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彥文 摘自 中華讀書報
海南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的《北大情事》(朱家雄主編),收錄了北大青年的真實愛情故事47篇。數十位新老北大人敞開心胸,娓娓道來,不掩飾、不避諱、坦率、真誠、大膽地把各自人生道路上所經歷的一段段銘心刻骨的情愛往事公之於衆。北大人源自「五四」傳統的熱烈奔放的血質,在該書中作了一次集中的精彩的綻放。下文是從中摘錄的一篇,本文作者周彥文。
張競生在北大的6年,即1921年至1926年,是他一生的黃金時代。他在邏輯學、民俗學、人口學、哲學等多種學科的建樹大都産生在這個時期。坐能坐得住,跑能跑得開,或著書立說,或演講社交,一時間,張競產生爲中國思想文化界一位出盡風頭的人物。
那時的北大,蔡元培任校長,思想自由,學術空氣十分活躍;百花競放,各種學派異彩紛呈。張競生的成名得益於這樣的氛圍和土壤。張競生在北大任教的主要課程有:行爲論、邏輯學、風俗學、相對論、孔德學說、社會主義、行爲論史、邏輯學史等,並在中法大學、北京孔德學校講授實驗哲學和孔德學說,還經常應邀到「女高師」做演講。
1922年3月,北大校園綻放出一朵奇異的情愛花絮,即張競生的留法同學、北大生物系主任譚熙鴻教授在喪妻後沒出一個月和其小姨子陳淑君(當時爲北大學生)結婚。陳淑君在廣東的戀人沈原培聞訊後心如刀割,立即趕赴北大,逢人便痛斥譚熙鴻枉爲人師,陳淑君水性楊花。沈原培又利用報紙大造輿論,北大校園沸沸揚揚,人們對譚陳的婚姻抱指責的態度。張競生自有一套看法,他和譚熙鴻平素因性格不合,來往極少,但在這件事情上,他支援譚熙鴻和陳淑君。他認爲長期被封建禮教束縛的中國人,包括這所名牌大學的一些教授不懂愛情爲何物。於是,他取過案頭的稿紙,寫下一個文縐縐的題目:《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
1923年4月29日,《晨報副刊》上發表了張競生的這篇文章。他在文章中提出了著名的「愛情四定則」:一,愛情是有條件的;二,愛情是可比較的;三,愛情是可變遷的;四,夫妻爲朋友的一種。以此四項衡量,則譚陳的婚戀是無可指責的。張競生沒有料到,這篇兩千多字的文章竟然成爲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公開的愛情觀大討論的導火線。僅兩個月中,就有包括梁啓超、魯迅、許廣平等人在內的60多位讀者撰文參加討論,但大部分人不贊成張競生的觀點。有的討論文章中調侃地問張競生:「既然張先生這麽懂愛情,那麽你的愛情肯定美滿無疑了,可否撰文披露以供我們分享?」事實上,張競生並沒有愛情。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包辦給他娶了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現在仍然遠在老家廣東饒平。張競生和她舉行婚禮後,就到北京讀書和去法國留學,兩人根本談不上愛情。
1個多月來,張競生密切注視著《晨報副刊》上發表的討論文章,這天他看報紙,突然眼睛一亮,看到楚崇石女士的一篇文章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並願引他爲同志,共同向封建婚姻討伐。張競生當即向她復信,對她的支援表示感謝。楚女士也很快回信,說她從小喜歡革命,在十幾歲時,曾與上海的革命黨人有來往。
楚女士很快又回了第三封信,更加表示對張競生的崇拜。信末談到,她願和張競生過情人生活。讀到此,張競生不禁心跳耳熱,暗想,自己莫非遇上蔡文姬、班昭、紅拂轉世?
第四封信,楚女士熱情邀請張競生去山西太原她教書的地方,然後去共賞雲崗石窟和晉祠等名勝古迹。張競生極喜旅遊,恨不能立即插翅飛到太原,可是,一想到他眼下正全力以赴地撰寫和講授《美的人生觀》,就只好放棄了太原之行。由於他急於見到楚女士,便寫信邀請她到北平,並寄上自己一張照片。很快,楚女士也寄來自己的玉照。張競生一看,是一副鑒湖女俠秋瑾的打扮。
1923年夏的一天,楚女士出現在北平火車站。迎接她的張競生見她面容冷峻,腰掛一柄長劍,心裏說不出是何種滋味。很快張競生把楚女士送到中央飯店,張競生在這裏預先爲她訂了一個房間。爲了告誡自己,張競生在接站前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塞了一張「勿肉交」的紙條。待進入房間後,楚女士那邊眉飛色舞,暗送秋波,但張競生一摸自己口袋中的紙條,仍然不爲所動。
第二天,張競生因寫《美的人生觀》的講義來得很晚,楚女士果然已經等得急了。張競生正要道歉,楚女士將一團很舊的棉花塞給張競生,也不說用途,經過再三詢問,張競生才知道這是用來避孕的。
當時,張競生在北大已有節育大師的聲譽。原來,他在1920年留法歸國後,向廣東省長陳炯明送過一份節育優生的建議書,但被陳罵他是「神經病」。幾年來,張競生初衷不改,經常在報刊發文宣傳自己的主張。可是,節育大師張競生卻不知中國的年輕女子在用又髒又舊的棉花球在避孕。
張競生從1912年至1920年在法國留學,正趕上西方性解放的浪潮,巴黎盛行獵豔的風俗,張競生有過不少豔遇,而楚女士是他在中國的第一個情人。相比之下,他感到中西的差別太大了。楚女士是一位小學教師,從小生活在江南水鄉,卻沒有一點講衛生的習慣,說起話來態度蠻橫,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女子的溫情。那一年暑假,張競生計劃到內蒙古做一次旅行,而《晨報副刊》上關於愛情問題的討論尚未結束,使他不能成行。他找到孫伏園,請他快點結束這場討論。孫伏園讓他就讀者提出的問題做一次總答復,也算是對這場討論的總結。於是,張競生寫了萬餘字的長文,分兩次在《晨報副刊》上刊出。這樣,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關於愛情觀的大討論便宣告結束了。張競生本打算結束後到內蒙古,順便送楚女士回太原,可是,楚女士因爲和他吵了幾次架,便不辭而別,先期而去了。
張競生獨自來到草原和沙漠。大自然遼闊雄渾的氣勢,讓他一時忘記了戀愛失敗的煩惱。
張競生結束了內蒙古的旅遊,回到北大,他沒有想到,北大早有一個女學生在日夜盼望他的歸來。
她是哲學系的朱嘉霞。她家裏很有錢,父母趕時髦,把她送入北大讀書,他們的目的只是榮耀門庭,萬萬沒有想到,四年的新式教育培養出來的是一位新潮的女子,將反叛舊式的婚姻和家庭。當他們稍有覺察時,立即按傳統的做法,將她嫁給一位年輕小官僚,實際上是把她送入舊式婚姻的牢籠中做一名囚徒。
朱嘉霞與丈夫毫無感情而言,性格和志趣也格格不入。20年代的北大新潮激蕩,充滿了反叛精神,而作爲小官僚的丈夫卻是竭力穩定和維護現存的政權。小夫妻之間不僅陌生如路人,簡直如政敵一般。她的眼前經常浮現出張競生講課和演講時的瀟灑風度。那神采飛揚的舉止,抑揚頓挫的話語,新穎獨特、石破天驚的觀點,讓她豁然開朗,心潮難平。她對他發生了共鳴,心靈已經融爲一體。幾年來,這位30歲剛出頭的教授雖然未曾和她坐下來談過一句話,卻成了她時刻眷戀著的青春偶像,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張競生旅遊一回來,就接到朱嘉霞的電話,說要向他請教學問,約他在黃昏後到北大紅樓校園內會面。說實話,張競生平時並未注意到這位女學生,但他答應了。
朱嘉霞邁著輕盈的步子在一棵大樹下見到了張競生。寒暄一番,說她來請教愛情問題,對此張競生也不奇怪,在那場關於愛情問題的大討論中,他已被稱爲這方面的專家。張競生非常熱情地向她分析愛情的哲理,但朱嘉霞似乎並不以此爲滿足,快言快語地問:「張博士,中國何時才能廢除包辦封建婚姻?何時才能實現男女平等?婦女何時才能獲解放?」
張競生不顧旅途歸來的勞累,繼續回答她的問題。朱嘉霞聽得非常虔誠。
翌日,朱嘉霞趁丈夫不在,又打電話約張競生見面,張競生同意了。他們又先後來到昨天那棵柳樹下。
「我今天是來向老師請教愛情的比較問題的。」朱嘉霞說,「雖然老師講愛情是可比較的,可是,那些結了婚的人呢?還可以比較嗎?」
「我寓所裏有剛從法國寄來的這方面的論文,你可拿去看看。西方先進國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值得研究。」
北平的十月已經寒冷,張競生見她沒說什麽,似乎身體有些微微發抖,他提議到他寓所談,一來避寒,二來可取走那份法國寄來的論文。
在張競生寓所發生的事情實際也並不複雜。當張競生取出論文向她講解時,她心猿意馬,並不專心,原因是張競生呼出的氣息讓她迷醉。張競生問她身體是否不舒服,她恍惚茫然,張競生用手摸她的額頭,她渾身顫抖,後來就倒在張競生的懷抱。猶如乾柴遇到烈火,此後他們便在北大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有情調,有風韻,而且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愛情劇。
紙裏包不住火,張、朱的戀情很快被朱的丈夫發覺,在北大校園大吵大鬧。張朱都勇敢頑強地抵擋著輿論的指責。朱提出張必須先離婚。張就千里迢迢趕回廣東饒平老家和結髮妻子馬八妹辦了離婚手續。當時,馬八妹還聽不懂離婚是什麽意思,張競生改說「休妻」,她才明白過來,再沒說一句話。馬八妹沒有文化,和張是包辦婚姻,但她受不住被「休」的打擊,沒幾天便上吊自盡。
朱嘉霞有文化,在張競生後來的學術研究中起過協助作用。據說《性史》的第一篇,便是她的手筆。但是,朱也不是省油的燈盞,她後來三次重新回到前夫的懷抱,三次和張競生決裂,朱的丈夫也很絕,他爲了把妻子爭取過去,專門抽出時間,認真仔細研究張競生的著作,用張的理論來對付自己的妻子,終於使她迴心轉意,破鏡重圓。這說明理論雖然離實踐很遠,但也並非毫無用處。當張競生第二次從法國歸來後,朱嘉霞就再沒有理張競生。許多年,張競生都過著獨身生活。
抗日戰爭時期,張競生經人介紹,結識了中山大學的女學生黃冠蘭,兩人一見鍾情,結爲伉儷,以後便雙雙回到廣東饒平縣張競生的老家,過著鄉間生活。人民解放軍解放廣東後,張競生被帶到廣州參加社會主義學院的改造學習,一時與黃冠蘭斷了音信。黃冠蘭誤信謠言,以爲張競主被殺,痛不欲生,上吊自盡了。從此張競生再無婚娶,終年82歲。
縱觀張競生的一生,他的情愛、家庭生活並不美滿,尤其在北大這段戀情,更讓人感到有些狼狽不堪。但也正是在北大期間,他成爲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愛情觀公開大討論的發起者和主角,他在北大的一部講義《美的人生觀》,就一個人如何度過高質量的一生,包括情愛和性生活的方面,做了精彩生動的闡述,不僅得到周作人等學者的高度評價,而且吸引了無數的青年,使一部講義居然成爲暢銷書。接下來他編撰的《性史》轟動全國,人們稱他爲「性博士」和「情愛專家」。這中間有著多麽深刻的矛盾啊。但細想起來,也不是不可思議,正像一個本身有疾病的名醫,也可以給患者治病一樣,張競生個人情愛生活的不幸,並不影響他對病態的舊中國從理論上批判的深遠意義。
資料來源:http://edu.netbig.com/rank/st1/st01/504/20000524/25288.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