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標題:經濟全球化與文化:福山問答錄
文章提交者:【蚊子】
秋風譯
來源:學者莊園
今年早些時候,美林論壇邀請福山博士(Dr.
Francis Fukuyama)探討全球化問題。對話集中於文化如何塑造日益增進的世界經濟融合,反過來文化又如何受這一進程的影響。福山挑戰了全球化必將導致出現文化同質(homogeneity)的看法,他指出,各個社會儘管面臨壓力但仍將繼續保持他們的個性。他強調說,事實上,這些方方面面的文化價值決定了在一個國家內如何做生意。
這並不意味著社會不受全球化進程的影響,不會發生改變。福山固然相信存在著政治和經濟意識形態的趨同現象(convergence),然而他也指出,存在著深層次的文化因素,這些因素人們是不會輕易抛棄的。
Q) 全球化已經到了何種程度?
我覺得在很多方面,全球化仍然是相當表面的。儘管這方面的論述連篇累牘,然而基本的事實是:全球性經濟仍是很有限度的。在我看來,比較充分的全球化的層面僅限於資本市場,而在其他絕大多數領域,制度仍然完全是地方性的。
比如貿易就仍然主要地是地區性的,而超出地區界限的貿易仍相當有限。亞洲人主要是跟亞洲人進行貿易,而拉美國家也主要是跟拉美國家做生意。即使是在最發達國家,情況也仍然如此,歐洲內部的貿易佔到歐洲各國貿易總額的60%。
這種地區界限在其他方面也都存在。大多數公司仍然侷限於國內,當然政府也仍然只是民族國家的政府。儘管消費者的教育水平提高了,消費者能夠要求更多的産品已滿足他們的需求,然而消費市場仍然是限於國內市場,甚至在一國之內市場也是分割的。
Q) 某些方面的全球化是否會導致更大程度的同質化(homogenization)?
我認爲同質化和對地方文化認同的肯認將同時出現。從大的經濟和政治制度角度看,文化正在變得越來越同質。並不存在很多選擇和政治制度類型,不大可能再出現某種庇隆主義的經濟民族主義或某種社會主義。歷史已經證明,按照全球經濟的本質,一個社會組織起可行的和有競爭力的政治與經濟制度的方法就那麽有限的幾種。對於一個比較發達的社會來說,國家制度必然是民主制度,它必然要跟全球性市場聯爲一體。在這方面,存在著很大程度的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同質化。但在文化層面上,我們尚不清楚同質化的進程是否也會如此迅猛。在某種程度上文化同質化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抵抗。
Q) 你是否相信將在更深層面上發生同質化?
文化也可能最終變得同質化,就像政治制度一樣,不過我相信這種同質化進程將要緩慢得多。很多人覺得由於我們已經開發出先進的通訊技術,能夠向全世界傳播全球性電視文化,因而必將導致更深刻的文化層面上的同質化,但我覺得情況也可能恰恰相反。
比如,比起40年前,美國和亞洲彼此之間可能更少好感,更多不信任,雙方也更強調彼此的差異。1950和1960年代,亞洲把美國看作是現代化的楷模,而今亞洲人看到美國城市的敗落及家庭的衰亡,他們不再覺得美國是很有魅力的榜樣了。通訊技術可以使亞洲人和美國人更方便地彼此看到對方,而這卻恰恰凸顯了他們的價值體系是完全不同的。
Q) 全球性公司是否對文化産生同質化效應?
我覺得存在著某種由麥當勞、可口可樂之類的公司所傳播的全球性消費文化,不過,如果透過這一表像考察,去問問生活在不同國家的人們他們忠誠什麽,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家庭,如何對待權威,其間的差別將是巨大的。人們考察一種文化的時候,總是把太多注意力投注在他們購買的消費品這些方面,而這只是文化的最淺薄的表面,真正構成一種文化的是那些把人們聯結起來的更深層次的道德規範。
我的第二本書《信任:社會美德與繁榮的創造》(中譯本由遠方出版社出版——譯注)的主題之一就是論證,這些更深層的品質、所謂的社會規範決定著人們的經濟活動方式。比如中國文化就是家庭爲核心,這就限制了生意圈往家族以外擴展。這一事實産生了很多後果:它意味著中國企業一般不能做大,也許是因爲他們不願意讓外來的經理人闖入家族圈;這意味著中國企業很難創出品牌,因爲他們不習慣建立龐大的營銷組織;這也意味著中國企業很難建立其足以使企業延續兩、三代以上的耐久的制度。從中國的例子中我們清楚地看出,是文化決定著經濟。
Q) 構成這些深層文化認同的是什麽?
很明顯,語言、宗教、種族都是本土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我自己最感興趣的是我所說的信任網路(networks
of trust)。世界各地不同的人們處於不同的信任網路中。我覺得如果我們要真正地理解世界的各地是如何運轉的,我們就必須真正地理解當地的信任網路;一旦建立起信任關係,隨之就能形成商業關係。
比如在很多拉美國家,很多大公司幾乎都被一群家族所控制,中國、土爾其等國家也是如此。很明顯,這類社會的商業機會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是否理解這些社會網路內中的奧秘,而能夠完全理解這些網路如何運轉的只能是本地人,正因爲此,外來者有時就發現在這些國家很難做生意,原因就是這裏缺乏一定的透明度,而外來者如果事先沒有社會關係根本就不可能建立起生意關係。
Q) 是否存在超越文化與民族的普遍的人性?
是的,追求物質進步的願望顯然就是一種普適的驅動力,我想有大量證據表明在市場上交換也是一種普遍的人性。有些地方之所以不存在市場交換,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因爲國家或其他類型的管制當局禁止這麽做。
Fernando
De Soto關於秘魯的著作對人類渴望市場交換的慾望給出了很好的例子。書中提供大量例子,貧窮的秘魯農民滿懷巨大的渴望移居到首都利馬希望做生意,然而這些農民卻無法組建正規的企業,因爲獲得執照要花25天時間,還得花大量金錢賄賂政府官員。爲了能夠融入市場交換,他們創造了規模龐大的非正式經濟,甚至擁有自己的司法體系。
我認爲企業家精神也是普遍存在的。過去幾年,世界銀行堅定地鼓吹小額貸款的概念,而在此之前,他們的政策一直是貸款給各國中央銀行和大型銀行。不過更仔細地觀察社會網路就可以發現,企業家的創新活力仍被抑制在較低水平。這種企業家精神的一個有趣的例子是很多第三世界國家都存在的非正規的計程車和交通服務。在南非,政府把公共交通壟斷權賦予幾家公司,完全不能滿足需求,非正規的計程車服務就成了種族隔離時代黑人最大的收入來源,因爲這是他們可以擴展生意的少有的幾個領域之一。
Q) 全球化是否將導致普適文化的發展?
我認爲,經濟現代化必然伴隨著一系列文化屬性,包括更大程度的個人主義,就是說更多地根據個人的成就而不是其繼承下來的身份地位來評判一個人。
近來關於全球的討論中引起我關注的是有些人過高地估計了全球化導致同質化的效應,我自己覺得可能恰恰相反。在某種意義上說,實際的自由貿易制度和經濟互相依賴事實上將使人們以從前不可想像的方式凸顯其文化差異。
魁北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魁北克關於分離問題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看法。我認爲如果沒有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和1960年代魁北克真正從經濟上現代化的靜悄悄的革命,我們根本無法想像會有這麽強烈的分離思想。從某種角度看,今天的魁北克確實是更多地融入了美國經濟而有點脫離了加拿大經濟,因而如果他們分離出來,並不會從經濟上付出什麽代價。在這個意義上說,自由貿易創造了某種經濟平臺,因此全球化所帶來的繁榮將使各種文化能真正地凸顯其獨特性。
Q) 文化能通過彼此互動和吸取而獲得提高?比如,美國就通過吸取世界其他地方的文化的方方面面而受益匪淺。
美國文化從文化增加和吸取中所獲的好處比任何地方的文化都大。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事實又扭曲了美國人的認識,他們自己成功地融合了不同文化,於是他們就設想世界其他地方也會很容易地發生同樣的過程。我覺得這種文化融合也許會發生,但不會很輕易地成功。
即使是跟美國很相似的國家比如法國,接納外來文化也是相當困難的。我對法國還是有所瞭解的,我到過那兒很多次,我學習的是法國的政治學。而讓我震驚的就是法國和美國是如此的不同,儘管這兩個國家已經有兩個世紀的互動。很多歐洲人無法理解美國人所信奉的自由至上主義,而法國正是國家中心和官僚制的國家。1980年代末有幾年他們試圖私有化,結果在法國工人中招來激烈反彈,最後是政府改變其立場。而絕大多數美國人則認爲私有化是公共政策的大勢所趨
Q)資訊技術將在全球化中發揮什麽樣的作用?
對單靠技術就能實現全球化的說法我深表懷疑,問題是信任。我的感覺是信任是商業關係的根本所在,而信任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社會現象。人們彼此基於互惠打交道而形成信任,藉助這種信任,他們彼此熟悉他人的認同、行爲、可靠性、誠實及履行某些規範的能力。而在數位化網路中卻很難提供這種資訊。
有很多有趣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1960年代中期SRI進行了一項研究來考察長途電信對跨大西洋的商業交易的影響,結果發現,跨洋商業交易與航空旅行有更強烈的關聯,因爲絕大多數交易在建立起某種社會關係前是不可能成交的。
在數位化商業中,現在人們從技術已經能夠完成整個交易,然而這裏卻缺乏使雙方發展出信任關係的附加服務價值。全球化所需要的絕不僅僅是網路技術,毋寧說需要創造出一系列全新的能夠傳達信任所需之資訊的服務。
Q)全球化是否將導致大量的政治變革?
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與成功地確立民主制度存在著關聯。最近有一項研究考察了幾個國家的民主轉軌情況,一旦人均GDP達到6000美元(按1992年購買力平價計算),就沒有一個國家在建立民主制度之後再倒退回極權制度的。
全球化和資本發展並不能自動地産生民主,但是全球化導致的經濟發展水平提高有利於創造一個擁有強大中產階級的市民社會,而這種階級和社會結構將推動民主。
在這點上我不同意Samuel
Huntington的說法,他認爲未來兩三代人時間中,中國即使不進行政治變革、不用模仿美國的一切,也照樣可以飛速發展。Huntington不相信發展將導致人民要求政治參與、出版自由等等公民自由權利。我不相信他的論述,我認爲,經濟發展必將導致政治變革出現。
另一方面我也相信,次政治的、「安全的」文化表達樣式將繼續保持其獨特的形態。體現這些獨有的文化樣式的一個方面是産業結構中的獨特的商業慣例。不過我認爲即使是在這一領域,最終也會出現某種程度的同質化,比如現在日本的金融機構是獨一無二的,受到嚴格的管制,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存在日本那樣的的慣例和政策,而面對全球性競爭,日本的制度也面臨很大的要求向全球性商業標準靠攏的壓力。
Q) 你認爲全球化將如何改變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係?
我覺得人們對待國家的態度是存在於整個工業化國家之間的主要的文化差異之一,我在George
Mason大學的同事Seymour
Martin Lipsit畢生都在研究美國的例外論(exceptionalism),他指出,就人們如何看待國家權威及國家制度的效力而言,美國與甚至是英國這樣的國家都大相徑庭。
而事實上,資訊技術能夠發揮巨大影響的一個領域就是公民與其國家之間的關係。今天存在著大量以前不可想像的跨國界的、非國家的因素,比如環保團體。
我以前在Brown大學的一位同時曾經對恰帕斯起義期間墨西哥的這類現象作過研究。墨西哥政府還像以前那樣應付這些叛亂:派出軍隊到出事地區,用武力進行鎮壓。然而國際人權組織也立刻行動起來,利用傳真機、電子郵件等等先進的通訊技術,他們有能力把這些恰帕斯印第安人送上電視,讓他們從自己的立場講述那裏發生的事,由於弄得環球側目,墨西哥政府只好決定與這些叛亂者尋求談判。我想未來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多。
Q) 最後一個問題,全球化真的就是美國化嗎?
我覺得是,我想這也是很多人不喜歡全球化的原因所在。我覺得全球化必然是美國化,因爲在很多方面,美國是當今世界上最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而它的制度則代表著市場力量的邏輯展開。因此,如果確實是市場力量在推動著全球化,那麽全球化就不可避免地伴隨著美國化。
不過我覺得其他文化中的人正在吸取的美國模式還是兩三代人以前的美國,那時他們一提起全球化和現代化,很多人想到的就是1950年和60年代的美國,「他們把一個送上了月球」,完美的西部電影明星約翰韋恩以及Father
Knows Best之類,他們沒有想到在美國還有洛杉磯種族騷亂和O.J.
Simpson。我們在1950和60年代出口的文化是理想化的,那的確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而今天我們出口的文化則是憤世嫉俗的,對其他國家的人們來說更少吸引力了。
原題Economic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e:A
Discussion with Dr. Francis
Fukuyama,秋風2001年2,28-3,2譯自美林公司網站之全球化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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