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的超克」這一概念來自於上世紀40年代初的日本學界。1942年,這是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學界開了一個著名的座談會,這個詞由此而出現。這裡的「近代」就是指西方的近代化的過程,「超克」是超越、克服的意思,而「近代的超克」就是所謂對世界的近代化過程的超越與克服。
這次會議通常被理解為替法西斯主義搖旗吶喊的會議。在二戰結束以後,日本國內許多青年人在重新談到這次會議時,都以受害者的身份表現出自己對會議的不滿。他們訴說自己在二戰期間之所以會全心全意地支援日本軍國主義、支援他們發動太平洋戰爭,是因為受到了近代超克觀唸的蠱惑。這樣的觀念在號召日本青年人起來創造新的歷史,創造超越歐洲近代史的歷史。
也正好是在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時候,竹內好寫了一篇文章,名字叫做《大東亞戰爭與吾等的決意》。這是一篇非常糟糕的文章,它直接讚美了所謂的「大東亞戰爭」。竹內好怎麼會這樣喪失理智的呢?竹內好從這場戰爭中看到了什麼「積極意義」呢?他強調的正是這樣戰爭的向西方挑戰的一面。與此同時,他賦予戰爭以解放東亞各國人民,驅趕西方列強的性質。因此他區分了太平洋戰爭和侵華戰爭。他說對於在這之前的侵華戰爭,他們那一代是困惑和歉疚的,而現在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是偉大的,因此這之前的侵華戰爭也變得是「可以忍受的」。因為現在日本是在為亞洲而戰。很明顯,在此,竹內好的說法與日本軍國主義的說法是互相重合的。
竹內好的錯誤在二十世紀是很典型的,這很容易令我們想起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錯誤,他依附了納粹。一般而言,要全面否定海德格爾的思想,只要聯繫到他和納粹的關係,表明他的思想怎樣幫助他靠近納粹就可以了。假如要這樣否定竹內好,也是很容易的,實在是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事,也許需要我們自己反思的吧。這確實是我們普遍願意接受的思維方式:把一個思想家的政治錯誤和思想家的思想以必然的方式聯繫起來。
戰後,日本思想界也是以這種方式來反思戰爭的。從作為日本軍國主義受害者的角度,來反思日本的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進而反思和批判日本的民族主義、近代的超克思想,也就是說,把日本的民族主義、近代超克思想與日本的法西斯主義以必然的方式聯繫在一起。這形成了戰後的日本思想界的總體氛圍。
但就在這樣的總體氛圍中,曾犯過政治立場錯誤的竹內好顯示出了他作為思想家的獨特存在。他提供了另外一種思考方式。
既然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有著必然的聯繫,那末,否定民族主義成為思想界的主流,親西方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反西方的共產主義者,都堅決抨擊和反對民族主義。但是,竹內好發現,這樣來夾攻民族主義,正好使民族主義變成以極右的形式返回日本。這種極右思想從肯定民族主義出發,進而肯定法西斯主義,肯定「大東亞戰爭」。也就是說,政治正確的人們這樣處理民族主義,反而使民族主義以更壞的形式回來了。為什麼呢?因為完全否定民族主義,會使得日本國民的民族認同心理無處安放。戰後日本國是被美國所佔領的,《日美安保條約》這樣的東西不僅使美國在日本儼然是老大,還使日本成為美國向亞洲滲透和侵略的跳板。在這種格局下,日本的民族心理遭遇到了空前的困難。這種心理在自由主義和共產主義那裡沒法得到表達,那麼,極右勢力正好趁虛而入,把民族心理表達為最壞的形式。也就是說,當自由主義和共產主義者由否定法西斯主義而追索到民族主義的時候,民族認同的正當性也受到了威脅。這種正當的民族心理就會在右翼的推動下變形,由肯定民族主義出發,進而肯定日本的法西斯主義。這種情況有點類似於「被壓抑者的回歸」:你為了一個好的目標,不停地驅趕和否定一些在你看來是壞的東西,結果你的行動成全這個壞的東西,你越驅趕它,它返回的強度也越大。
面對這種很悖謬的局面,竹內好是怎樣展開工作的呢?竹內好願意將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必然聯繫解除開來,民族主義並不一定演變成法西斯主義。他更強調的是如何有可能在日本的民族主義中搶救一些東西。同時和戰後日本的民主化的自我改變進程結合起來。竹內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克服日本的軍國主義,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日本軍國主義的社會號召力是源自日本的民族主義,兩者難分難解,互相交雜,給了軍國主義以很強的隱蔽性。而將這兩者拆分開來,將民族主義從日本的軍國主義當中抽掉,使其失去存在的基石,同時將屬於日本民族主義的那部分情感轉移到其他地方,這樣才能從根本上告別軍國主義。這種方式就不同於自由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方式了。但是,這種方式總使竹內好有點不太「正確」。為什麼這麼說呢?
竹內好是否贊同民主呢?是,但好像又不是。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贊同民主,但和自由主義的民主又不是一回事。我們中國知識分子也是贊同民主的,我們把民主設想為一種制度,一種由法律條文而保障的制度,只要有了這種條文,有了這種制度,我們就相信,民主成功了。但是竹內好不這樣看,竹內好要觀察的是,這些條文,這種制度和日本國民之間的關係。戰後日本在美國的直接參與下制定了日本的憲法,這憲法在保留了天皇制的基礎上引進了美國式的民主制度。竹內好是怎樣評價新憲法的呢?他說,新憲法強調人類普遍的原理,非常漂亮,但它作為日本憲法讓竹內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這憲法「對我們」而言,沒有什麼親近感,很疏遠。竹內好敏感到的是這樣的有了普遍主義色彩的民主和日本本土經驗是相脫離的。這樣的看法會讓自由主義者很不舒服,因為自由主義正好是從強調人類普遍性出發來構築民主大廈的。難道只有美國才能享有民主,而日本就不能享受嗎?日本人首先是人,理應有人權,理應擁有普遍民主。這是自由主義的思路。而且當我們面對這樣的普遍主義話語的時候,我們會不自覺地強調本土的「特殊性」,這樣一來,問題就演變成為普遍真理和特殊狀況如何結合的問題了。但竹內好沒有陷入到這個窠臼中。我們換一種角度就會認識到,在西方誕生的所謂普遍原理,是基於西方社會具體實踐而產生的,是對這種實踐的抽像。那麼,與此相應的是,東方也需要完成這樣的工作,從東方的具體的社會實踐中,概括和抽像出由東方經驗支撐著的普遍原理。因此,竹內好更重視舊憲法,這又是政治上不正確的。他說,舊憲法不是說想扔掉就扔掉的,就好比說新憲法不是說想在國家中發揮作用就能發揮作用的。新憲法雖然好,但並沒有成為自己的東西。舊憲法雖然很負面,但它還深深地植根於國民中。所以問題的關鍵是,如何把舊憲法中一些堅實地儲藏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變換出來,也就是要對本土的經驗和傳統進行再解釋,這樣才能使人類普遍原理成為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而不再僅僅是需要被動接受的東西。換句話說,普遍原理不是用來向民眾說教的,而首先誕生於和民眾休慼與共的具體實踐中,它應當充分「汲取民眾的喜怒哀樂」。這樣的實踐是和仔細研究和轉換日本民族經驗中已有的實踐「方式」結合在一起的。換言之,儘管這些「形式」是錯誤的、負面的,但仍然是需要認真對待的,需要搶救的。
那麼,由此得到的「普遍原理」是不是西方形成的普遍原理的翻版呢?假如竹內好這樣做,那他的思想的張力也就不存在了,他最多是填補了自由主義思想實踐的空缺處而已。相反,竹內好希望現代東方所形成的普遍原理,是能超越和克服西方的。這又似乎回到了近代的超克的主題上來了。但如今的竹內好已經不是戰爭時期的竹內好了。戰後,竹內好是挺嚴厲地批判那次戰爭中的座談會的。不過和他處理日本的其他問題相似,他的批判保留著彈性。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東方有可能形成新的人類普遍原理的曙光,這曙光來自於中國。
也許會讓大家奇怪的是,竹內好對現代中國的社會實踐,中國革命,對毛澤東有著非常高的評價。中國讀者如果對於中國的社會主義歷史、社會主義運動首先持否定態度的話,那當他再來閱讀竹內好的時候,肯定會認為竹內好在胡說八道。就是現在對竹內好非常有興趣的一大批中國讀者,也會認為竹內好是在想像中國現代歷史,特別是在想像中國的革命歷史。他樹立了一個理想的中國形象,目的是為了批評日本。有一回,一個學生這樣對我說,既然竹內好是為了日本而把中國作為理想的他者來描寫,那麼中國讀者就不應該接受這樣一個他者形象,這話挺有道理的,不過這個道理也許會阻礙我們對竹內好的進一步分析。假如我們設定竹內好描述的中國是一個理想的中國,那我們大概心中有了一個真實的中國形象,問題是,這個真實的中國形象是站在什麼角度、立足於什麼知識背景下描寫出來的呢?我覺得應該破除理想和真實之間的二元對立關係。當然這不意味著我們要全盤接受竹內好筆下的中國形象。
這裡需要插一下話。我們自1980年代以來,慢慢形成了關於中國現代歷史、革命歷史的一套說法。這套說法裡有一個「真實中國」的形象。這套說法是建立在對西方現代性的認同的基礎上的。我們認為,那裡表達了普遍人性和人權,因而是普遍有效的。而中國現代的具體實踐需要經受源自西方的普遍原理的檢驗。「真實中國」的形象產生於具體實踐和普遍原理的距離中。正是這個距離,對這個距離的不同態度,讓我們站在竹內好的對立面。也就是說,對於竹內好,他從距離中質疑了西方的普遍原理,而強調了中國具體實踐中所產生的新形式;對於我們,是從距離中認同了西方的普遍原理,把中國的具體實踐看成是落後於普遍原理的。分歧在這裡產生了。
竹內好是不是唯一一個這樣看待中國的人呢?當然不是。就我個人而言,90年代初有一篇文章讓我嚇了一跳。這是臺灣著名作家陳映真先生寫的,名叫《尋找一個失去的視野》。
他說的是中國曾經有過一個視野,現在失去了,陳映真要把它重新找回來。這是什麼呢?是第三世界的視野。這是毛澤東的理論。我當初是堅定的進化論者,和當時大多數人一樣,都堅定地認為中國的問題存在於中國如何擺脫中國的特殊性,融入到世界中去。這個世界,就是西方,就是開放社會,民主自由。而所謂第三世界的視野,不就是那種陳腐的、與世界主潮對立的東西嗎?三個世界的劃分是把世界看成有權力關係的,用以前的話來說,存在著壓迫和被壓迫關係的。而我們那時候普遍接受的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劃分。發達國家是充分現代化了的,而發展中國家的任務是以發達國家為榜樣,實現現代化目標。
這裡有著兩種不同的西方形象。一個西方形象,是人類目標的象徵,是非西方的樣板,在這個形象上,凝聚了人道主義、平等、民主、博愛、自由、富裕等等含義。另一種西方形象,是資本主義歷史的形成和展開的象徵,伴隨它出現了的是一個全球性的奴役結構。當我們認同前一種西方形象時,竹內好啊,陳映真啊,毛澤東啊,都是可笑的、荒唐的。因為他們居然要對抗人類的普遍原理。當我們認同後一種西方形象時,他們的重要性又顯示出來了。因為他們提供了反抗西方奴役的某些途徑。我們暫時把前一種稱為理想的西方形象,後一種稱為真實的西方形象。那麼,我們會發現,所謂真實的中國形象是於理想的西方形象相配合的,而理想的中國形象是和真實的西方形象相配合的。日本有一位受竹內好影響挺大的學者溝口雄三,他有一本書叫做《作為方法的中國》。他在談論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我們可以從我們的治學方式上來理解他著本書的意思。我們知道,自1980年代以來,我們的治學上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到西方那裡尋找理論方法,文學上的存在主義啊、結構主義啊、新批評啊、原型批評啊,方法上都是來自西方。然後,我們在中國尋找材料,鎖定我們要研究的對象。這個過程就好比是用西方普遍原理來檢驗中國的過程。但溝口雄三批評了這種方式。他強調另外一種治學方式,是以中國為方法,世界為對象。中國怎麼成為一種方法呢?在他看來,中國現代經驗中存在著被提煉為方法的可能性,這也意味著,中國經驗具有被抽像為人類普遍原理的可能性。我們知道,現代中國經驗是在與西方對抗、碰撞中產生的,這種經驗當然在西方是沒有的,一般而言,我們會把這種經驗作特殊化處理,也就是強調它不具有普遍性。但為什麼溝口居然會說有呢?這還需要從竹內好那裡尋求答案。
竹內好有篇非常重要的文章《何謂近代》,講述的是現代性在亞洲的發生狀況。他抽像出兩個模式出來,一個是日本的反應模式,一個是中國的反應模式。我們從文學的角度來理解也許更方便一點。竹內好舉了魯迅的一篇文章作為例子。《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野草》裡面的。一個奴才受窮,遭遇悲慘,所以要找人訴苦,他找到聰明人跟他說了一通後,聰明人只是非常憐憫地說,「唉,沒辦法的,只能這個樣子。」然後奴才回答:「跟你說了之後,我的心裡好受多了,我還是要感謝你的。」過了幾天,奴才又覺得不舒服了,他就去找了傻子,對他訴苦,告訴傻子他每天干的活多髒多累,而住的地方是多麼的潮濕、陰暗、不透氣,沒窗戶,傻子大怒,讓奴才帶他到奴才的住處,二話沒說就開始砸牆,奴才問他幹嘛砸牆,傻子說要為他開一個窗戶,奴才聽了就急了,大聲哭喊說有強盜在砸屋子,於是主人就帶人將傻子打跑了。主人因此還特別表揚了奴才,奴才很高興,過了幾天他遇到聰明人還得意地說起這件事。
以上就是故事的大概。竹內好以寓言的方式來解讀這個故事。竹內好提出了一個問題:魯迅是站在哪個角度上來講這個故事的?我們大概一眼就會看出,魯迅是站在傻子的位置上說話的。傻子懂得去反抗敵人,去與敵人做鬥爭,而奴才不但不鬥爭。反而會成為主人的幫兇。我們也會一眼就看出,魯迅諷刺了聰明人,這人好像是知識分子,他好像很悲憫,對奴才的遭遇充滿同情,但他所能指出的唯一出路只是讓奴才去忍受。魯迅本人也是這樣批判人道主義的。人道主義表面上挺有同情心,可是他卻不允許改變實際存在的奴役結構。但是,竹內好的解讀非常特別。他並不認為魯迅認同的是傻子的立場。竹內好拿這篇文章與日本文學作對比,他說,強調反抗鬥爭的「傻子文學」不考慮一個魯迅緊緊糾纏著的問題:那就是傻子的反抗是否真的為奴才開闢一條出路?可以說魯迅是肯定並贊同傻子的行為,但傻子沒有考慮過事實上這種反抗奴才不接受,也沒讓奴才真的有一條出路。魯迅發現了傻子並不能拯救奴才。竹內好提出了一個奇特的解釋,魯迅是站在奴才的立場上看問題!
這是竹內好的讀法。估計魯迅不會接受的吧。我們知道,奴才這個詞在魯迅的詞彙中絕對是一個貶義詞,他區分過兩種人:奴隸和奴才。奴隸是處在主奴結構中但不讚美為奴的位置,而奴才是處在這個位置上而認同它,喜歡這個位置。當然,竹內好沒有說那文章中的奴才就是魯迅。他的意思是,魯迅也讓自己處在這個位置上。但他是一個夢醒了之後無路可走的奴才。他讓自己承受的是大痛苦、大悲哀。魯迅曾感歎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之後無路可走,所以做夢的人還是不要驚醒他為好。因為魯迅太懂得醒來而無路的痛苦了。魯迅的特點不是他一次又一次幻想,做夢,而是一次又一次醒來,一次有一次發現找不到出路,使自己一次又一次面臨困境、絕境。這就是他完全不同於傻子的地方。
在現代世界格局中,中國就是這樣一個「奴才」,他也做夢,但遲早會醒來,醒來發現無路可走。魯迅就是中國的表達者。為什麼中國沒有出路了呢?竹內好非常驚人地概括了這個「奴才」的特點:奴才拒絕作奴才,同時拒絕成為主子。拒絕作奴才,使奴才不認同奴才的位置,拒絕成為主子,使奴才無法效仿主子。而無論繼續當奴才還是成為主子,都是主奴結構的延續。我們在1980年代把魯迅最大的精神狀態概括為「絕望的抗戰」,這是很準確的,魯迅自己也是這樣說的。但我們容易就此點而作形而上的玄想,把魯迅視作加繆、薩特的同類。但在竹內好的眼光中,這個反抗絕望卻是和中國的第三世界位置結合在一起的。
不想成為奴才是對自己的否定,換句話說是不想充分當在西方控制和奴役下的依附於西方的國度。又不想成為主子,是對奴才的幻想的否定,換句話說不想成為西方或取代西方。這是雙重抵抗。魯迅把「抵抗」看成是在主奴結構中中國的態度,而相對照之下,日本的態度是什麼呢?竹內好給日本的態度以一個詞:「轉向」。轉向指的就是以主人為榜樣,倣傚主人,成為主人的態度。這倒是有出路的。這可以用來概括日本「脫亞入歐」的進程,迅速讓自己變成西方,迅速複製西方。當然,最終的結果是重新複製了主奴結構,成為帝國,去奴役和壓迫其他民族。這個時候,竹內好也不再可能重複他以前的錯誤了。他把日本和美國的戰爭稱為帝國和帝國的戰爭。是兩個主子之間的戰爭。所謂大東亞戰爭沒有超克西方,而是複製了帝國主義的擴張邏輯。
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反法西斯戰爭。這樣描述當然是對的。同盟國和協約國之間,一方為自由世界,一方為法西斯國度。但這樣描述會遮蓋問題的另外一個方面,就如竹內好指出的,這裡存在著老帝國主義和新帝國主義之間的世界性衝突。忽略這個問題,就會忽略美國和日本的同一方面。為什麼竹內好要強調問題的這個方面呢?因為美國打敗日本,並不意味著現代危機的真正解決。現代中產生的主奴結構並沒有打破。
我們站在1980年代以來形成的知識和觀唸的立場上,怎麼理解日本走向法西斯呢?因為我們認同西方現代性,所以我們不會把法西斯和西方現代性聯繫起來考慮。相反,我們更願意強調日本的特殊性,日本的制度、觀念、民族性等等,那些與西方現代性不同的屬性,導致了日本走向法西斯。我們還願意把法西斯主義和中國文革、古拉格群島相提並論,尋找出它們之間極大的相似性,這些都和特定的體制、特定的意識形態相關,在抨擊這些現象中,重申了西方的普遍人類原理的重要性。這種思路的問題在於,二元對立的一方是特定的、具體的、特殊的歷史對象,而另一方是普遍的、抽像的、非歷史的觀念。那麼,當我們把所謂的自由世界 - 英美帝國也作為特定的、具體的歷史對像來看待,我們才能在一個歷史的框架裡來闡釋問題吧。這就要改變我們潛在的觀念:我們往往把英美作為人類普遍原理的象徵。
只有把衝突的各方都作為具體的對象,我們才能理解二戰中的英美、蘇聯、中國、德國、日本等的特定位置,和它們之間的不訴求。也才能理解二戰之後為什麼會有冷戰。否則,我們在其中可能會找不到中國的意義。而竹內好恰恰非常敏感到了中國在二戰中,在漫長的抗日戰爭中的意義。竹內好對中國的觀察和理解,和中國的抗戰緊密相關。
竹內好認為,在現代世界的主奴結構中,不同於日本的「轉向」,中國的方式是「抵抗」,中國拒絕在這個結構中當奴才,也拒絕變成主子。
竹內好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假如我們設定西方是進步的,而東方是反動的。那日本從反動變為進步的速度非常快。而中國則極為緩慢。他說中國的「反動」力量非常強。面對西方的挑戰,並不願意順從西化的必然規律。馬克思也曾談論過鴉片貿易中的中華帝國如何不顧時勢,安於現狀,並斷定這樣一個帝國要在這樣一場殊死的決鬥中死去。誰都知道近代中國的歷史是屈辱的歷史、失敗的歷史。竹內好認為,在失敗的過程中凝聚了深重的「失敗感」,由於反動力量的強大,改變中國簡直無從下手,用魯迅的話說,在中國,搬一張桌子都會流血。在魯迅看來,中國簡直是「萬難破毀的鐵屋子」,任何最早警醒的人都只能是孤獨者、絕望者。這些認識,我們大概也都是具備的,和竹內好差不多吧,對我們來說,這意味著中國的反動派要為近代中國歷史負責,我們所關心的還是中國如何快速進步。但竹內好不這樣看問題。他關心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出現了什麼新東西。他發現,在反動勢力如此強大的中國,喪失了日本式的自上而下的改良機會,由此引發的是中國內部不斷加重的危機,進而引發自下而上的革命。這兒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假如我們依照西方的進步標準,我們可以說日本是進步的而中國是反動的,因為日本迅速西化,有效地掀起改良主義運動,而中國不斷推遲西化的進程。但竹內好發現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日本由於完成了自上而下的改良,而保留了等級制度;而中國自下而上的革命,則不斷沖毀等級制度。也就是說,中國有社會革命,而日本迅疾的西化使日本喪失了社會革命的條件和機會。在這個意義上,先進和反動又倒轉過來了。
這種社會革命的終點到底是什麼呢?當然,首先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竹內好觀察中國的敏感點在於,中國在革命的實踐中的新的表述。他引用了孫中山的一段話。「中國對於世界究竟要負什麼責任呢?他現在世界列強所走的路是滅人國家的;如果中國強盛起來,也要去滅人國家,也去學列強的帝國主義,走相同的路,便是蹈他們的覆轍。所以,我們要先決定一種政策,要濟弱扶傾,才是盡我們民族的天職。我們對於弱小民族要扶持他,對於世界列強要抵抗他。如果全國人民立定這個志願,中國民族才可以發達。若不立定這個志願,中國民族便沒有希望。我們今日在沒有發達之先,立定濟弱扶傾的志願,將來到了強盛的時候,想到今日身受過列強政治經濟壓迫的痛苦,將來弱小民族如果也受這種痛苦,我們便要把那些帝國主義來消滅,那才算是治國平天下。」竹內好為這段話感歎不已。當時中國還沒有形式上的獨立,卻把握著這樣高原的理想,竹內好說,這是正視自己國家被殖民現實,從苦難中結合本民族的傳統而打造出來的理想。這裡蘊含著新的人類普遍價值的曙光。竹內好強調這種理想不是外來的,被賜予的,而是自身內在地生長出來的。所以竹內好把握的是與其說「理想的中國」,不如說是「中國的理想」。而且他從中國的理想實踐中,看到了西方所不能包容的人類普遍價值。
竹內好很早的時候,就孜孜以求對西方現代價值的超越和替換。在他思想不正確時期,也就是在支援大東亞戰爭時期,他為所謂「大東亞文化」寄託的價值也是很值得思考的。他認為日本是在觀念上否定了近代殖民統治而由此創造這種文化,他說「所謂否定殖民統治,也就是拋棄自我儲存的慾望。就是說,個體不是通過掠奪其他個體而支撐自身,個體必須在自己內部產生通過自我否定而包容其他個體的立場。世界不是通過掠奪,而是通過給予建構的。」當然,我們知道,當時的日本所做的正好是相反的事。但是,這種超克西方的、自我擴張的、掠奪他人的自我發展模式,代以自我否定而使自己世界化的「新文化的自我形成」,仍然是值得思考的。我們也應該看到,竹內好在早期是想像性地賦予日本以這種超克西方的價值的,因此他的失敗和錯誤是必然的。作為教訓,竹內好把目光轉向中國,轉向中國社會實踐中存在的可能性。
因此,竹內好關注中國的理想,實際上是在關注一種在東方土壤中形成的新的價值觀。而抗戰對中國理想的特別意義在於,有一種全新的價值觀在這片土地上慢慢形成了。我們可以從他關於「人民文學」的闡述中來看這個問題。
竹內好認為,中國文學經過抗戰發展到新的階段,中國五十年代的「人民文學」代表了中國文學的新階段。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看法。竹內好似乎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一個日本學者說,他「幾乎忽略抗戰期間中國文學和五十年代中國文學之間有相當不同的條件」。但是,在我看來,更有意思的倒是,為什麼竹內好把「人民文學」的起始點放置在抗戰時期。
通常的說法,抗日戰爭是一場民族解放戰爭,日本入侵喚起了中國人的民族意識。但這個說法是模糊不清的。把抗日戰爭時期與晚清甲午戰爭之後的情景作對比,可以發現,最「標準」的民族意識的覺醒,是晚清時期的漢民族精英的行為,國內滿漢的關係由於異族列強的侵略,而空前緊張,漢民族的民族主義意識在與滿清民族統治的鬥爭以及與異族列強的關係中得到充分的表達。這樣的在雙重「他者」對照下的民族主義運動,與抗戰的情景並不相同,中日戰爭的一方是作為單民族的日本,另一方卻是多民族的中國。當然,這並不是說,中日戰爭並沒有漢民族主義意識的回應,事實上,國民黨曾組織過多次民族主義的文化行動。而是說,由中日戰爭觸發的中國的文化與文學實踐,並不是用民族主義這個概念所能概括和說明的。
葛蘭西針對意大利狀況,曾這樣闡述「民族」和「人民」的關係。「在許多語言裡,『民族的』和『人民的』這兩個詞語是同義詞,或者幾乎是同義詞。在意大利,『民族的』這一概念就其思想內容而言,涵義及其狹隘,至少說它不等同於『人民的』這一概念。這是由於意大利的知識階層遠遠脫離人民,也就是說遠遠脫離『民族』,他們同等級制度的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迄今為止,還不曾有過一個強有力的、自下而上的人民政治運動或民族運動,來打碎這個等級制度的傳統。這個傳統是『書本』上的和抽像的……目前在意大利流行的『民族的』這一概念,是同這種精神上的、書本上的傳統聯繫在一起的。」
就抗戰情景而言,我們也可以說,「民族」和「人民」這兩個概念,也不是重合在一起的。「人民」這一概念的背後隱含著「階級」的觀念,後者卻又不是工業社會的產物,因而不能等於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觀念。在中國的情景中,階級的觀念指向的不是工人社會中的生產關係,而是指向葛蘭西所說的等級制度。換言之,由於國家能力的不足,抗戰提供了這樣一種可能,產生一種強有力的,突破民族主義運動界限的「人民運動」。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知識分子參與到抗戰的文化與文學運動之中,導致的不再是原本意義上的民族主義文化,而是去創造一種全新的「人民」主體形象,去想像一種打破等級制度的、打破精英的和「書本」的傳統的文化和文學。
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才可能重新評價延安的文藝,重新理解延安文藝對未來新中國的啟示意義。也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也才可能重新理解「改造知識分子」的意義。1980年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願意把「改造知識分子」看成是黨派對知識分子的強制,而忘了改造知識分子的歷史,包含著知識分子主動參與期間進行自我改造的歷史。
如果我們把「人民文學」的起始點劃定在1950年代,而看不到它和抗戰的關係,就容易把「人民文學」僅僅看成是黨派文藝的產物,乃至看成黨派為自身利益而從事的獨裁的文藝。這不是要否認,中國的「人民文學」與黨派文藝的深厚關係。事實上,黨派從抗戰時期開始,就與人民文學的實踐相關聯。但抗戰能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人民文學」獨立於黨派的一面。而1950年之後,「人民性」和「黨性」之間的關係,始終是黨派需要處理的,也始終伴隨著矛盾和鬥爭。也許,只有這樣,才可能解釋社會主義時期「繼續革命」的動力吧。
竹內好通過趙樹理來理解「人民文學」,表達這樣的看法:「在趙樹理文學裡,創造典型同時意味著向整體意志的還原。不是從一般性抽出個別的東西,個別的東西保持著其個別性,同時融合於一般性、規律性裡面。個別並不是跟總體性對立,也不是總體的一部分。個別就是總體。先被選擇出然後還原,這樣一個雙重的運作。而且運作之間經過了生活的實踐。換言之,經過了鬥爭。所以,它並不回歸到出發點,還原的位置比出發點還高一層。」這幾乎是對毛澤東的「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理論闡述。需要補充的是,如何「高於生活」,也就是如何創造出人民主體形象,存在著尖銳的鬥爭。
我的總體意見是,人民文學,乃是突破傳統民族文學的關於人民主體的建構運動。它提供了現代中國的生活意義和價值,「人民」成為社會主義中國文化的「信仰」。但它並沒有提供豐富的感性主體形象,因此它是「宗教的」,而不是「審美的」,因而它是未完成的事業。
(此文根據05年6月26號在華東師範大學麗娃學術沙龍上講演的錄音整理稿修訂而成,錄音整理者:俞頌雍,修訂於10月27號)
原載:當代文化研究網
日本是獨立國家嗎?
學術中國 2006/12/12
亞洲區域的再/統合(re/integration),是所有批判圈知識分子共同的責任,而在當前歷史的運動方向裡,統合的最大障礙似乎是日本的政府(與社會)。要寄望日本的批判圈能夠產生作用,從內部扭轉形勢,我們處於亞洲不同地區的人們必須跟他們站在一起,共同思考根本問題之所在,給他們提供外在的支援,讓他們清楚地得到外在的資訊與看法,才可能一起跨越臨界點,走向亞洲整合的新階段。這個臨界點就是:日本有沒有辦法脫離對美國的軍事依賴,從美國獨立出來。
東亞局勢正在發生「二戰」以來極為關鍵性的變化,總體變動的主要動力,來自於中國大陸的「和平崛起」所帶動的區域性經濟統合,然而牽動整體區域性「國際政治」動力場域中關係重組的催化劑,則是盧武鉉政府調整韓國長期以來的「親美反共」政策,不再依賴於美國的軍事力量,試圖走向朝鮮半島的獨立自主的努力。盧政權的調整不是突如其來,而是有著自身的盤算,它試圖在韓國分析家所稱的未來「東北亞的世紀」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持續仰仗美國是無法發揮主體意識的;特別是韓國的反美與民主運動一直是結合在一起的,政策的調整有龐大的民意基礎,將美軍逐出朝鮮半島是韓民族自尊的基本表現。韓國的新走向,當然觸動著總體區域性的神經系統,效果上是對過去冷戰體制的挑戰,是走向亞洲獨立的重要環節。相對於韓國「去冷戰」的積極走向,陳水扁與日本的小泉政權對於中國大陸的崛起則感到恐懼,不但沒有脫離對美依賴走向自主,反倒是在持續深化「親美反共」的冷戰結構,不斷向強勢的布什主義靠攏。如果臺灣地區及日本的知識界不能在此關鍵時刻發揮積極的介入力量,響應韓國的「脫美返亞」,走出冷戰格局,走向東亞的後冷戰時代,那麼亞洲地區追求獨立自主的可能性將再次淪為幻影,甚至將激化區域性的衝突。最近中國大陸及韓國各地風起雲湧的反日運動,正在刺激臺灣地區及日本右派的蠢蠢欲動,反映的也正是區域性的歷史問題並沒有被認真面對;此刻,歷史的新情勢正再次逼迫著我們走進歷史,在認真面對中,尋求脫困的途徑。
相對於這一波中國大陸與韓國兩地的強烈反日運動,臺灣地區因為長期的親美、日,所以反日聲浪相當薄弱。但是,這並不表示臺灣對於區域性的變動全然免疫,相反的,臺灣政治情勢自二○○五年起變化的速度令人驚訝。過去,幾乎所有的政治人物都不敢輕易去中國大陸訪問,都怕被認為是在「親中賣臺」。然而,從陳水扁二○○四年的勉強連任,以及年底立法委員改選的失敗,綠色陣營確定無法一廂情願繼續走臺獨路線,因而被迫妥協,開始調整與中國大陸的關係。中國大陸的《反分裂國家法》通過之前,陳水扁就開始示好,但是並沒有能夠阻止《反分裂國家法》的通過;《反分裂國家法》反倒加速了臺灣社會內部維持臺海和平的共識,任何政治力量能夠化解衝突,就會贏得正當性,受到民眾的支援。於是,在野的國民黨與親民黨,紛紛開始跳過臺灣政府,直接與中國共產黨接觸,以和解之名企圖緩和、扭轉兩岸關係。國民黨主席連戰在二○○五年四月底訪問大陸,與胡錦濤直接對話,在象徵意義上形成了「國共」和談的態勢。這樣場景的上演,在二○○五年之前是難以想像的。這樣的走向雖然並不意味著兩岸的統一即將到來,但是對「獨派」的氣勢確實是一次重擊。臺灣內部的真實狀況是,從過去二十年間所累積的衝突矛盾來看,短中期內,在沒有任何共識的情況下,除非要冒著臺灣內部發生「內戰」的危機,貿然進行統一或獨立都不會是政治上可能的走向。問題的關鍵在於臺灣當局是否能與大陸簽署和平協議,化解長期衝突的危機,在政治上擱置統獨問題,臺灣保證不繼續走臺灣獨立的路線,中國大陸承諾不武力攻臺強迫統一,而在其他的經濟、社會與文化層次上持續互動。這樣的提案已經被許多政治人物提出,在臺灣社會內部正在逐漸形成共識。目前的動向是,以李登輝為代表的臺獨基本教義派對於這樣的變化極端不滿,提出要跟大陸談,應該是「美日中臺」四方在美國談。李氏過於直白的要求,立刻遭到美方的否定,因此,「獨派」可以發揮多大的作用力,目前難以評估,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基本教義派的悲情意識會成為臺灣右翼力量未來的動員基礎。
臺灣問題是歷史問題。在脫離中國大陸一世紀後,重新來思考兩岸的再/統合,必定得面對層層糾結的歷史問題。戰後冷戰體制的形成,擱置了殖民地臺灣與日本帝國主義之間歷史關係的反思;這個擱置歷經戰後國民黨所構築的總體性「親美反共」文化,一方面助長了統獨問題,另一方面反倒形成李登輝以降的親美、親日格局,再次延遲了對於殖民地歷史關係的釐清。臺灣當前的情勢是冷戰文化的延續,具有批判性的主體意識要能夠形成,必須得面對、超克戰後冷戰體制下所規範的臺美關係,也才可能有空間去重新思索歷史性的臺日關係。
從當前快速變化的情勢來看,如果臺灣與中國大陸的和平統合是大勢所趨,是亞洲統合的主要構成之一,那麼在東亞的新情勢中,最為棘手的很顯然是日本問題。除非是真的要選擇走上脫亞的道路(只是這次不是入歐而是入美),日本的政府與社會必須得釐清與美國在「二戰」後的歷史關係。麻煩的是,無論是「返亞」還是「入美」,日本社會似乎都還沒有做好準備,主因就在於無法真正「獨立地」面對糾結的歷史。
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在紀念萬隆會議五十週年的大會上,小泉再次代表日本,對於日本「二戰」期間對亞洲的侵略表示道歉(日本政府曾經對韓國及中國大陸,但是從來沒有正式向前殖民地臺灣地區的人民公開道歉)。坦白地說,西方帝國主義何時對它們的前殖民地公開道歉?美國對菲律賓、英國對印度、法國對越南、荷蘭對印度尼西亞,何曾表示過歉意?那麼,日本官方不止一次的公開道歉,為什麼亞洲人總不領情,這到底如何解釋?
簡單的解釋是,日本幾次道歉的姿態很高,一般人感受不到道歉者的誠意。就像這次小泉還是很高姿態地聲稱日本是經濟大國,不是軍事大國一樣,老是要站在強勢者的位置,並沒有放低身段,跟弱勢者站在一起;再者,日本政府的言行不一,一方面道歉,一方面依靠外來的強者。一般人嘴上不說但是心裡難免要問:你到底跟亞洲人站在一起,還是跟美國人站在一起?你說你不是軍事大國,那是因為你的軍事完全依靠美國這個超級軍事強國,你日本到底是不是獨立國家都還是個爭議,那你憑什麼進入聯合國安理會?藉著美國的力量,即使進了安理會,也不過是讓美國多了一票而已,沒有自主性的國家,我們不支援。也就是說,日本的道歉具有過度工具性的色彩,誠意是相當表面化的,並沒有將對亞洲的道歉轉化到政策的實踐上,例如,體現在國際關係上,日本的亞洲政策到底是什麼?它在亞洲的統合過程中作了些什麼政策改變,來實質地體現道歉的誠意?簡單講,以國家利益為前提的道歉,是沒有說服力的,無法在情感層次上打動受害者。
換句話說,日本戰後的所謂成功,僅止於經濟,不論在政治及文化上,都沒有贏得亞洲人的尊敬。而能夠受到尊重的前提之一,就是得重新思考日本自身在東亞區域中的身份、認同與位置。
在與日本批判圈大量友人的互動中,我積累了以下的問題。從當下的觀點來看,日本主體性的內在問題來自於二戰戰敗後的「共識」:美軍的接管帶來了民主(這個「上帝賜予的禮物」)與經濟繁榮。從殖民者快速轉換身份變成美國的軍事殖民地,從加害者快速轉變成受害者,消解了日本社會積極面對、反思它與前殖民地與被侵略地區關係的契機。再加上冷戰體制的快速形成,也阻絕了前殖民地逼迫日本帝國進行反思的推動力量。於是,日本戰後社會的共識,就是丟開政治,從事經濟生產,忘記過去這段不愉快的歷史,只看未來,反正民主也有了,國防軍事就交給美國吧!這首先意味著日本戰後經濟快速的復甦,乃至於如今成為所謂的經濟大國,其實是依附於美國軍事防衛力量的結果;當然,它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亦即表面自主獨立,其實臣服於美國,文化上與其他亞洲地區一樣是第三世界,但是又不願那樣來自我定位,跟鄰居站在一起。因為他高人一等的表現,也就無法建立起與亞洲的連帶。另外,韓國、臺灣地區八十年代以後的民主運動是與威權體制長期抗爭來的,是在艱難的土壤中長出來的,至今兩地民主的發展雖然有它的問題,但是至少不是天下掉下來的禮物,更不是美國軍政府恩賜的,那麼不是爭來的民主,不是在抵抗中從本土中產生的制度,它的基本價值何在?它是真實的民主實踐嗎?讓人不解的是,日本戰後的反天皇制運動,似乎沒有搞對焦距,天皇背後站著的是美國政府,如果反對天皇不將背後的人一起揪出,那不就是患了短視癥嗎?
日本知識界的集體短視癥是形式主義的產物,是與政體、與美國帝國主義的共謀;無法面對最基本的存在價值的問題,又如何能夠認真面對歷史問題,又怎麼可能與其他國家達到內心真正的和解呢?簡化地說,我們要問的是:戰後的日本至今到底是不是獨立的國家?如果是,那又為什麼會容許大量美軍駐紮在自己的領土上呢?你當然可以說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產物,是戰敗後進入冷戰時期政治上的安排,但是冷戰不是結束了麼,到底還有什麼正當性繼續保留美軍基地?要保留到什麼時候?坦白地說,不經過全民運動來解決這個問題,爭取獨立,就是全面性的共謀/共識,就等於是以美國的軍事力量來交換日本的經濟發展,受惠的是日本,但是受害的是整個亞洲,讓亞洲無法走向獨立的道路。如果要美軍持續滯留是全民的選擇,那為什麼不能大膽地承認日本是美國的藩屬國呢?進步的日本知識界是否該跟亞洲其他地區一起徹底面對戰後的日美關係?嚴格地說,政治、軍事乃至於知識上,日本戰後從來就沒有獨立過,一直就跟韓國、臺灣地區一樣,是美國的附庸。這個問題不是政治正確的問題,是關乎基本生存的主體性問題。
日本戰後的政治安排是在冷戰的格局中完成的,今天已經不再適用,必須要重新調整,而這是一連串,甚至是總體性自我定位、身份認同的調整,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必須重新辯論。日本戰後的反共親美雖然已經鬆動,對於中國與朝鮮的仇視也發生了變化,但是親美的基本格局並沒有改變,因此讓人強烈感受到,在亞洲與美國之間,日本忠誠地跟美國站在一起,而這正是冷戰心態的持續。在這些具體而關鍵的問題上,我們看不到小泉政府勇敢面對,反而與東亞走向統合的趨勢越離越遠。
日本戰後的重要思想家竹內好,在一九五二年美軍軍管期間曾經提出了深刻的反省,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把事情看得清楚些:
今天,我們所需要做的是,國民大眾齊心合力,為確立獨立的目標而提出國家之理想。我們應當關懷的不是糾纏於法律的、政治性的獨立之名義,而是支撐著這些名義的實質性的獨立,我想,或許該稱其為文化的獨立吧。明治以來,日本的國家形成之主流精神,只重視獨立的外在形式,不去反省它的實質內涵,結果失敗了。在國際政治中,被承認為是獨立國,被稱為是一等國,於是便得意洋洋起來,今天看來,那並不是真正的獨立。明治時代教養人今天可能還在把戰前的日本視為獨立國家的典範,然而,我不承認那是典範。那時的日本,看上去好像是按照自己的自我意志在行動,實際上並不然。不管是否有意識,總之,不過是被國際上的帝國主義所操縱,盲目地充當了帝國主義的炮灰而已。名義上獨立,而實際上乃是別人的奴隸。今日的被佔領乃是順理成章的結果,並非是因為戰敗才失掉獨立的。我們這一代人,通過自己的切身體驗懂得了這一點。(竹內好,《國家的獨立和理想》,載《近代的超克》,三聯書店二○○五年版)
在今天讀竹內五十年前的發言,不免讓人唏噓,感歎半世紀以來,不只是日本,更為寬廣的東亞地區並沒有取得竹內好意義下的實質獨立。竹內認為「文化」的獨立比法律和政治更為深層,不能通過形式來完成。如前所述,日本戰後急於解除被美軍佔領的迫切性,即使是像竹內這樣高度自省的思想家,都無法跳脫那樣的認識論限制,去進一步以同理心思索當初日本對其他地區的佔領,特別是剝奪了前殖民地的獨立,所造成的長期痛苦(我個人認為這其實是問題的關鍵,如果日本知識界不能從獨立問題中思考它對於其他地區造成的無法獨立,那麼戰敗還真的是種錯誤);對於竹內提出這樣的要求或許不公平,至少相對於其他的知識人,竹內處在那樣高度的國恥狀態中,卻能夠冷靜地進行反思,從戰敗的痛苦經驗中思索錯誤,並且要求國人在爭取獨立時不要再度陷入形式主義,不然表面上是有主體意識的行動,結果只是在當帝國主義的奴隸。
竹內對於日本獨立問題的思考讓我們反省:「獨立」到底意味著什麼?「獨立」是一種嚮往自主性的歷史動力,是掌握自己的命運,當家做主;放在第三世界反殖民運動的歷史來看,「獨立」是脫離帝國主義的殖民宰制,建立具有尊嚴的主體性。從這個角度來想,如今高舉臺灣民主反對運動旗幟的民進黨在二○○○年取得了政權,聲稱這是臺灣主體意識的勝利,又有什麼民主的內涵?族群、性別、階級的平等與公平正義達到了嗎?在臺灣,我們不但看不到臺灣獨立運動提出「獨立」的民主內涵,反而很清晰地看到臺灣當前的「獨運」深化著對於美國帝國主義的臣服。因此,亞洲的民主反對運動必須要重新清理過去的歷史,在這個過程中得有主體性地去面對日本殖民主義對亞洲各地所造成的長遠傷害,以及美國支援亞洲親美政權的過程中對於民主所造成的迫害及長遠影響,而不只是切掉歷史的重要構成,通過簡單的外化問題來自我正當化。我們要超越前人的論述,不能再把帝國主義僅僅當成是外在的力量去反對它,其實帝國主義早已在我們所有人的身體、慾望及思想中流動著,主體性的批判性重建必須從自身的清理開始。我認為這樣的思索是走向「獨立」的基本條件,而在此基礎上我們必須走出冷戰結構的枷鎖,認知到「二戰」後的東亞地區其實並未「獨立」,最多隻是竹內好所說的形式上的「獨立」,是繼續在做帝國主義的奴隸。
竹內認為獨立暗示了所企求的理念,對他而言,沒有理想的獨立是沒有意義的,那麼到底要提出什麼樣的理想?竹內並沒有直接提出確切的答案,但是他認為這個理想的形成,必須經過一個國民集體的內在過程才能產生作用力;明治以來的「富國強兵」是不具倫理實踐意義的,早已被歷史證明是一場虛幻的大夢,戰敗是必然的,如何在失敗中記取教訓,走向實質獨立才是關鍵所在。他以一貫的論證方式,認為與日本走了相反道路的印度及中國,「雖然沒有能夠獲得形式上的獨立,而反過來在實質上卻把握到多麼獨立不羈的理想啊」!他進一步引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來幫助國人想像什麼是理想:
中國對於世界究竟要負什麼責任呢?現在世界列強所走的路是毀人國家的;如果中國強盛起來,也要去毀人國家,也去學習列強的帝國主義,走相同的路,便是蹈他們的覆轍。所以我們要先決定一種政策,要濟弱扶傾,才是我們民族的天職。我們對於弱小民族要扶持他,對於世界的列強要抵抗他。如果全國人民都立定這個志願,中國民族才可以發展。若是不立定這個志願,中國民族便沒有希望。我們今日在沒有發展之先,立定扶傾濟弱的志願,將來到了強盛時候,想到今日身受到了列強政治經濟壓迫的痛苦,將來弱小民族如果也受到痛苦,我們便要把那些帝國主義來消滅,那才算是治國平天下。(孫中山,《民族主義》,轉引自上書,281頁)
竹內好動容於孫中山所提出的理念,也深知日本的條件不容許簡單地模仿孫中山,但是要國人在同樣的倫理層次受到他的啟發,共同思考獨立的理念到底何在,日本在未來才可能獨立。半個世紀以後,我們在東亞的脈絡中,再次來思考獨立,所面對的局勢已經不同了,日本及亞洲四小龍已經有了豐厚的經濟資源,中國雖未強盛卻也在「和平崛起」,如果今天要談亞洲獨立的理念,就算我們沒有辦法提出更為高超的理想,但是至少得開始兌現孫中山當初提出的方向:濟弱扶傾。抵抗帝國主義,不該只是口號,而是具有實踐意涵。如果我們真的相信後冷戰時代應該來臨,原有區域性的對峙格局不能繼續下去,那麼追求「獨立」除了得推動美國軍事力量所代表的帝國主義撤出亞洲,建立起全球均勢狀態,慢慢走向世界和平的理念之外,也必須實踐濟弱扶傾的基本理念,資源豐富的國家,要能夠跳脫簡單的「國家利益」來想問題,讓各種的人力物力資源能夠在各地更為流通豐富,也才能達到實質上的平等對待。
在這個過程中,持續抵抗帝國主義不該只是一種抵禦外侮的姿態而已,身為華人/中國人,我們要跳出西方帝國主義入侵造成的歷史經驗的敘述,這個受苦受難的情感不應該阻擋我們去重新反思歷史上中華帝國對周邊地區所造成的龐大政治、軍事及文化上的壓力。今天亞洲地區對於中國崛起的擔憂,其實不全然來自於當代中國,而是歷史的中國,那個所謂朝貢體系的中國;從朝鮮半島、沖繩、越南,到整個東南亞,對於中國崛起的曖昧態度就是對於過去歷史中的中華帝國的憂心,難道我們是在重返那個歷史的朝貢關係?中國大陸的知識界要充分認知,中國已經不再是帝國,應該有條件反省中國前近代時期的身份位置,不能再重蹈以往的帝國大夢,主觀地期待中國成為強權,與美國帝國平起平坐,來取得自我的肯定。在亞洲,去帝國化的問題,不僅僅在於反思西方帝國主義的入侵、日本帝國主義的暴力、戰後美國通過冷戰持續帝國主義在亞洲的擴張,同時也更得認真面對作為帝國對於別人造成的壓迫。中國從帝國變成大國,要如何清楚地自我定位、尋找新的方式來對待鄰近地區?我認為必須從自身尚未去帝國化的問題開始,不繼續夢想回到帝國的位置去對抗美國帝國主義,而是清楚地站在大國的位置,擔負起大國該盡的責任,至少在亞洲統合的過程中,做出該有的貢獻,而不是在欲求主導世界的領導權。
「日本是否是獨立國家?」這個問題的提出,目的不在於挑釁,同時也是在自我質疑,根本目的則是為了開啟東亞區域內部的和解進程無法推進的核心問題。日本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大陸與臺灣知識界崇美的程度絕不低於日本,視野中沒有鄰居只有強者,而之所以會如此深層地認同美國,就是因為沒有能力去認識到我們自身帝國認同的因子,也就是在歷史教科書中建立起了我們深厚的中華帝國認同。層層撥開歷史中纏繞的帝國慾望,才是走向亞洲和解、統合與獨立的先決條件。
二○○五年五月八日於新加坡
原載《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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