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斷線風箏拴在地上,使其能高揚的吟之,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於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吳大猷和吟之一起去廣東時,吳大猷說的話。
「一個風箏必須要被一根繩線拴在地上,才能高揚。」——葆之語
邂逅相遇,成為父女
是一九六八年六月吧?也許不是。其實是甚麼時間都不要緊。有人說在火車上首次邂逅認得,有人說不是。其實甚麼地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兩人的確見了面,互相認得了。
這次邂逅後(如果真有這次的邂逅),下一次的見面就在六月十七日,在台灣某大官員家中的聚會。這個聚會中的主要節目是打橋牌。吳大猷一見到了吟之以後,似乎就發生了一種特別的感情。吟之當時是一位二十四歲左右的少女,纖高、天生麗質、氣質可愛。是一位人見人愛的麗色女郎。可是吳大猷被她吸引住的原因大約不會是因為她的天生麗質。按照葆之的說法,吳大猷一生中對一般的女人並沒有特別的興趣。而從所有方面的跡象來看,他一生中和他最親近的只有三位女人,一位是他的母親,一位是他的妻阮冠世,而第三位,也是把他這個「斷線風箏」拴在地上,以至可以繼續高揚二、三十年的就是吟之。吳大猷從來沒有說過為甚麼他被吟之吸引住,而非要她變成他的女兒的原因。只有一個很間接的線索:一位從大陸來的吳家親戚,一看見吟之後,就說:「你真像我的姨婆(吳大猷的母親)呀!」是否吳大猷真的是因為很想念他的母親,而對只見過一次面的吟之發生了愛慕的感情,我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我們只知道吳大猷對他的母親的不幸去世,一直都感到非常哀慟。而所有的跡象也都指向這一點,吳大猷是位感情極重的人。他去世後在他的房中,可以看見許多留下不值錢的往物,一張紙、舊雜誌等等。
「他一見到我,就要教我打橋牌。景惠,是不是?」旁邊坐著的詹景惠(吟之的密友,她的職業是護士)覺得好笑,加上幾句,說:「大姐(指吟之,下同)還覺得那麼奇怪,要教我打?」可是吟之還是讓吳大猷教她橋牌了。在這場橋牌局以後幾天,吳大猷就告訴吟之他們之間有「緣」。「我爹地(daddy,吟之對吳大猷的稱呼,下同)認識我幾天之後,他就(告訴我他)覺得我是他家裡的人……他覺得就是女兒……第一天他就覺得是。因為有人說我跟他的媽媽長得有點像。」(吟之語)
吟之當然覺得很奇怪,真有這種事——才第一天見面就覺得她是他家裡的人。非但如此,就在同一天——第一天,吳大猷還問吟之要了她生辰八字。之後,吳大猷再次地去算命。還不止看一次的命。「他聽說在香港有一位喝咖啡的太太,說可以從喝咖啡算命,從咖啡杯上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前途及將來。然後回來以後,我們再去關西去摸骨。這位摸骨先生還寫了一張單子,說她就是你們吳家的人。後來再找一位叫做仇慶雲(的算命大師去算)。我還記得很清楚,三個人算定說,我絕對是吳家的女兒。後來葆之也承認說,我們家裡曾經(說過)要收養一位女兒。……我們的認識也真是個緣分,我爹地也這麼講,為甚麼冥冥之中,整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為甚麼偏偏就是我?後來有人說,我長得像他的母親。可是我不知道……我們去算命的時候,非常奇怪,算命的還(對他)講,你的晚年一定要靠她……所以我爹地有一封信就講說,『算命的說我可以活到九十幾歲,而我現在才七十』。」(吟之語)
放棄原有的家庭,進入他的生活
可是台灣發布謠傳的本領真是厲害,捕風捉影的技巧高極了。「當時我才認識(他)幾天後,還沒有幾天,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就(鬧得)滿城風雨……開始攪得不得了。怎麼困難會這麼重重?把我爹地嚇壞了。」(吟之語)這個恐懼也許是後來為甚麼吳大猷把和吟之的父女關係隱瞞,多年不為人所知的原因。
有許多人不相信他們的情操是純潔的父女關係。「對了,別人都戴了有色眼鏡來看。嗯,真是單純的父女關係嗎?」(景惠語)可是吳大猷要和吟之建立父女關係的心意已定。他找了他的好幾位朋友來幫他的忙,其中有和他在西南聯大時共住在茅屋避難所中的毛子水教授。毛子水是簽字「領養」吟之為女兒的證人中的一個(其中還有一位尚健在)。通過台灣法定的手續後,吳大猷把吟之正式地「領養」為女兒。經過算命的「算筆畫」的數理命學研究後,取了吟之這個名字,以和葆之相配合。
因為上面說過的「滿城風雨」這件事,吳大猷決定把領養這件事保密。這個保密一直到八0年代以後才開始慢慢地曝光出來,起初也只有幾個人知道,後來在吳大猷重病的時候才完全曝光出來。這件事的保密過程中,付出代價最大的是吟之。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社交生活,可能有的家庭生活,把自己的生活限制在一個非常窄小的圈子中。以後要再談到這點。
為甚麼吟之會放棄她的家庭而進入一個陌生的人的生活中,成為這位陌生人的女兒的原因,她一直沒講出來。似乎她的家庭中兄弟姐妹很多,小時候也未真正地得到過生父母的愛(可是後來從吳大猷處她卻得到了非常深摯的父愛)。她的家庭對領養這事並不贊同。最後她的生父(已歿)在領養證件上並未簽字。從種種的跡象看來,阮冠世(吳大猷的妻子)也不知情,因此後來阮家在大陸的親戚對領養這件事很不同情並有意見。至於葆之,是他於八0年代中回到台灣「重建和父親的關係時才知道的」(葆之語)。雖然葆之說不知道他的母親是否耳聞「和女人有關係」這個謠言,可是,即使耳聞了,大約她也暫時會把這事擱在一邊,因為按葆之所說的,他母親的一個長處就是能專注在一件她認為最重要的事上,而把其他的事都撇開。而當時她最擔心的事就是她自己的健康狀況。可是阮冠世不知情領養這件事,卻一直都牽掛在吟之的心上。她甚至於還擔心到她在法律上的合法地位。我想按吳大猷的婚姻關係,也許不向阮冠世說也罷,因為很難解釋。最重要的是有一個當局人滿意的結局,就好了。可以引用英國十七世紀偉大戲劇家莎士比亞的一個戲劇名來作比喻,《結局好,就好》(All's Well That Ends Well,台灣已去世的英文大師梁實秋譯為《皆大歡喜》)。
就在他們祕密地建立了父女關係之後某時,第一次的考驗降臨在吟之的身上。有一天,一群穿了便裝的陌生人來到她的家中。自稱是安全機關的某單位,來檢查。他們翻箱倒櫃大肆檢查一陣,查無所獲後,就離開。到現在也不清楚這些人來自何單位。在七○年代,還有不少不知所屬——意思是政府對人民隱瞞——的單位,一發現有蛛絲馬跡的可疑現象,就可以不經過任何法律的手續,去任何人的家中盡興搜索。如果要抗議的話,輕則把家中的器皿、衣箱衣物亂加破壞,重則失蹤;幸運的過了一陣子才放出,連關在哪裡、被哪個機關抓去的,都無從知道。當然,偶爾也中了一、兩次的獎——在五0年代,有一位邊疆的民意代表娶了一位年輕的女子為妻,後來發現這位女子是大陸中共的間諜。可是在大多數的情形下,都徒勞而無功——也許這些人的業績是看在某一時間內,他們去搜索過多少人家,也很難講。可是這些的非經法律步驟的搜索,往往給當事人帶來嚴重的身心創傷。「把大姐給嚇死了……(原因呢?)伯伯(指吳大猷,下同)是高官吧,因此懷疑大姐的身分是來幹嘛的。哎,一位平凡的小女孩(按:吟之是在台北土生土長的台灣省籍人,因此她是中共派來的間諜的可能可以說是幾乎等於零),(這些人)來幹嘛呢?那時候伯伯身居要職,所以大姐也很害怕。那時他們覺得啊,有這麼多的麻煩,又不能正式地瞭解,瞭解他們的關係是(真正的)父女……有理說不清嘛!在那個封閉保守的社會,他們(吳大猷和吟之)覺得這樣也很好,(如果)暴露在大家的眼前,只是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別人的一句刺耳話,他們的傷口要縫好久(景惠語 )/這是詹姐一直跟我爹地提到的問題。我爹地跟她講,是不是會使別人更容易地產生更大的困擾呢?別人不瞭解(吟之語)/別人背後冷眼耳語一大堆(景惠語)/我爹地保護我,也不願意我接受這些(困擾)(吟之語)/所以這幾十年來他們二人的日子就這樣地過了(景惠語)。」
吟之並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可是天生穎悟,有極強的意志和向上心。她知道吳大猷對她的時間的要求很大,因此儘量陪伴他。可是,吳大猷也感到,因為吟之沒有她自己的事業,因此「可能沒有在事業上的成就感。在這一段年輕的時光,日子怎麼過?伯伯要大姐念書,學英文、哲學、彈古典音樂(鋼琴)、聽音樂,還有運動。大姐從這些上得到許多的快樂和滿足。」(景惠語)至於學英文,起初吟之從電台教學的英文開始。可是不久就嫌電台教學的程度不夠,因此自己去自修。她下了決心去讀培根的原文。以從電台學英文的基礎,要去讀培根的原文,這是談何容易的艱難工作。首先,在文字方面,許多句子的構造和現代的不同。就如一位母語非中文的外國人——老外——在學了中國的口語後,要想自修去念懂中國古代人寫的文言文一樣的艱難。第二,培根的寫作牽涉到許多的哲學(他的哲學自成一派,稱為培根哲學),如果要瞭解,還要去瞭解和培根哲學有關的哲學。經過一段苦苦的掙扎後,她達到了她的意願了。吳大猷對於這一點感到非常的欽佩。在一封給吟之的信中,他特別地誇獎她的意志及穎悟。吳大猷去世後,葆之以英文寫了一篇〈記憶父親〉的文章。初稿則是吟之翻譯出的。葆之寫的英文帶有相當深的文學意味,普通英文程度的人還翻譯不出來,由此可見得吟之自修來的英文程度是相當的好。在學英文的時候,她又去學鋼琴、古典音樂。在學琴時,每日要花不少時間去練琴。後來她不時把她彈的鋼琴錄音,給吳大猷聽。有時她練習的時間長達七、八小時。長久之後,她的脊椎骨受傷,醫治多時才好。到現在宿疾還是不時發作。
「伯伯有一天說,他最後最大的快樂及精神上的安慰,他這個女兒佔了很重要、很重要的地位。他有他在學術上的成就的快樂,但是我覺得在親情上或者任何感情方面,這個女兒是他唯一的支持。我自己這樣覺得。可能他有他自己在學術上的成就,或者他有一些同行內,大家共同share(分享)的東西,如物理或學生,或者伯伯在事業上有一些他的另一面,但是在屬於感情的東西這一方面,真的伯伯和大姐之間(的父女情摯)可能是唯一無法被(任何其他事物)取代的。所以外人才無法理解。有時認真地想起來,他一個人在台灣二、三十年,沒有親戚,沒有家人……一位老人家,心情上一定會有不健全的地方。而他能這麼快樂、這麼健全,一定在某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慰藉。我覺得吟之在這點上面扮演了很大的角色……如果沒有吟之的話,他在台灣不可能維持這麼多年,而且不會做出這麼好的事來的。生活的品質也不會有這麼好……」(景惠語)
兩人對彼此 付出百分百的愛
最近五、六年來,這間書房就是吟之來拜訪吳大猷的地方。吳大猷從中央研究院院長一職退休後,不再有公家配車,且年事已高行動較為不便,吟之就利用週末、假日來這裡陪吳大猷。這裡不時有朋友來訪,最頻繁的訪客之一就是詹景惠。「爹地最喜歡景惠,因為她很單純。我們對她不時來用餐都覺得很歡迎。我們兩人從不吃飯的,可是景惠的先生要吃飯、吃肉。所以每次他們要來的時候,一定要先通知我們,就在餐餚中加肉和飯。這不是我們要他們感謝,爹地做事非常considerate,體諒到別人、想到別人。我常常跟景惠兩個人坐著聊天,我爹地非常平靜、滿足地,一個人坐在那裡,(可以坐上)幾個鐘頭,一句話都不講,看著我們。有時會站起來,剪剪貼貼、翻翻抽屜,切水果給我們吃。他告訴景惠,你陪著她(吟之),我很高興。他叫她要常來……可是不允許別的朋友這麼做。他會覺得我的電話講得太久了。」(吟之語)
「我們可以這樣一直講話講話,不理伯伯。伯伯也不問答,也不插嘴,也不聽。他有點重聽。他做他的事。有時我們用台語講,他聽不懂,也不在乎,無所謂。他切水果,做他的事。我問大姐,是否很不禮貌?他說一點也不會。」(景惠語)「他的意思就是要有人陪著他,而我就在他的眼前。」(吟之語)
「伯伯年輕的時候,她是他的女兒、女伴、看護。伯伯愈來愈年邁,他老人家的心情愈來愈孤單、寂寞,也許覺得日子一天天地短少。他很怕失去女兒,怕快樂的時間愈來愈少。所以有些時候他很矛盾,他怕她太遲回去會有危險,而太早回去又捨不得。八點就開始走來走去,坐立不安。快九點了,女兒要走了,可是又不能不讓她走,他怕人家講話,又怕太晚危險。回去後還要再通電話:你到家了、晚安、睡覺;你睡著了嗎?消夜吃了嗎?門鎖了嗎?都互相問。只有三兩句話:我睡了、吃飯了,就掛電話了。他們不會拉拉雜雜地講得很多。他們的生活,沒見面就像見了面一樣。用這個方式過他們的生活。我也常常想,為甚麼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呢?可是他們就這樣地相處。」(景惠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