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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競生(右)與友人葉卓俠合影(1928年在上海) |
●在現代中國,張競生曾經是紅極一時的明星,而這種轟動效應更多是在萬人唾駡中形成的。圍繞張競生的公案和官司很多很多,而幾乎無一不與性有關。終其一生,無數的苦痛與歡欣皆因爲這惹人注目、牽動人神經的性。
●對於張競生來說,出版《性史》旨在以科學眼光研究性學,由此開啓中國的性教育,使國人臻至「美的生活」。
●張競生50年代反思這一段公案,仍然指天發誓說:「我敢向天,向自己良心宣誓,我的主意是正當的,但效果則竟出乎我意料之外!」
●《張競生文集》(上、下卷)近日由廣州出版社出版,又引起了人們對張競生的關注。
剛過完一百歲生日的北大,似乎業已遺忘了一位名叫張競生的「老北大」。歷史自有其遺忘機制,它總是會運用自己的意志存心遺忘一些註定遺忘不掉的人。張競生不斷被遺忘著,又不斷被記憶起,正可以現出歷史的狡黠。張競生也早覺出這一歷史的狡黠,他曾說:「毀譽原無一定的。凡大思想家類多受詆於當時而獲直於後世者。」《張競生文集》(上、下卷)近日由廣州出版社出版,又引起了人們對張競生的關注。
在現代中國,張競生曾經是紅極一時的明星,而這種轟動效應更多是在萬人唾駡中形成的。圍繞張競生的公案和官司很多很多,而幾乎無一不與性有關。終其一生,無數的苦痛與歡欣皆因爲這惹人注目、牽動人神經的性。
張競生於1909年考入北大前身的京師大學法文系,旋即發現自己爲一股腐朽之氣所籠罩。京師大學的兩年,張競生只是心情鬱悶地亂翻佛典,並沒有好好念書。但此間他卻捲入了一件大事情。1910年4月,北京發生了一件震驚中外的事件——革命黨人汪精衛等人謀炸清攝政王載灃未遂被捕入獄。汪精衛入獄後,他的未婚妻陳碧君秘密約見張競生商議營救辦法。張競生早有革命思想,在黃埔陸軍小學時即帶頭剪掉辮子,並與同盟會員王鸞一起發動清理伙食,而被校方開除;開除之後,他又偕同王鸞前往新加坡投靠孫中山。儘管張競生非常欽佩汪精衛,但他當時尚未滿20歲,深感營救計劃難以施行。
1912年10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送派革命青年以官費生資格到東
西洋各國留學,公佈的第一批25人名單中,張競生名列榜首。1912年年底,張競生去巴黎留學。「花都」巴黎撩撥起張競生全部的浪漫與激情,他一面潛心鑽研盧梭、雨果等法國浪漫派及孔德、弗羅伊德學說,一面寄情山水,處處獵豔。1919年4月,他以《關於盧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論的研究》通過論文答辯,獲得里昂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1921年,蔡元培聘任張競生爲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在北大的五年,張競生氣起勃發,大顯身手,創造了他生命中一個最輝煌的時期。他出版了《美的人生觀》和《美的社會組織法》兩書,以其新銳思想廣受社會矚目。這兩書裏,張競生探討了許多性的問題,於是,他開始與性結下不解之緣。
1925年冬,張競生以「北大風俗調查會」主任委員的身份實施一次風俗調查。在調查表中他編出了三十多項應該調查的事件,其中有性史一項。據張競生50年代在新加坡出版的《十年情場》中的回憶,他的性史調查乃是受了英國大文豪藹理士六大本世界聞名的性心理叢書極大的影響。藹氏於論述各種性的問題後,附上許多個人的性史。張競生的性史調查被其他會員經過論述之後否決了,他只好在《京報副刊》上刊登《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的啓事,廣向社會徵集各人「性史」。此次徵集了二百餘篇稿件,張競生將徵得的稿件進行編排,並加上了自己的按語擬分集出版。《性史》第一集初版於1926年4月,由「性育社」印行,共收入七篇來稿。
對於張競生來說,出版《性史》旨在以科學眼光研究性學,由此開啓中國的性教育,使國人臻至「美的生活」。出乎意外的是,《性史》一經面世,國人爭相購買,大多將其視爲「淫書」,狂讀之後以飽饑渴。更有甚者,按照書中的敍述,幹起了同性交與色情狂等等。而社會上,衛道者認定張競生長期在「花都」巴黎習染了法國的「淫風」,以荒誕淫逸的《性史》現身說法,毒害青年,敗壞風俗。客氣一點的送給他一個「性學博士」的花名,義憤至極的乾脆直呼他「大淫蟲」。張競生有口難辯,驚惶不安。他原打算繼續分集出版,眼看第一集惹出如此是非,在初版只印出一千本後,他便向書店通知不可重版。《性史》第二集稿已發出,書店預付一千大洋,張競生也即時退回稿金,收回稿件,不敢再出版了。但是,這卻給當時的「文氓」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們趁機假冒張競生之名,大肆印刷《性史》第二集,後又印刷若干集。於是,社會上誤認爲一切《性史》若干集,都出自張競生之手,其罪名就更加「不可饒恕」了。
張競生50年代反思這一段公案,仍然指天發誓說:「我敢向天,向自己良心宣誓,我的主意是正當的,但效果則竟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自然也省察了自己的失誤,他認爲錯誤有二:其一,他介紹性史,誠然是倣傚藹理士,但藹理士所附性史,只是作爲正文學術研究的參考材料。在他所附的性史中,雖則離奇古怪,式式俱有,但善讀者,看它不過是一種參考的資料罷了,並不正視它的內容爲獨一的寶貝。而張競生自己的《性史》以單行本問世,前面是大段的各人自述性史,後面才加上簡短按語,比重及主次剛好與藹氏相反。況且藹氏定他的性心理叢刊爲「私行本」。唯有成人方可購買,而張競生《性史》則無此限制。其二,照《性史》本義說,應當爲「報告式」的文字,簡單樸素地敘寫出個人性的行爲,不論是正態與變態,不必著意渲染描繪。而張競生《性史》所收稿件,幾乎都運用了「小說式」的筆法,大加渲染。如此「小說式」描寫,無論是怎樣正經的性行爲,在客觀效果上不免涉於淫書一類。
經此轟動一時的「性史事件」,張競生固然是「暴得大名」,但「惡名」遠揚,京城似乎是不好呆下去了。恰巧軍閥張作霖打入北京,派劉哲爲北大校長,宣佈一切教職員欠薪截止給發,一切蔡元培在北大的制度全被推翻,教授們紛紛南下。1926年下半年,張競生離京赴滬,在上海與友人合資開辦「美的書店」,附設《新文化》月刊出版社,發行「美的叢書」、「性教育叢談」等。同時,主持翻譯藹理士的性心理學著作,編成《藹理士女性小叢書》出版,傳播性學知識,宣揚自己的性學主張。但是,「美的書店」在租界巡警局的多次惡意摧殘下,很快關閉了。1929年,張競生到杭州西湖小住休養,不料在一個名叫「煙霞洞」的山裏剛住兩天,浙江省政府即下令拘捕他入了監獄。張競生後來回憶此事,認爲是因爲得罪了所謂的「浙江派」:「美的書店並無出過什麽《性史》一類的書。可是我所著那本『第三種水』,引起了周建人一班人的反對……在我認爲這個第三種水的重要性,是由我發現的。至於由此而使所生的子女較爲聰明與好身體,這當然是一種推論!一種假設吧。殊不知他們(指周建人,潘光旦一派人)就咒駡我爲『不科學了』。」
張競生所謂的「浙江派」還包括周氏兄弟的另一位周作人。當時,張競生的情婦褚某無緣無故抛棄小孩和他而離家出走,他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便在《新文化》月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目叫做《恨》的文章,將這個情婦對他的虛假欺騙盡情揭露,並且出語惡毒。周作人原本是極欣賞張競生的勇氣與才華的,《美的人生觀》剛印成講義在北大流傳時,周作人從友人處借得此書,讀過之後便在《晨報副刊》撰文說:「張競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膽,在中國這病理的道學社會裏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娛樂的旗幟,大聲叱吒,這是何等痛快的事。」但是,讀了張競生的《恨》之後,周作人大感不滿,撰文指責他對人欠缺厚道,「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張競生認爲周作人的措辭完全是對他的「惡罵」,於是,忍無可忍,與他大打官司,反唇相譏說:「是的!我們是極端情感派者」(不能全有,寧可全無!),比你的中庸派總是好得萬萬呢。」他還進一步說周作人的文字一如其人的性格,柔弱無丈夫性。這還不算,張競生還攻擊他的個人私德,說他娶日本婆,爲諂媚倭奴起見,在北京住家門前不升中國旗而升日本旗。
在50年代出版的回憶錄裏,張競生說:「我因一得罪了自稱爲生物科學家的周建人,又再得罪了『大文學家』的周作人,我知他們在浙江派中佔有極大勢力的。」這一次下令將張競生拘捕的是曾做過北大代理校長的蔣夢麟。蔣當時任浙江省政府教育廳長,給張競生定下了「宣傳性學,毒害青年」的八字罪名。張競生被捕的當天晚上,浙江省府主席大宴賓客,席間一位要人受張競生友人之託,質問省府主席爲何拘禁張競生,這位主席推說是教育廳長提案通過的。當時,蔣夢麟亦在席,他說:「我們先前請張某到北大去教書,原望他好好教哲學。誰知他竟宣傳性史鬧出飛天大禍來了。這個淫說如不抑制,後禍不堪設想,所以我們在此就把他監禁懲罰一番。」張競生還回憶說,蔣夢麟後來還生出一計,誣陷他與他情婦褚某是共產黨要人,說他們此次到西湖山頂的煙霞洞,名爲避暑,實則暗爲錢塘江口地方的共産黨人遙通聲氣,預備打入杭州。所以,爲預防起見,把他扣留以絕禍根。
在張競生看來,蔣夢麟以浙江省教育廳長之身份,固然是被浙江一派人物利用了,但蔣氏也並非完全是一傀儡。大概蔣氏是「北大系」的,北大的聲名被曾是北大教授的張競生「累衰」了,他對此痛心疾首,不得不運用職權懲處北大「敗類」。因爲這件事,晚年的張競生仍然對蔣夢麟切齒痛恨,並對其人品大加攻擊:「(蔣氏)爲人陰險狡詐,勢利熏心,他在北大爲教授,爲教務長,尚且一度爲北大代理校長。對於北大毫無一點貢獻,只知任用私人與對校産貪污。故說他爲北大名譽而反對我,務要把我置於死地,還是皮毛之談。底裏,他
也不過是一個文人無行,互相妒嫉排擠罷了。」
張競生的故事再講下去,便有些日暮途窮的味道了。大約從杭州出獄後,他又遠遊了一回巴黎,照例是拈花惹草,幹出不少風流韻事;照例是醉心法國浪漫派,譯出盧梭《懺悔錄》全書後又陸續譯出歌德、雨果等人的浪漫派經典,編成一部「浪漫派叢書」在國內出版。後來,他回國了,大部分時間住在廣東饒平家鄉。一段時間,他來到上海,公開爲晚景淒涼的一代名妓賽金花募捐,並在黃色小報上刊發一封致賽金花的歌功頌德的信。抗戰期間,他依然隅居鄉下,汪精衛妄圖拉他下水,遭到斷然拒絕。抗戰勝利後,他重生革命激情,擬組織中華農民黨,自然是沒有下文,據說他還在家鄉掩護過受傷的遊擊隊員,接濟遊擊隊物質。再後來,解放了,生活在回憶中的張競生一口氣撰寫了《浮生漫談》、《十年情場》、《愛的漩渦》等自傳體著作,在香港及新加坡出版。1970年5月4日張競生患腦出血去世,終年82歲。
這個世界總的還是遵循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原則,張競生信仰老達爾文的這一信條,他的名字即從此來。他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總是追求個性,狂放不羈,珍視生命,並且享受生命。他就像他所鍾愛的歌德筆下的浮士德,生活永遠在別處不停地奔跑,從一種生活到另一種生活。他是性情中人,他的性情,他的生活理想,乃至社會理想和政治理想,全源於他醉心的歐洲浪漫派。浪漫派崇尚個性,由個性的發展,養成各人獨立自尊的氣概與自由平等的風尚。浪漫派天生享有詩意與美的衝動,它的人生乃是一種審美的人生,詩化的人生。從浪漫派切入,是解讀張競生的一把鑰匙。自此切入,我們就會懂得,張競生其實是一個浪漫派詩人,他的一生之所以與性緊密糾纏在一起,是因爲他認定性的問題乃是關乎個人個性與自由的問題,是最大的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性的問題獲得合理解決,便可以達成美的人生、美的社會。張競生的思想偏執激進,而且充滿了烏托邦色彩。魯迅就曾說過,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25世紀。對於他的思想和主張,我們可以不贊同,但是,全然不曉其救世的苦心,十分皮相的罵他爲「神經病」、「性學博士」和「大淫蟲」,以至快速遺忘他,終究是有失公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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