人,從此他臉上的傷疤就止不住地流血。劍心冰冷的面容上傷疤痛成了劍花與愛。劍客永遠是故事的主題。猶如禪公案般在故事裏起著隱喻的作用。劍心就是這麽個劍客,他成了唯美的犧牲者”(摘自《10部最酷的日本卡通片》,網路文章)。情愛與仇殺交錯而至,政治理想與私人恩怨糾纏不清,《浪客劍心》幾乎把亂世所有的矛盾都推到極至。 從粗鄙的《一騎當千》到精美的《浪客劍心》,對暴力、色情的迷醉渲染與對和平、愛情的向往執著和諧得近乎詭異。平心而論,這些人性的先天陰暗與後天理想同樣無國無之,可在同一時期把兩個極端都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獨此一家,別無分號。這到底只是商業目的的運作,還是民族文化心理的真實流露? 4.救世與物哀 當然,這些都是旁觀者的冷眼,日本人顯然不會認同——“日本人的種族意識之強,舉世莫出其右,他們自認爲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3這種強烈的“種族優越感”表面看與法西斯相似,但在霍布斯鮑姆看來,實際上日本不過是“東方式封建思想外帶帝國式國家使命” 4罷了:“法西斯的種族思想,來自19世紀末期,後達爾文主義遺傳科學的雜家學說……妄想借用節選淘汰的過程,選留優種,剔除劣種,創造出一支超級的優秀人種”,而“日本極爲狹隘的種族意識”來自所謂萬世血統純正的虛榮。5一句話,他們自以爲是神的子孫,是生而優秀的,有時甚至自戀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灌籃高手》中的高中生動輒一米八九,對一貫以身材矮小著稱的日本來說,簡直有點自欺欺人了。 從這種虛妄的“種族優越感”出發,統治別國,奴役其他民族都是理所應當的。因此,二戰前後侵略者日本一直十分委屈,自以爲“進駐”乃是拯救亞洲各國於西方列強的慈善事業,是在輸出現代文明甚至改良各國的低劣人種;直到現在,日本政壇人物、學界精英中仍有人宣稱:日本客觀上促進了亞洲各國的現代化!至於日本政府的殖民統治、日本軍隊的燒殺擄掠,日本人的奇怪邏輯是:亞洲各國當時是殖民地,日本是從西方列強手中奪取的,跟亞洲各國無關。這種詭辯的高明之處是不露痕迹地把亞洲各國視若無物,或沒有獨立資格的劣等民族。近代以來日本口口聲聲“脫亞入歐”,說白了就是羞于與亞洲這些低賤、劣等的民族爲伍。如果科技發達到真的可以排山倒海的程度,相信日本會不惜代價把那幾個小島挪到歐美去的。 《北斗神拳》中健次郎一出場胸前就有呈北斗七星形狀的傷痕,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非同尋常,救世主的形象呼之欲出。而有實力與他並肩作戰的道奇、雷依,以及危害世界的拳王拉歐都是他的親兄弟!這不是從反面暗示他們血統的最尊貴、最強悍嗎?種族主義外加暴力色情,這種低俗的垃圾居然成了80年代的經典動漫之一,乍看好像不可思議,可一旦它們用令少年人熱血沸騰的愛情與正義、奮鬥與拯救包裝起來,故事就動聽多了:爲了解救心愛的人,爲了打倒邪惡,用北斗神拳來維護正義與和平……日本所謂的“大東亞聖戰”何嘗沒有一個悅耳的名目呢?一團黃金包裹的大便而已。 種族意識最強的動漫大概要數風靡一時的《七龍珠》了。大英雄孫悟空生而不凡,明明是賽亞人卡卡羅特,卻因爲嬰兒時的變身能力不夠而被派往地球,肩負著毀滅生物而變地球爲殖民地的重大使命,但他生性和平,絲毫不知自己的身世……這種戰鬥力超強的種族“賽亞人”與宇宙中另一些種族“那美克星人”等等間發生了無數爭鬥,而地球人根本沒資格參與,到頭來還是靠著“賽亞人”孫悟空一家擺脫了淪爲殖民地的劫難。這跟二戰期間日本軍國主義者幻想的“大東亞共榮圈”——整個亞洲都圍繞在日本周圍,向日本提供資源、在日本的領導下向世界進軍,同西方列強爭奪世界霸權——有什麽區別?“龍珠迷”們或許會反駁說:“孫悟空”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名字,“神龍”也是從中國神話中飛出來的,日本人怎會拿來作自己的象徵呢?這就是明顯的以己度人了:名目者,名目而已,日本人不象中國人這樣迂腐:天皇是日本文化中至高無上的偶像,可以成爲《聖鬥士星矢》中的希臘女神“雅典娜”;《一騎當千》可以宣稱三國英豪們轉世投胎之後都成了日本人,孫悟空爲什麽就不可以是日本人的化身?極端種族主義、軍國主義者什麽時候成了“有所不爲”的老夫子了? 《灌籃高手》可以透視日本文化的另一面。日本強調團體精神,也強調個人英雄主義,而且二者並不衝突:在同一團體內,領導者既實力超凡,又有人格魅力,其他成員只能心悅誠服、唯他馬首是瞻,這也是日本人“大東亞共榮圈”的政治理想精彩圖式。無奈亞洲各國都沒什麽“覺悟”,不肯承認自己的低劣,不肯接受大和民族的“英明”領導。鐵一般的現實讓日本有一種孤芳自賞的悲憤和恨天無眼的無奈。《風之穀》中德羅敏克帝國的公主兼遠征軍指揮官高夏娜,對此深有感觸,面對奮勇抵抗的風之谷的百姓,她站在山上憤憤地說,“這些愚民!” 就此斷言漫畫家們圖解軍國主義顯然不妥,可同樣的“救世模式”在日本動漫中一再出現,恐怕並非偶然。即便這種“救世情結”出於真誠,恐怕也沒有哪個民族願意接受這種善意,自由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任何個人和民族生而有之、神聖不可剝奪的權利。王小波在《理想國與哲人王》一文中尊稱這號人爲哲人王,“人家考慮的問題是人類的未來,而我們只是人類的幾十億分之一,幾乎可以說是不存在。《水滸傳》的牢頭禁子常對管下人犯說:你這廝只是俺手上的一個行貨……哲人王藐視人類,比牢頭禁子有過之無不及……不管怎麽說,我不想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任何人,尤其是哲人王。” 當然,日本動漫也有優美、健康之作,《風之穀》就是對軍國主義有所反省、批評的佳作:風之谷的公主娜烏西佳與高夏娜完全相反,她堅決反對一切流血和戰爭。巨蟲荷母擁有摧毀一切的力量。當野心家之間的戰爭把風之穀捲入滅頂之災,引誘荷母群向這裏發動進攻的時候。她挺身而出,和受傷的小荷母一起站在憤怒的荷母群前,用生命換來和平……《浪客劍心》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樣,是極端矛盾之作。整個故事講的都是一個綽號“拔刀齋”的劍客“殺人/不殺”的人生歷程。漫畫家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猶豫彷徨:明知一味殺戮不對,可還是把大量筆墨用在渲染劍心們如何劍術高強、殺人如麻之上。好在最後劍心終於迷途知返。然而這樣勸百諷一的作品,吸引年少氣盛的孩子們並真正産生影響的到底是這種紛繁複雜的心路歷程,還是那些花樣百出、淒美冷峻的沙場較量、竹林決鬥呢?買匵還珠事小,適得其反事大啊! 日本人生在島國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可以理解,他們銳意進取的努力值得欽佩,但靠侵略來轉嫁危機、剝奪他人生存權與禽獸何異?力爭上游就必需把鄰居踩在腳下嗎?崇尚武力、種族主義,日本有法西斯滋生的文化土壤,卻沒有德國那麽雄厚的大國底蘊和物質基礎——即便德國,不是也一敗再敗嗎?這就注定了日本發展軍國主義的悲劇命運。一心主宰世界的日本,猶如揮動雙臂擋在車輪前的螳螂,雖然志向高遠、勇氣可嘉,但終究不過一個迷夢、一場悲劇。日本如果仍然執迷不悟,則無論對自己、對亞洲都是最大的不幸,和二戰時一樣。 日本國歌、軍歌都帶有哀調,連搖籃曲都很悲憐,聞之傷懷,日本文化中有“物哀”的傳統審美意識。所謂“物哀”,是江戶時代的學者本居宣長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一文中正式提出來的,是一種悲哀與同情相通的情緒、一種愛憐感傷的狀態。按照宣長的解釋,“物哀美”是一種感覺式的美,它不是憑理智、理性來判斷,而是靠直覺、靠心來感受,“《源氏物語》中的不倫之事,如果以儒教道德和佛教戒律來解釋,這是最不義的惡行……可是物語都沒有將這種不義惡行作爲問題提出,只是深入反復敍述其間的‘物哀’的深層意識……源氏猶如從污泥中生長出來的荷花,在世間美麗地綻開並吐出芬芳,至於它下面的污泥就不怎麽講了,對源氏的行動就只提出深邃的情味,即懂得‘物哀’方面就夠了。”6學者喜歡饒舌,其實說白了就一句話:“物哀”只講事情本身悲哀與否、不論是非曲直何在。在日本人看來,死于侵華戰爭的日本兵很“哀”,因爲他們死了啊,至於他們在中國燒殺擄掠而惡貫滿盈並不重要。 據說,大和民族之“和”來自中國儒家思想,有“中庸、平和”之意,所謂的“大和魂”就是不走極端的意思……讀到這些公然行世的文字,我真是驚詫莫名,委實搞不懂如此“中和之魂”怎麽孕育出亞洲唯一、世界第二的軍國主義來?我不是民族主義者,只是如實寫出自己的看法,讓中國讀者瞭解日本,讓日本人照照鏡子而已。中日兩國只有在真正互解互諒之後,才有可能和平共處。如果我們的學者都這樣拈輕怕重、報喜不報憂的話,這個目標何時達到? 【注釋】 1 《日本特色經濟動漫産業帶來巨大商機》,《中國經濟周刊》2005年7月11日。 2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2頁。 3 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第193頁。 4 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第194頁。 5 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江蘇人民出版社,第257頁。 6 請參見葉渭渠、唐月梅:《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7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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