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競生
哎!當我寫到這篇目,提筆時,滿身消魂﹔停筆時全身在惆悵!
當我第一次到法國時,野蠻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久就發生了,德酋威廉第二不顧國際的公約,攻破比利時,從法國的北方,直驅雄兵,不久將到巴黎了。
我此時住在巴黎近郊的凡爾賽故宮附近的村落,日間遨遊於其中山林的勝景,又常到達它的近郊--聖格魯野花園。謝天謝地,我就在這野花園遇到我第一次而且終身難忘的情人。
有好幾日,我散步中注意到一位少女,淡素衣裳,神情有些憂郁,也在園中各處流連。「休題眼角留情處,也在許多腳跟兒將心事傳」,那時正是風魔了張解元,不諦為我們此時的寫照。況值暮春天氣,醉人是草芬、花香、雀喧、蝶旋,我終于禁不住向她通個慇勤了。
一聞知她是法國北方人,避兵禍流落到這里來,我的同情心更加勃發了。她向我訴說她家鄉的陷落,田園荒蕪,屋宇焚燒,德國軍人的搶掠姦淫,說時聲淚俱下,憤恨填胸。說后,且從她衣袋中取出幾篇她所作的感詩詩給我看。
「人生何處不相逢?天涯共掬有情淚」,我讀完她的詩篇,不免眼淚四垂!她本是深情者,向我更表出她無限的柔腸。她不喜歡酒,只喜歡好咖啡與吸一些好煙卷。當我們在飯館飲了極濃厚芬芳的咖啡後,各抽上一根好的埃及煙,一同攜手散步於野花園的叢林中,促膝談心,外境的戰棼,與我們都不相干了,縈繞於我們的心靈中,只有大自然的鑒賞與我們二人的情懷。
我和她的唇深緊地接吻時,覺有一股的香甜氣味,直打攪到我全身酥融。我有時問她這是她唇上所抹的香膏所造成的嗎?她卻笑而不答。這或許是她唇膏的香甜,也或許大部分她身上生來的香氣自然流散於口唇。到后來,我能接觸她全部玉體時,就已証明她在極快樂時所呼出的香甜口氣與她全身所散發的芬芳。
我此時極盡生平所未有的快感,以為我所擁抱的不諦是「香妃」的化身。香妃是乾隆帝的愛人,她是西藏藩王族所進貢的寶貝。傳說滿身是香氣。我那時所擁抱的那位情侶,不但滿身是香氣,而且是芬香中帶上清甜的氣味,連香妃也比不上她了。
可是好景不常,勝會難繼,一日她向我說有先前的愛人因戰傷到南方去醫治,她奉母命不得不到他所在地去照顧。這是她的義務感戰勝愛情感的一種高尚人格的表示。
別了!別了!此生不能再見面了!我們半年間的情侶生活,從此消滅一去不復返了!
當我與那位情侶分離後,萬分煩悶苦惱,聖格魯野花園中每一株樹每一叢花都逗引起我的舊情,覺得在大自然中我是孤獨者,冷冷清清的,終于忍捱不住,而決定到海邊去消遣了。
在潮波掀動中,我極喜歡去參加游泳。此中有一位美人魚,那樣壯健活潑的身體,愉快的神情,眾人都鑒賞她藍色清潤的眼睛,柔軟的金絲發,晶瑩透光的皮膚與發達的胸膛。她在游泳中表演各種形形色色的超人技朮。有一次是大潮來期,波濤洶涌,一群人遠遠地離開海岸到波濤處去迎接,我也不量力地去參加。這是在兩潮流中間的分界線上,水勢掀動得格外厲害,我的抵抗力衰落了,只有一搖一擺地在掙扎,眼見離岸尚遠,我的心慌了﹔幸而她,那條美人魚在我身邊,舉手援引我一同到沙際。她微微向我一笑,我此時感激她的幫助,就彼此攀談起來了。
她是巴黎的衛生員,到此來過暑假的。她是未婚的壯年姑娘。若說那位第一次的情人給我是柔媚的感受,在這第二次的情侶上,她給我的是雄健的心懷。她是衛生人員,自然是極講究衛生的。但她所講究的衛生,不但是消極的如細心消毒之類,而是在積極上養成鋼鐵般的體魄,富有抵抗力以戰勝一切毒菌與病魔。她反對古典式的愛情,在大城市的茶樓、飯廳、跳舞場,以及個人「沙龍式」的愛情,而是在大自然中,在高山大海間的愛情生活。總之,她宣傳提倡與實行一種新興的「衛生的愛情」,與世上「麵包的愛情」、「勢利的愛情」等等相對立。
「衛生的愛情」是一個簇新的名詞,我初聞及也不免為之一跳。可是請看它的內容吧。這位愛人說現代人的愛情是神經質的,在燈光酒卮下的愛情是衰弱的。只有衛生的愛情,在大自然中男女雙方充分鍛煉好身體,又深深地親密地與大自然長期接觸,而且生活於其中,養成與萬物一體的同情心,然後男女間始有雄偉而溫柔的真正永久的愛情。
她在我面前,立在風滔澎湃的海岸為我跳舞那些天仙下凡的姿態﹔她在高山烈日中,為我表演那些飛鳥的翱翔。
這是她帶領我到法國自然派的衛生島--日出島,極快樂地過了一長期的衛生的愛情生活。在這個島中,我們日夜裡可以說是全身赤裸裸一絲不掛,在大自然的高山大海中逍遙。我們的心靈是與大自然相合一。我們的身體與太陽、月光、星辰合成一氣不相割開。我們的愛情是擴大到浮雲、落霞、鳥啼、蟲鳴的心腔里。一切都是可愛的,一切都是愛情的對象。這個愛情真是廣大無邊。
我們就是這樣享受了「衛生的愛情」,也講究到「愛情的衛生」。重返巴黎後,我們仍然繼續這樣的愛情。我們一到夜間,不去咖啡店、跳舞廳,一直就到郊外去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從這樣情人制的國土,我歸回本國,以為情人制比婚姻制為好。我就想在本國考驗這個事實是否行得通。
當我為北大哲學教授時,我就在一本「美的人生觀」上主張我所謂的情人制。恰巧有同事(一位教授)於其妻死後與小姨發生關系。小姨是與人有婚約的。她的未婚夫聞知,從廣東跑到北京,大辦交涉,幾乎要把這位教授置於死地。我看不過了,就在晨報上發表我的「愛情定則」,即是:
(一)愛情是有條件的﹔
(二)是比較的﹔
(三)可變遷的﹔
(四)夫妻為朋友的一種。
那時,有幾百封信向我進攻,在報上鬧了個把月。我在後頭作了一個總答復。有識人士尚算對我表同情。其中最重要的,為當時的周作人,他介紹一件故事,說有一個癡人愛上了一個女吊頸鬼,因為這個女鬼是美麗而且具有女性條件,所以能夠被他所愛。假使全無條件,就不能發生癡人的愛慕了。但事實上,且看我怎樣失敗!
在這個文戰搶攘中,有一日,晨報上登出一位女士,自述她逃開不爭氣的小官僚丈夫,獨自走到北方為小學教師。在我眼前出現了一位娜拉。我悲哀她的身世淒涼,遂與她通一封信,不意由此我們變成了情侶。
可是中國式的情侶,畢竟有些與西方式的不同。這位女士,中國文尚過得去,但對于科學及藝朮卻是門外漢,她所要的是與一位能在社會政治活動的人結婚。而我此時,對於世事是極端厭惡的。在南北軍閥混戰的時代,我對於世事極端痛恨,只好向書本過書呆子的生活。這是她所不願意的。在我們同居三個月後,她不告而走開了。
我對這樣的打擊,有好幾個月魂不附體,自怨自艾,自視為不成才﹔連這樣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她的青睞。回想我在歐洲情場上的「勝利」而今竟一敗塗地!這樣相思的痛苦情懷,好得有一位朋友勸解。他向我說:「中西的女心是不相同的。西女是為愛情而愛情,中女的愛情是附屬條件,她們最重要的是有一個永久可靠的婚姻。你那位女子既然以勢利為選擇對方的條件,對你這個書生咄咄的書呆子不能相合,這是勢所當然的。你以主張愛情是有條件的,你當自寬慰,勿為此事而摧殘!」
多謝愛友的勸勉,可是當我夜靜獨處時,仍然不免於眼淚暗吞。
愛情是有條件的:但有些是進化的,如才、貌、德、健康之類﹔也有些是退化的,如以財、地位、勢力為依據。愛情是可變遷的,只要看它是從進化或退化的方面去變遷。
當這位女士離開我時,我初則以為過失在我,每想及此,總是對她這次的決絕,抱了無窮的苦惱。
好了,有一晚,僕人通知我有一位女客在客廳等我,我從樓上走下來,使我驚喜出天外,原來就是她!
她冷淡地對我說,此來是解決她腹內的胎兒問題,或許我有意儲存,或者由她打下。我勸慰她,說我先前的錯誤與別後的相思,我懇求她繼續舊緣。到後,她要求我二條件:(一)是同居﹔(二)是我須與家中結發妻離婚。我立刻就答應了。窺她意思或者有第三條是彼此結婚。但她不肯出口的,況且她對她先前的丈夫尚未經過離婚的手續。
我們就同住在石剎海旁,當馮玉祥軍隊入北京這一日,我們的小孩也就出世了。我往後,又租一小屋居住,她們母子時來聚餐,我也時常到她們那邊去。那樣分居在我意或許增加彼此的情趣,就這樣和和氣氣地住了一年餘。中間也曾經到哈爾濱去避暑。
因為我在北大已有五年,照例,可請假一兩年,帶薪到歐洲去。我就此攜眷到上海待放洋,可恨張作霖入北京後,他所恨的北大就被他摧殘,我出洋的計劃不能實現了,只好由友人出小資本,在上海開「美的書店」。
在此時我的娜拉友又第二次出走了。在這時期,我們生活的極和暢。但她為一位先前的愛友所掀動,就想去依靠他了。
美的書店一開始,生意就極旺,我們除出全力譯述英國護理士那部心理學叢書外,又介紹一些文學即我那本《第三種水》,也極見通行。(《性史》久已不敢繼續出版。除我那《性史》第一本外,其餘的與那本《性藝》都是一幫文氓假我的名偷印的。)我極想聚集一班名人共同譯述二三百本世界名著,可惜仇人極端陷害,美的書店終于倒閉了。
以下兩段,我寫的純粹是悲劇場面了。
當我帶小孩歸家園時,在外則為公眾筑公路,辦苗圃,在內則治果木菜蔬。小孩還是稚齡,我日夜都在外,不能管顧。這時,我不但需要一位情人,而且需要一位管家主婦了。況且我漸漸覺得在中國行純粹的、公開的情人制是行不通的,只好在婚姻式中試行情人式吧。
適巧此時,鄉中小學請來一位女教師。是一位中年未婚姑娘,高高的苗條身材,最引人的是那雙帶愁的媚眼,這是西子的「顰態」,最值得引起人同情的。在許多次接觸之後,我們恍似一家人了。她感激我支援她所主張的女學生可以到溪中去游泳,而她的校長卻反對。我感激她的是當我在外間僕僕歸家時,她看到我的枯黑神情,贊譽我為「東方的甘地」。
我們就這樣混過了朋友的情懷,在暑假時,我到她家中過夜,我履次向她求婚,都被她婉詞託故謝絕。到後,我查出她拒絕的理由有二:一是我窮,不肯積蓄家產﹔她曾向我女工指著我的滿屋書架說,如她有這樣的家財,我就樂意為他的主婦了。而此中最大的理由,是她有先前的情人尚在追逐。她也公開向我承認此事。並說是她的過失,雖則尚在通訊苦求她迴心,而她仍在考慮中。
我不久就被當時的廣東省政府通緝,罪名是提倡男女學生在溪中裸體游泳(實則他們都穿了游泳衣),並公開宣傳性學(實則如后來那位縣長為我辯護說,在饒平縣的山村,張某隻有向牛群宣傳性學吧!)。
真情是我為筑公路,得罪了一個大姓的鄉里,他們出了數萬龍洋運動當時的民政廳長林翼中,藉故必要把我捕禁。我幸得汕頭市長及本縣縣長的通知,乘夜逃到香港來了。
在這樣倉卒逃走時,我把愛子託付與這位女教師。我到香港後,她帶來我的小孩,但表示極冷淡的態度,不久她就歸家了。以後我們一直不曾再見面,只在汕頭報上得知她最慘的下場。
她與舊情人到她的家中,在那樣封建的家鄉人眼中已經看不慣。況且她提出與家人分家產,她父先前是富有的華僑,到那時已是破落戶了,但尚有花麗的房屋。這個就引動了她侄子輩的惡意。一夜裡,這些惡侄及一幫惡徒,把她的四肢斬斷,用竹管插入她愛人的喉中,一同丟入于近海內。這個場面極盡人間的慘酷。我從此更加深切地瞭解情人制在中國是不能通行的。
當我當年在求她不得時,常在與友人杯酒之下,唸了范仲淹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之句。當我看到這段悲慘的記事時,我的相思淚更與酒氣泛濫成淚海了。
【載張兢生文集《浮生漫談》,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56年5月版。】
資料來源:http://www.aan.net/webzine/valentine/zhang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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