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大學」何處尋?
--肖雪慧
  
   一、小姑娘金果子的幸運
   常聽在美留學和工作的朋友談到美國發達的公共圖書館業。在這個國家,公共圖書館數量多、遍佈每一社區,館藏豐富,辦證容易,借閱手續簡便,服務周到,開館時間長,而且不分節假日地向一切人免費開放 。不論是學者、作家、老人、兒童、外來移民或無家可歸者,都可以來館尋找資料、讀書、學習。公共圖書館早就成了美國國民教育體系中民眾進行自我教育的重要場所。今年年初,好友金麗來信,談的又是圖書館。她八歲的女兒果子在念小學二年級,英語上了路,看書沒什麼障礙,進入了「圖書狂」階段,每天從圖書館借書回家。從動物故事到希臘神話,什麼都看,連現今我們的大學生也未必接觸的古典名著也找來看,還提出無窮的問題。有許多問題把聰明絕頂的金麗也問得目瞪口呆,不知該怎麼回答——「什麼是哲學家?」「為什麼好人要被壞人整?」「為什麼毛澤東當主席?」「恐龍為什麼會消失?人也會從地球上消失嗎?」……自從迷上書,畫不畫了,玩具也不擺弄了,幾十個動物玩具一個挨一個,統統躺在地板上。金麗總說她:「你的全國人民都在睡大覺。」果子每天至少讀三本書,死活要一口氣讀完。金麗不願意女兒這麼小年紀就一頭栽進書中,不去玩點別的。可是想盡辦法,什麼誘惑也不能把果子的注意力從精美、有趣的圖書上轉移開。連花一百多元美元給果子買的聖誕節禮物,也沒玩上幾天,又安置它們「睡覺」了。
   果子對書的癡迷勁,在國內因飽受課本和作業的折騰而變得痛恨書的孩子們眼裡,簡直不可思議,而果子能非常容易地得到書,又是國內同齡孩子難以想像的。光是她就讀的那個學生很少的初級小學,校內圖書館就有幾萬冊書,附近還有公立圖書館,藏書60萬冊。果子每天在學校借了還,還了借。如果不是她媽媽想控制一下她的「圖書狂」,不讓她再從公共圖書館把書往家裡搬運,她還可以隨時從公圖借書。這樣的讀書條件,實在是令人羨慕。
  二、國內公共圖書館景觀之一:大潰退。
   國內小學一般是沒有圖書館的。除了部分中學有圖書室以外,充其量在大城市裡按大區設立的少年宮裡可能有專供孩子們借閱的圖書館。最近廣州市有個統計數據。在這個城市,平均11.8萬個孩子才擁一個圖書館或者圖書室。這個標準,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的4000個孩子擁有一個圖書館的標準相差30倍。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特別是窮鄉僻壤就更別提了。而社區公共圖書館,莫說小學生不知道,像我這樣生活在大城市的大學教師都不知道在哪裡。說準確一點,不是不知道,是現在基本上就沒有。我所在城市,原來的市圖書館早已被蠶食掉了許多地盤去經營茶館,人們在那裡吆五喝六、打麻將、展鳥籠,煞是熱鬧紅火。剩下的圖書館部分則奄奄一息。除了市圖書館,過去還有個省圖書館,據說是全國十大圖書館之一。在學院圖書館找不到的書,可以到那裡去想辦法。儘管手續繁瑣、開館時間短暫,再加上各種莫名其妙的限制,會讓人去了一次就幾乎要永遠斷了再去的念頭,但好歹有個公共圖書館聳在那裡,萬一又需要找什麼在校內沒有的資料,這折騰人的圖書館總還是一條後路。不幸,處於商業集團包圍中的省圖地皮被商家相中。省圖將從市中心撤出的訊息傳開,沸沸揚揚引起了一番爭議。省立圖書館這樣的公共文化設施,是大城市記憶功能和文化傳播功能的重要象徵,如果讓出省圖地皮,不但給讀者帶來許多不便,而且簡直是文化的一場大潰退。然而,一如已經在其他一些大城市發生的那樣,在商業利潤面前,或者說,在商家給出的誘人的地皮費面前,「文化」連招架之力也沒有。省圖被大卸八塊了,只靠底層還暫時保留著的一點象徵性借閱服務在茍延殘喘。說是在二環路以外另建新館,如今至少已過去五年,允諾的省圖書館新館仍是千呼萬喚出不來。而在此期間,早已大大過剩的高級賓館、高檔飯店、豪華舞廳遍地開花,到處在迅速地拔地而起。
   就算新館早遲會建好,投入使用,那麼遠的地方也令人望而卻步。而且,孩子們是進不去的。更別異想天開,以為可以像美國那樣從國會圖書館到社區圖書館的所有公共圖書館,不問國別,不論年齡、身份和職業,勿需查驗什麼證件或索要什麼特殊證明,向一切人免費開放,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利用一切館中所藏。
  三、國內公共圖書館景觀之二:國家圖書館作出的「表率」。
   在我收到金麗來信后幾個月,從報上讀到一則訊息。在我們的國家圖書館入口處豎著一塊告示牌,仿「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思路與句型,赫然寫著:「中學生、無單位者和寵物不得入內」,預先就排斥了兩部分公民使用圖書館的權利——這兩部分公民僅無單位者就要佔人口的大多數:佔總人口三分之二的農民、城市個體戶、家庭勞動者、流動的打工仔……,都屬於「無單位者」。其實,在沒有豎起這塊告示牌之前,中小學孩子和所謂「無單位者」就進不了這氣派之地。像美國那樣,孩子們把圖書館當樂園、無家可歸者把圖書館當天堂,可以一整天泡在裡面讀書,在這裡簡直是天方夜譚。哪個居無定所的打工仔要想試試進去,不被當作盲流「擋獲」而只是被趕走,那就要算最好的結局了。即使不在排斥之列的人,也沒有自由使用一切圖書資料的權利。動輒把人分等級的陋規和對保密的嗜好,使很多資料對公民實行了封鎖。所謂「保密」級別的資料連專門從事有關研究的學者、教授也不得借閱,但卻可以供有相當黨政級別的官員使用,哪怕佔據這級別的官員可能是弱智或半文盲。有的學者千里迢迢專程來京查資料,受到百般刁難和無休止等待的折磨,最後發出感慨:「借書難,難於上青天。」
   從八十年代後期開始,全民經商潮狂捲全國,公共圖書館不甘落後,也紛紛「下海」,搞起「有償服務」。對此,人們的議論還未平息,最近,國家圖書館又出新招,宣佈從5月30日起,把外文圖書外借證押金上調5倍,每證需1000元。對於城鎮人均年收入不足六千元①(人均年收入僅兩千多元的農村人口就不提了,因為他們的生存條件使他們與國家圖書館根本就無緣)、人均月收入不足500元的中國人來說,原先的每證200元押金就高得離譜,一下於調高5倍,看來這圖書館也準備加入到高爾夫球場、豪華歌舞廳、豪華飯店之類高「消費」行列,成為富人才能進出的地方了。如果說過去貧而有志者還可以借圖書館的一個讀書天地修成「正果「,而今連這條路也被堵上了。
   國家圖書館是中國最大的、也是最高級別的圖書館。它的衙門化、商業化以及對低學歷者和底層人物的排斥,自然會為各級圖書館所效仿和發揮。圖書館借書難,是有普遍性的。這種現狀與美國圖書館事業的差距十分驚人。其實不止與美國差距驚人,與英、法、德、意、俄、日、瑞士以及北歐諸國的差距同樣驚人。如此觸目的圖書館差距背後是更深刻的價值理念上的差異。此處要聲明一下,我這裡說的價值理念的差異,不是可以用東西方文化差異來搪塞的,因為我們的圖書館現狀暴露的是對人民的受教育權利、自由閱讀、自由分享知識資訊的權利的漠視。而這種權利應是各種文化背景下的人所共有的。
  四、歐美公共圖書館事業的價值支撐
   公共圖書館的歷史很悠久。但真正的公共圖書館概念——公圖不僅為學者服務,而且向人民打開大門,就是說,向一切人免費開放,這在世界上是由美國獨創的;而真正的公共圖書館則是在歐美各國與公共教育的普遍實施同步產生的。19世紀掀起的公共圖書館運動與當時全民教育體系的建立相輔相成,兩者都基於「以人為目的「的價值理念,基於民主制的鞏固需要受過教育的公民這一信念:堅信每個人都有權通過分享人類文化遺產、通過學習來豐富自己的心靈、開發自己的潛力,並找到一條實現自己夢想的途徑;堅信人民要獨立自主地管理自己、要有效地參與政府決策,就必須受教育,必須能自由使用文字記載的一切知識。所以,無論是通過建立全民教育體系提供學校教育,還是給全民提供利用圖書館的條件,都是爲著使每個人能分享人類積累的經驗和知識。如果說學校是對人進行正規教育的地方,公共圖書館則是人們通過自由閱讀來充實、提高自己的地方;而當學校教育資源有限,不能滿足每個人都受到足夠的正規教育的情況下,公共圖書館作為學校教育體系的補充,是所有願意學習的人都可以進入的免費的「學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歐美國家的人民習慣於把公共圖書館當作「民眾大學」。
   二戰以後,公共圖書館對於民主制的鞏固,對於公民實現參與權的關係被更明確地提了出來。公共圖書館作為民眾大學的任務和職責也有了進一步擴充套件。1964年丹麥的《公共圖書館法》規定:公共圖書館的目的就是要以免費向公眾提供大量圖書和其他適當資料的方式,促進情報、教育和文化活動。該國的圖書館委員會在70年代提交的一份報告則進一步指出,公共圖書館的主要目的就是幫助個人形成自己獨立的觀點,並且為個人提供自由表達思想以及在公共團體的決策中發表意見的機會。圖書館需要通過促進社會團體內部的文化生活和傳播資訊來實現這個目標。——像這樣的觀點,在歐美各國已是共識。在所有這些國家,職能延伸了的公共圖書館成了給人們提供各種日常情報和參考的中心。在這樣的中心,公民應能獲得關於實際問題的可靠和公正無私的指教,應能使自己在複雜的社會中確定生活方向時從這裡到幫助。
   美國作為現代圖書館運動的發源地,它的公共圖書館在擴大自己的任務方面做得更出色一些。當此間以不菲的收費和令人卻步的高額押金把窮人排斥圖書館大門之外,又用各種限制和保密借口使能進入圖書館的人也不能自由利用館藏之時,人家的公共圖書館早就在給自己加上新的社會職責了。譬如,千方百計把服務擴充套件到通常不是圖書館的讀者的那部分人中去。美國圖書館業意識到,不常進圖書館或者根本不進圖書館的這部分人通常是居民中的大多數。他們中很多人受教育較少,容易走入迷途,又經常為貧窮所困擾,最需要通過圖書館提供的免費服務來提高自己。為此,圖書館突破了傳統的等讀者上門的路子,而是主動走出去找讀者,上門服務、建立流動站、為宣傳圖書舉辦報告會,並與社會福利機構、戒毒康復中心、監獄等機構聯繫,把圖書送到最需要幫助的那一部分人手中,把非讀者變成讀者。
  五、「民眾大學「的缺席
   在人家千方百計擴大讀者群之時,我們的「公共」圖書館用各種限制預先取締了大部分公民進入圖書館的權利;在別人致力於幫助社會底層接觸到圖書資料,獲得自己所需的知識和情報之時,我們的「公共」圖書館以金錢為槓桿,進一步人為縮小讀者群。這把公共圖書館也變成不納買路錢便不得入內之處的一步,是與敲骨吸髓式的教育「高消費」幾乎形影相隨的。無緣進學校的人,同樣也無緣進圖書館。在中國,本應成為民眾大學的公共圖書館,既因為數量太少,又因為衙門化、商業化而在事實上缺席了。結果,因貧困而被排斥在校門外的人也被排斥在公共圖書館之外,連補償性的自己我教育機會也被剝奪。不知我國在教育、公圖等事業上的決策者是否擔心過:這些受到雙重排斥的人有一天會發問:這個國家是屬於我們的嗎?
   衙門化、商業化的原因人們心中有數,無需贅言。若問公圖為何數量太少(據1996年統計,全國公共圖書館僅有2631個,大約平均50萬人才攤得上一個,而總人口僅600萬人的瑞士早在80年代就有6000個各類圖書館,平均每一千人擁有一個,美國是4萬多個圖書館……)。資金困難不是合適的說辭。中國不富裕,但也不窮,而且在公費吃喝、重複建設、舉辦這節日那慶典和其他不著邊際的事情上大把花錢的勁頭,會讓世界上最富的國家也嚇一大跳。
   李大釗先生早在80年前就提出要多辦市立圖書館,提出圖書館宜一律公開,不收費。80年前的希望,至今仍然渺茫。 1999.10.3
  
  ① 按99年漲工資后的估算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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