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年輕的時候,她是他的女兒、女伴、看護。伯伯愈來愈年邁,他老人家的心情愈來愈孤單、寂寞,也許覺得日子一天天地短少。他很怕失去女兒,怕快樂的時間愈來愈少。所以有些時候他很矛盾,他怕她太遲回去會有危險,而太早回去又捨不得。八點就開始走來走去,坐立不安。快九點了,女兒要走了,可是又不能不讓她走,他怕人家講話,又怕太晚危險。回去後還要再通電話:你到家了、晚安、睡覺;你睡著了嗎?消夜吃了嗎?門鎖了嗎?都互相問。只有三兩句話:我睡了、吃飯了,就掛電話了。他們不會拉拉雜雜地講得很多。他們的生活,沒見面就像見了面一樣。用這個方式過他們的生活。我也常常想,為甚麼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呢?可是他們就這樣地相處。」(景惠語)
從吳大猷觀點來說,也許這是第一次他可以開放地講他愛某人。可以以真摯的感情去愛。「我常常用百分比來描寫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一直告訴爹地,他給我百分之九十五,我只給他百分之五。」(吟之語)旁觀者清的景惠不同意:「你百分之百的生命是奉獻給爹地伯伯的。」「可是等到我的爹地去世以後,我才知道我給了他百分之百。」(吟之語)她對她的愛下了這個定義:「我覺得他對阮冠世很好……可是我覺得他對他的太太阮冠世是一種年輕人追求的愛,我現在對他的是一種不同的愛……他跟他的太太間完全是一種夫妻,男女夫妻的愛,跟我和爹地之間不一樣。老實講,我跟我爹地之間的愛要更profound——寬廣些。不是單純(普通男女間)的愛……有時我們吵架,我說我要走了,可是只走到門口。我爹地管我,我會同他爭吵、生氣……可是我可以說這麼一點:我爹地天性非常善良,所以他對阮冠世這麼地好。今天他收養我,對我很好。如果他收養詹景惠,他也會一樣地對她好。他就是這樣個性的人……這就是他做人的偉大。」(吟之語)
「為了父女摯愛所作的犧牲,我們只能從愛中去瞭解愛。」 ——愛爾蘭作家愛莉絲‧莫朵(Iris Murdoch, 1919-)
吟之認得吳大猷時,時當二十四歲,天生麗質,正是在她青春的花開放的巔峰。哪一位少女不懷春?「其實我內心裡何嘗沒有人性的一面呢?I am a human being,(我也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但是我不能對爹地說,我這樣很辛苦。如果這樣講,他會覺得很難過。」(吟之語)「當時伯伯要大姐念書,學英文、哲學、彈古典音樂、聽音樂、運動等等。大姐從這些上得到許多精神上的快樂和滿足。但是因為大姐的身分(及把父女關係保密的原因),她交朋友也不太容易。可是大姐覺得也沒有甚麼遺憾,她覺得她從伯伯處這邊得到很大的快樂。也曾經有過追求者。我想說,這麼一位年輕貌美的少女,不可能沒有追求者的。伯伯也知道這位追求者,是國外一間名校畢業的醫生。曾經交往過一陣子,感情已經建立到要談及婚嫁的程度了。他向大姐求婚,大姐去問伯伯的意見。伯伯當時的意思是,要大姐自己去決定,看大姐自己的意願。大姐一想,要是這麼一嫁到美國,伯伯一個人留下來怎麼辦?她放心不下,想了又想,考慮再考慮,因此讓這位男士在美國等了又等。最後這位男士在美國等不下去了,就離開了。大姐說,當時她實在放不下心,如果去了美國,她有她自己的家庭,而且隔了這麼遠,伯伯就會變成一位孤獨的老人。那兒她又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不可能全心照顧她的爹地。伯伯在台灣早已有了他自己的事業及工作(也不可能去美國)。她放心不下,也捨不得。以後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在這裡大姐也很快樂,生活上很好,衣食也無憂,不愁沒有人照顧,因為伯伯很照顧她,而且給了她親情上的滿足。她覺得在伯伯這裡,跟他相處得當,因此在她的心中,婚姻就不佔有最重要的地位了。他們二人在精神上有多方面的滿足;伯伯很喜歡大姐在他的身邊作伴,或者聽到她的聲音。看她OK(沒問題),心中就快樂了。後來我也想過,伯伯會老,會比大姐要早一步離開。大姐後面的生命這麼長,她怎樣過?朋友又少,又沒有其他的家人。其他屬於大姐那邊的家人早已疏遠了。這三十餘年,大姐跟伯伯來這邊以後,就會跟她那邊的家人愈來愈疏遠了,也沒有甚麼往來。(我覺得)伯伯有點鴕鳥的心態:他們生活很好呀,去想那麼多幹嘛?如果大姐真的踏入某個婚姻,生活也不見得會比現在的更好。誰曉得?婚姻生活中一定有摩擦、有不快樂、有煩惱、有痛苦,而他們現在多好!生活沒有任何方面的問題,精神上多快樂。他們過的一年要抵人家十年哪!」(景惠語)
愈到晚年 對吟之的依賴愈深
隨著吳大猷年歲的增長,他對吟之的依賴性也愈來愈大,到了晚年的時候,「伯伯對大姐的依賴性到了sick(病態)的地步。有的人會瞭解,可是有許多人不瞭解。最後(到了伯伯病的時候),有一、兩年,足不出戶。有時(大姐)覺得無聊,就跑到後面辦公室跟員工聊天,才五分鐘,伯伯就生氣了。『叭』聲按個鈴,你去了哪裡,這麼久。下樓去拿報紙,也『叭』聲按個鈴,你在哪裡,怎麼會去那麼久。可是只有五分鐘而已。他要大姐一時一刻都不離開他,不能離開他的視線。」(景惠語)而吳大猷不時有訪客來,一來,吟之就不得不「迴避」。有一次記者來訪吳大猷,吟之正好因事出外不在。回到吳大猷住的大廈時,樓下的警衛告訴她有記者來訪,吟之就沒進去,在樓下的一間會客室中等。記者走了以後,警衛忘了告訴吟之,因此她就在那裡乾等。「我覺得他們一直在談話,不好去打擾。結果爹地心裡一想,兩個鐘頭不見吟之,不好了,他就報警,說女兒被綁票了。警察大批人馬來的時候,我還坐在那裡,我爹地從門中走出,叮叮咚咚地走來走去,走個不停。管事的江先生問甚麼事。爹地說不好了,小姐不見了。江先生說:『老師,小姐就在這裡。』我爹地還問我,為甚麼不進來?我說,因為你有客人。」(吟之語)
這種的迴避還不止一次。有一次,有位訪客來,吟之正好在吳大猷的寢室中,只好躲在斗室大的盥洗室中。這位訪客也不知就裡,只看見房中有人影一晃,就不見人影了。這位訪客有事和吳大猷要商談,一談就談了兩小時,吟之就在這斗大的盥洗室中枯等了兩小時之久。吳大猷去世後,我和這位訪客談起這些躲躲避避的事,他才想起有過這麼一回事。可是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枯等。「我最難受的時候是農曆年的除夕。每一年的除夕都有晚輩的學生請爹地去他們的家去過年。在台北,台灣全民團聚之際,我卻是最孤單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年的除夕,爹地去別人家過年了,而我只好在台北冷清清的街上一個人踱了兩小時多的步。當時下的是濛濛細雨,似乎老天爺也對我表示同情。」(吟之語)
唯一給吟之的慰藉是吳大猷的摯愛。把兩人繫在一起的不是「領養」的證書,也不是同生共死的患難,而是雙方一生都在追求而最後才得到的,精神上的摯愛。這種愛無法描述,這種的愛有點像葆之寫的詩句中所提到的:
你微笑我也微笑,你大笑我也大笑,你哭時我也哭。
我對你的愛,使我也能為你感覺,共享你的喜悅,共分你的痛苦。
對你的感覺的意識,要比我對我自己的,還要更敏銳和深刻。
吳大猷寫給吟之的信很多,可是其中最能表達他在不能沒有這個摯愛,和在保密之間,難以兩全的矛盾心態,是下面幾句:
「別人知道了,誰會同情?祇有對我們產生困擾,不會增加我們的寧靜……那更不易處置了。你我礙於環境、法律、人言,一時還是隱瞞的好。」
由於要把他們兩人保密的原因,吟之的生活圈子非常窄。她已經和自己一邊的家人疏遠了,美國那一方面當然不可能會有任何的接觸。而她又不能進入吳大猷的社交圈子中去。她說,她只知道從她在新店的居所到吳大猷的居所這條路,其他的地方幾乎全沒有去過。「景惠你知道,我三十幾年沒有離開過台北,也沒有出過國。他講得好,你出國嘛,反正只去五天。你只去五天,我會放得下心。你想一下,我在這個地方才兩個鐘點不見人影,他就去報警,我出國去遊歷,那怎麼得了?所以我根本不敢出國。」(吟之語)
「吟之是大海中的一片浮木,沒有這片浮木,伯伯就活不下去了。」——吳大猷和吟之的摯友詹景惠語
葆之提起,他在他父親的生活中只佔一小滴,因為他很小就離家。葆之說他到了八○年代,他母親去世以後,才再次回到台灣,主要的原因是去重建他和父親間的關係。從所有表面的跡象看來,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平淡,可是在內心中吳大猷對葆之的感情卻非常濃厚。在所有學生及其他人的面前,吳大猷很少提及他和阮冠世在家中的事。可是按他和吟之之間的對話,吳大猷似乎有難言之隱。
「我是在一九八三年來台灣的時候,才知道有吟之這個人。」在二○○○年的九月,他父親去世幾乎半年後,葆之這麼說。他說時的口氣仍然帶有一點驚訝。大約吳大猷也沒有把詳情告訴葆之,因此一直要葆之去臆測、去搜索。大約一直到了吳大猷去世前後,他才搜索到他的答案。
在一次的閒談中,「他(爹地)後來也後悔,以前沒有跟葆之多花一點時間。」(景惠語)為甚麼呢?景惠和吟之都想知道,可是吳大猷說得很少。吟之問他,可是吞吞吐吐地說出幾句。「不是他,而是葆之不接受他。」(吳大猷語)「……他很難過……一開始他要講的時候,被打了岔,以後就不說……他說沒有人會瞭解跟同情,沒有人會接受,也沒有人會知道內情……」(吟之語)我們只能臆測,為甚麼要等到吳大猷後來臥病的時候,才建立了很深的關係。如果沒有建立了這種有深度的關係,葆之就不會寫出這段極為摯情,表示出對父親有深度體諒及瞭解的文字:
「當我再去追懷往事,再重新看一下在這二十年中我父親的生活如何地轉變,包括他和吟之之間的關係。(在這種的透視下)父親對母親的感情和他對吟之的感情是否一樣(深)的這個問題,特別是在這過去二十年中的感情,似乎都不重要,毫不相干了。即使是像我的父親這樣的一位純潔的教育家,仍舊需要一個錨,一位能把他『這個斷線風箏的線拴在地上的人』,使他能和人類的社會繼續地聯結在一起。」
這段話分明說,吟之就是這麼一個能把「這個斷線風箏的線拴在地上的人」。如果沒有深度的體諒和瞭解,不可能寫出這麼真情的文字。
「愛有七百支翅膀,每一支都能從最高的天穹延伸到最深的地穴中去。」——古波斯神祕派詩人魯米(Rumi, 1207-1273)
到晚年的時候,吳大猷多病。除了糖尿病之外,還有高血壓。「他不愛運動,我們為了健身,逼他走路。他還是出去走路散步。他懶惰,我們兩人逼他散步。」(吟之/景惠語)「我經常覺得,如果我爹地走了,我就完了。其實當時我就怕……他常常生病。有一次去榮總檢查,發現肺上有黑點,說是癌症,因此趕快去美國再檢查。檢查出說不是……那時候我爹地常常血壓高。你(景惠)知道我爹地這個人,聽到血壓高就緊張,我就跟他講,當你高的時候,請你安靜,我們來處理。血壓一到二百以上(正常是一百二十),他臉上表情立刻緊張,馬上跳到二百十。有時他講的話會刺激我,常常怪我。我想他老了,就說,請你不要跟我講這些話,我很受不了。你能不能講些好聽的……有時他的血壓升到二百二十,我只好騙他。有時用些針刺的方法來治療,可是到了二百以上,我就不敢處理了。我偷偷地打電話,第一先找熟的醫生,第二就叫他再double check複查血壓,看看怎樣。他發現(我打電話)後就會很緊張。我自然生氣了,說你這麼一緊張,會更糟了。等個二十分鐘再說,看到底怎樣,不然我們再到醫院去。結果通常一個鐘頭以後(血壓)就會慢慢地降下來。我爹地九十歲以後,身體變化很大,非常多病。有時一看他發燒,怕他腳冷,就給他穿襪子。我就怕他死掉……他每個月都要看病。藥拿回一大堆。我們回來後要配藥,每天他吃不同的藥,要小心,因為有的要四分之一粒、二分之一粒、要切片、要幫他打 insulin(胰島素針),早晚各一次。」(吟之語)
到了九0年代初期,吳大猷常常入院,「每一、兩個月就要入一次院。醫院說你老人家在醫院中要人照顧,如果不請看護,就要有家人來,在床邊上陪。那時他才准許大姐留在醫院的床邊陪。後來覺得多舒服,那覺睡得多安穩,而留女兒在邊上,也沒有甚麼呀,天空一樣藍,世界一點也沒變。從此就不要女兒走了。」(景惠語)「第二天出院回家,我沒有換洗的衣服,我對爹地說,我要回家了。他說,你回甚麼家?就住這裡。從那天起,我就搬一個板子,就睡在板子上……不是有張雙人床嗎?可是我們不能睡在一起,因為一個人一動,另一個人就不能睡。我就拿了茶几,放上板子睡在邊上。後來聯經書局的總經理來訪,看了,很不忍心。他後來就說,送你們兩張床。我們才有兩張分開的床。自從他病的那一天開始,直到現在,我就沒有離開過廣州街。有二、三年了,我就沒有離開這裡一步。後來到大陸去,他那時的身體已衰了,在大陸上也發過一次病,不過好在沒有發生問題。這次終於達到了他的心願,要帶我出國。我三十幾年都沒出過國。」(吟之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