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47年的一天。
南華學院的禮堂裏早就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就連登上講臺的兩邊不高的七級梯階上也分別被18個人坐占著。聽說是著名博士張競生要來,演講的又是「革命」的理論,新奇與仰慕頓時充滿了南華學院的整個校園。自願而來的聽衆中,既有年過半百的教授、校工
,也有羽毛未豐的附中學生,而更多的是血氣方剛的該院高年級學員。
張競生,依然是黑襯衣、西裝短褲,只是手裏少了一根文明根,代之是一本講義。他一步一步走向講壇,顯得那樣莊重嚴肅。他放下講義
,順手輕輕地推開面前那杯開水,從容不迫。
諸位先生,諸位同學,今天我承貴院主任數次邀請得來此間和各位見面實在覺得很高興。今天看見各位這樣熱情使得我不能不提出一個問題來與大家討論,這個問題是個學術的討論,其題目爲《民需論》
,茲將其分爲兩講述之。
他的語調是那樣的鏗鏘有力,理論是那樣的清晰透徹:
第一講
所謂「民需」是指生存、智育、藝術三種需要,這三種需要是天賦的人權,每個人從抓吸墜地生下來以後即有的要求,不論任何人甚至父母都不能侵奪,任何政府都不能漠視。一個人從其脫離母體出生後即有生存權,長大成人時便有智育權(即教育權),受了相當教育後再進一步便有藝術權的享受權,三種權的享受在人生中是不可缺一的。
三需在歷史上有其一定的規律,大概是起於獨立而終於聯繫。這話怎麽說呢?因爲在最初的時候,三需中的首腦——生存權,是起于自然的需要,初民的生活爲漁獵然後進爲遊牧以致初級農業時代。在這些時代,人民爲自己生活毫無把握,又因畜牧耕耘,個人與個人,或團體與團體,勢力不能不有互助與競爭,一面要競爭一面要互助(這可見達爾文的競爭學說與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這看是一方面,而實則是互相並立的)。人民一是將自己無暇管理的政權不得不付託於人或一種機關,最初爲家長與宗老,繼則爲首長等等。
智育權起於人類好奇心與需要。人類最初覺得自然界現象複雜甚爲驚奇,後來在這種複雜現象中覺得有些與生活有密切關係,因而生出一種知識的需要。起初是由廟宇的僧侶德者開始研究,進而是士大夫的特殊階級再到社會進步而至,今日便有學院與普及教育的成立。
藝術乃起於性好動及娛樂。群衆的跳舞歌唱,以至於大建築及特殊藝術家都是從這些人性演進的。
三需本是依著這個次序發展的。而人們本應依著這個次序而獲得三需權。可是爲什麽會直到今天我們還得不到這三種需要呢?爲什麽會受到餓死的威脅而得不到生存權,很多人受不到教育權進而許多人連有形的藝術都沒有享受呢?據我看完全是由於政權獨立的毛病。
初民時代以至初期農業,人民的生存權絕無保障,彼此間不能不互相幫助而且有競爭,於是不得不託付一種機關來處理一切事務。最初的組織不過爲一種家庭性質,父母爲一家之長,或宗長管理一部分人,毫無政治生活性質而純粹爲這三種需要而努力。及到了部落的酋長,政權獨立了,漸漸地脫離了人民的三需權而獨立了,酋長在政治下專制起來,人民一切權利全被剝奪。到了封建時期酋長一變爲諸侯,甚而有了皇帝,中國歷史至秦朝已發展到完全專制,政權也完全獨立,生存以至教育藝術全被剝奪。本來政權是一種手段,完全爲人民的需要而成立。及到政權獨立,完全以政權爲目的,遂使一部分人專在爭取政權,這時候政權完全和人民的三需脫離關係,失去了原來的手段了,只有至IJ18世紀盧梭民約論的出現挽救此中的過失。以至今日,雖然文明的國家已將政權移到全民手中,但仍然不能離開歷來所犯的錯誤,我輩的《民需論》主要就是在糾正這種錯誤。
盧梭的《民約論》主張天賦民權,後來引起法國革命要求取得人民政權,然而革命的效果僅爲政治的改善,其對於社會及經濟制度無多大補救,它的過失在於忽視了人民的三需權。《民約論》的宗旨在爭取人民的自由問題,在當時18世紀歐洲確實是起了很大的回應。在當時的中國社會雖在行將頒佈憲法,可是人民的自由還受著極大統制,民約論雖然爭回了人類的自由,但尚嫌不符人民的希望。人民需要不獨爲自由,而要一種比自由更切實的三需權。跟著民約論而應時産生的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這是一部經濟戰爭的學說,主張反對經濟的操縱,打破資産者與無産者的界線,認爲資產階級利用剝奪利潤,剝削工人的工資,因而貧者日貧,富者日富,結果使無産者起而奪取政權。求全民經濟取得蘇聯正在試金石時期,大概如能在國際經濟上全部分著力組織則可以成功,若貿然參加了戰爭必至失敗。
我們細加研究《資本論》的階級鬥爭中不過是一方面的看法。人民所需要是三需權同時取得,在階級鬥爭中,人民爲著經濟的需要出發而戰爭,不過是初步的要求,今後最切實的應進而求得教育權和藝術僅。從歷史看來三需中最重要的是知識階級,歷來鬥爭即完全操縱在知識階級手中,以知識階級爲中心,指揮人民活動,18世紀的《民約論》和《資本論》是知識幫助成功的結果。別、中山先生的革命也是起於知識階級的,然而知識的活動沒有一種環境及背景不能成功,這就是說意想是要靠經濟和物質才能成功。所以鬥爭的主動者應該不僅是無產階級,而該擴大範圍至人民三需權的獲得,這三需的取得不屬任何階級而是全民的戰鬥的,至於領導人物應注重知識階級。
從上面所說我們知道《民約論》和《資本論》都有其毛病,前者是偏重政權的民主,後者是「一需權」的民主。20世紀民主時代,尤其今日中國於行憲時期,一切急應民主,可是這個民主的政權絕非獨立可能,當附屬於三需權,今後我們希望的並非單方面的民主而是三需的民主,即生存權、智育權、藝術權的民主,在生活上能得到衣、食、住、行最低限度的解決,又希求在經濟外,尚須著重教育及藝術,然後將經濟爲全部的智育化與藝術化,這樣生存始有意義,所以《民需論》的觀點全在視其爲全民的生存之外同時發展智育與藝術的必要條件。
民需中的智育目的是要打破士大夫的特殊階級而達到普及教育。文明國家已經普及教育,中國卻在例外,大學教育不消說,即中學教育及最基礎的國民教育也很少人享受得到。原來普及教育的意義在理想上除了天然的殘廢及神經病者外,公家應給予全民完善的教育,這不僅是基本國民教育,或普及中學教育,而是以專門的及大學課程的爲著極必要義務,因爲教育是動成經濟與藝術的發展,所以我門說三需是以同時的聯繫的教育爲目的。
其次是教育達到相當高等與普及以後進而需要有藝術及娛樂生活的需求。有形的藝術如建築圖畫比較容易接受,至於無形的藝術如音樂以至情感精神的便極難領略。在外國對於有形的藝術已可以人人普遍享受,他們對於物質藝術生活的水準很高,可是無形藝術卻要在受過高等教育以後才可以享受,不然即無以發揮。關於藝術方面的發揮如男女之間的情感,便是藝術,男女到成年時即有性慾,不過表現與肉體上大無意義,最有意義的是在男女關係中情感的推動。人類情感的發生有種種不同,一個人的情感一再可以影響全體(例如著名的影星及一些表現專家),藝術是人生的,不是示範的,所以我們希望能造成一切社會娛樂化及娛樂藝術化與性塗的娛樂藝術化而使其昇華,這樣才是真正的藝術。急之,我們期望有好的政權,使生存方面衣、食、住行有合理的解決,智育方面能達到高等教育的普及,藝術方面達到有形無形的娛樂,這就是全部政權所發揮的三需權。
第二講
三需的重要上面既已講過,現在我們要說的是新中國要怎樣從三需上的整個組織法,茲將分別說明之。
經濟——求衣、食、住、行的合理供給,要達到此點務領先從農業入手。蔣主席中國之命運一書,在初版中對經濟方面主張重工業,對農業過分忽視。當前近代國家固然須工業前途邁進,但在中國卻不能做到而相反的要以農業爲主要。怎樣說呢?中國以農業立國,這並非誇口。中國人百分之八十是農民,一切還停留在以前的社會狀態,而無一點工業氣息。財力的組織全在農村,所以中國一直到目前爲止還是農業重於工業。這並非重農主義,不過國家需要上以爲先建設農業,然後再行發展工商。也就是說如用百分之幾力量來說,應以七十分爲農,三十分爲工商,在全國人民依靠農業爲活的今日,我們不妨跑入農村去看一下,便可以看到許多農民生活的痛苦。他們的生産技術,根本與幾百年前的原始生産無異,沒有一點科學基礎,爲了全國人民的生活,爲了中國社會都有重農業的必要,我們所以這樣說是有理由根據的。
從工業上說,一間工廠的設立非幾億不能開辦。建築一條鐵路,更無能力可說。事實上,中國根本不夠資本發展工業,至農業則比較容易,只要有近代的科學意想去努力便可以成功。美國從前一個人僅可養活四人,現在已增到可以養活二十人,這就是由於科學的進步。我們中國今日也可以和美國一樣用科學方法改良農業,即不必工業也可以養活許多人。中國有大量的土地,有衆多的人口,雖然缺經濟一項尚足以致富。全國的農業既是不合科學的生産,而土地的利用又取限矜天然地的地方,尤其山地因爲缺乏抽水機及水利建設便成了荒地而不能利用,結果形成可耕地甚少。如廣東一省來說:全省人口總數約三千五百萬人,平均每人可得一萬多畝。東北諸省荒地一樣多,西北諸省也不少。現在我們要說的是南方諸省,如廣西、廣東、湖南、福建、江西、貴州等省,以人口而論廣東最多。可見其他諸省山地更多,那麽每人平均可得數萬畝了。所以我們提倡農業可以不必用機器,只須將中國的多星人口的力量在閒暇中去開發山地,利用科學知識,那麽可以得到無限的資源。這樣一來農村經濟及全國的經濟都可以完全充裕了。約在1867年時美國政府提倡系統開墾其西北平原,結果幾十年來他的農產品的增加不僅足夠供吃,且可以供給全世界。這完全是由於人力與科學的成功。今日中國許多問題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行,如果我們能用科學的方法解決農業問題,則輕工業亦可發展,再進而發展重工業。所以中國的經濟改變,實在與農業有重大關係了(關於山地的開發,國人注意甚少,我近有《山的面面觀》提倡以引起注意)。
教育——關於教育方面,中國早就有所謂普及國民教育之提出。其實我們不但要國民教育的普及,而且要專業及大學教育的普及,至於一切教育應盡最研究科學知識去改良一切生活與藝術。科學的知識範圍應廣泛,中國的社會弄至於今日還不能有科學化,所以社會事業不能完成。因此,我們今天正步向民主政權大道走的時候急呼實行。科學運動,研究科學知識,提倡科學教育。至於教育獨立不受外國操縱的問題,最近胡適校長主張節省留學費用用以建設國內獨立大學是很好的,我們希望能夠做到此.點。
藝術——關於藝術方面是比較專門的問題。這裏所談到的不過是普通的,我的意思主張普及藝術與普及教育同時並手建設整個社會的藝術化(如戲院、娛樂場、花園、工廠、農場等的普遍建設藝術化),從而改良整個中國,使「農村城市化」。做到這點必要建設各地交通網,藉以縮短城市農村間接距離,打破彼此空間隔膜。然而要注意的切不要放棄農村生活,在中國今日經濟崩潰時跑到農村去不僅可以安定生活,而且有大自然的鑒賞與得到感情滿足的享受。
其次還有一點是廣播音樂的教育及藝術普及法——我曾在十年前提出過播音臺的設置,這種設置是依地方言語之分別設立各種單位播音臺,與普遍設立收音所,經常收聽各種如娛樂、演說科學等的知識。這樣兩年後對於普通的知識的藝術的享受都有可以得到,實在比以學校去普及國民教育的收效大得多。去年我曾去臺灣參加過一次音樂大會,看見臺灣人中每百人中有八九十人喜歡音樂,其藝術教育比其他各地高,聞說這都是平常得到收音機的影響。
結論
爲了實現三需權,第一,我們要實行全民的政治——三需權的民主不用武力而用普選以及社會的建設而達到成功。第二,先定三十年內不參加國際戰爭,不受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利用,爭取自主政策,一味傾全力爲三需的建設。第三,內戰至今已難再和解,然而雙方彼此極難消滅任何一方,由此政治建設更談不上。我希望中國不站在任何一方,應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最好有「國際性」的組織之類,以及寓兵于農去對付內亂,並努力三需權的民主政治及社會事業的建設爲解決內亂的物件。總之,一切以三需爲基本,這三需的完成還希望不僅在一國的全民,而尚須要達到國際全體的參加,務使全世界成爲整個的經濟網、智力網及藝術網的組織。
這裏我們把張競生的演講全文引錄了。因爲這是張競生的一篇對國家建設較有見地的文章。讀著它,便能沿著張競生思想發展的軌迹清晰地看到他的歷史形象。
張競生早在法國時就特別推崇盧梭的「天賦人權」和「自由平等」的學說。他認爲盧梭的不朽著作《民約論》公開揭示了「主權在民」的原理,是法蘭西革命的最大動力。他認真地研讀了盧梭的《民約論》,根據中國的實際提出了《民需論》自然受到了聽講者們的歡迎。
張競生博士不愧是性博士,張競生博士不愧是留法的哲學博士,課堂以外人人都在紛紛議論著。
而張競生呢?他在開始尋覓著一條新的道路。
二、三把小銀助
抗日戰爭勝利的喜訊傳到舊寨園,曾使得張競生興奮得夜不能寐,他想這回可以有報效國家的機會了。然而,內戰的槍聲,把他爲國盡忠的夢再次粉碎了。
每當萬籟俱寂、更深夜靜的時候,張競生的記憶就會回到往事中。他常常歎息自己大半生所走過的坎坷道路多麽似一條春蠶,可又不完全像春蠶。春蠶雖經過四次脫皮的痛苦,可每次脫皮,它都可以向成熟邁進一步,直到最後以滿腹晶瑩透亮的絲,編織成一頂錦繡羅帳,做爲歸宿。而自己不知邁過了多少坎坷,遭受了多少冰刀霜劍,這期間也多次爲他人吐過新絲,但終久難以成爲一頂錦繡的羅帳。
回想十年舊寨園的生活,有快樂,但更多的是懊悔。引爲快樂的是每日手執鋤頭把園地掘,手執剪子把果枝剪。每逢柑花開,荔枝結果時,深夜徘徊於果叢中搜蟲尋蝶,妻子伴隨,稚子遊玩。小樓上,仰望明月伴隨涼風,嚴然猶如神仙。可是,十年的寶貴光陰就這樣被消磨了。
初時,張競生自以爲可以做一個純粹的隱居者,可以成爲「超階級、超政治」的人物。其實,人究竟是不可以離開社會而生存的。回到舊寨園後不久,鄰近鄉村或更遠些的村民有了糾葛便趕到舊寨園求救。首先是寡婦編雌,被她們的翁姑叔伯所限制而不能自由改嫁,他都盡力爲她們解脫。其次,是一些因賭錢即將破家,一些被強人所欺,被惡勢力蠶食時,他也都盡爲他們說話。
然而,這些並不能解脫他壯志未酬的煩惱。他遠涉重洋求學尋識,難道僅僅是爲了做這些小事?
他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舊寨園中常常可以看到他默默眺望遠方的身影。慢慢地他忘記了煩惱,也忘記了自我的存在,他認清了自己該走的路,他完全沈浸在籌建「中華農民黨」的邏想中,他要把自己的個性呼喚出來。
當組建「中華農民黨」的構想越來越清晰時,他像了卻了一樁多年心願似的那樣激動與滿足。
1946年秋,張競生告別妻子北上滬寧,開始籌建「中華農民黨」。啓程的這天,家鄉的幾位青年想同張競生一同前往。他們幾個是準備前往上海報考大學的,路途生疏,要張競生帶他們去。
張競生到汕頭招商局時,賣票處已關了門,張競生上前叩開了門。一位戴著金絲眼鏡,渾身上下都充滿洋味的招商局職員不屑一顧地打量著眼前的張競生。那神情彷彿是在打量一個乞丐。
張競生禮貌地上前說了聲:「先生,買幾張去上海的票。」
金絲眼鏡撇了撇嘴,好像在說:「你買得起嗎?」
張競生的一身打扮的確太平常啊,剪著小平頭,上身穿著一件三個口袋(上一下二)的灰色土布衣服,下身是一件齊膝的西裝短褲,完全像一個農民。
金絲眼鏡那傲慢的態度把張競生意火了。他怒斥道:「告訴你,招商局我是有份的,你了擺什麽架子!」
金絲眼鏡聽了他的話不禁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慌忙站起身,心想,「看來此人不可貌相,定是有些來頭的。」
這時,後面走出了一位身著西裝的大個子,看樣子是招商局的高級職員。他看了看張競生,笑著問:「什麽事兒?」
張競生將自己的名片遞給他,並且道明瞭來意,大個子慌忙地把張競生讓進了經理室,又是敬煙又是送茶,十分恭敬。
張競生他們拿到船票走出招商局後,幾個年輕人好奇地問:
「張博士,平日沒聽你說過招商局有你的份,可剛才你怎麽說是有你的份呢?」
「傻瓜,招商局是國家的,我們都是國民當然就有份嘛…」
幾位年輕人聽了張競生的話,笑得前仰後合。
上海的秋天毫無寒意,黃浦江水面上還吹著暖暖的風。比起饒平來,除了氣候稍稍宜人外,更明顯的這兒的牆上、欄桿上、樹上都貼滿了標語、宣傳畫,時值日本鬼子投降不久,人們似乎還沈浸在抗戰勝利的喜慶中,這些從人們的表情可以得到印證。
張競生來到上海後,當即找了幾個當初很熱心成立「中華農民黨」的故友。但是,見面後卻使張競生感到異常失望。
最後,張競生懷著一線希望,找到當初寫信倡導他來牽頭組建「中華農民黨」的A。
張競生和老朋友A見面,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A始終躲閃著,不及正題。A問:
「眼下日本投降了,各路豪傑都在爭看、搶著去當接收大員,你一個大博士怎麽願意過隱居的生活?」
「我沒有做過這樣的陞官發財夢。』深競生毫不客氣他說,「我覺得這些人品格太低下,心想陞官發財而無它顧。」
「不不,我不這樣看。」A有些尷尬之色,說,「我認爲不論通過什麽手段,只要能重返政界,幹番事業便可。」
「哈哈,老弟這麽說,你是有這一步打算的噴。」張競生不無諷刺地說道。
「唉,我是有這樣的打算,但卻無這樣的福氣。」A接過話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俗話說,有志不在年高,前程莫測呀!有朝一日你當上了政府大員,就可以如願以償!」
「好好,就藉助您的一句美言。作爲一個有識之士,能步步高陞,是你我夢寐以求的事。」
張競生沒料到A會說這樣的話,他只好搖頭、沈默、苦笑著。
隔了一會兒,張競生鄭重其事地問:
「中華農民黨的事,你還準不準備搞?」
A料到張競生此行來上海一定是爲了這件事,他望著張競生嚴肅的目光,沈思了一會,說:
「現在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國即將進入和平時期,已用不著曲線救國了。」
張競生的臉由嚴肅而變爲失望,內心不由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憤。彷彿眼前的A不是他昔日的摯友,而是一位面目不清的陌生人。他正想發作,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於是,他控制住自己,平靜地說:
「我們都不是新交,我希望你說話不必繞圈子,談談你真實的想法。」
幾分鐘的沈默,A不敢正視張競生的目光。他低著頭,扳著手指頭。A深知,要不說出自己心裏的真實想法,是過不了這一關的。他鼓了鼓勇氣說:
「在當今中國,我認爲代替日本人執政的無疑是國民黨,我們何苦再去搞一個什麽農民黨?」
A把話點破後,張競生心裏一沈。他怎想到,情況變化如此之快!眼前這位他自以爲瞭解的好朋友已是完全站在國民黨一邊了,他冷靜地思索了一會兒,覺得再多說也無濟於事,決定終止交談。
張競生回到住處,心裏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失落感。這以後,他在旅店閑得無聊便常常到街上轉悠。這一轉悠使他瞭解到了許多在饒平難以得知的情況。
抗戰雖然勝利了,但是上海的各種流氓、幫會的活動仍是異常猖獗,社會還是一片混亂。百姓們都在盼望著政府早日派人來,以平定這混亂不堪的局面。
可是,國民黨政府派來中央軍、憲兵隊後,形勢未見有多大好轉。原在日僞時期做官的人,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接收大員。更令人失望的是,市面上的法幣一天無貶值,使本來非常窮苦的百姓又增添了新的災難。頓時,百姓怨聲載道,呼聲四起。加上隨著日僞政權的倒臺,上海上千家工廠、商店倒閉,失業人員猛增到幾十萬,社會治安更加混亂,人們心頭的希望熄滅了,蒙上了一層更厚的陰影。
張競生很不理解,國民政府何以腐敗到這種地步,中國這樣下去,怎能得了?他對中國的形勢充滿了焦慮。不久,內戰的炮聲又響起了,張競生感到十分痛心。抗戰剛剛結束,人民剛剛取得政權,國家經過了長期動亂的浩劫已經是窮困不堪,目前正應該爭取在大好的和平環境裏去逾越那些戰爭留下的無窮無盡的障礙。爲什麽中國人自己還要互相打仗呢?
張競生深知,中囯共產黨也有許多優秀的人才,如周恩來等,但他不熟悉他們。他左思右想,最穩妥的辦法是給蔣介石等國民黨要人寫信,規勸他們應珍惜和平的環境,體貼人民的疾苦,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們送一份禮物。
送什麽呢,他在黃埔江邊徘徊了三天,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最後終於下了決心。他決定立即趕回饒平,製作一份特別禮物。
張競生回到饒平浮山圩良大打銀鋪,專門打製了四支小銀鋤。銀鋤的正面刻著「休養生息』淚個字,背面刻著一首打油詩:
手執銀鋤,
__點鍾,
提神健身,
資生無窮。
他用小木盒裝好,寄到南京。一支寄給蔣介石,一支寄給八路軍駐南京辦事處的周恩來,一支寄給國民黨中常委張繼
禮物寄出後張競生仍陷在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境地。三天,五天,十天,一個月,張競生度日如年,盼望聽到國共停戰的好訊息。在苦熬中,不見內戰停止,卻聽到了中共中央發佈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提出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例論並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民主聯合政府」的口號。
此時,正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同民黨在發動全國內戰的同時,爲了繼續「攘內」,他們又開始在各地大肆搜捕共產黨人,就連學校的教師也實行了聯保制度,地方紳士要擔保在學校任教的校長教師不是共產黨員。
這天,啓新小學新任校長黃若影來到了張競生的舊寨園。寒暄之後,黃若影憂心忡忡地對張競生說:「博士,就要實行聯保了,我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不知該找誰擔保?」
張競生聽後,毫不猶豫他說:「找做你的擔保人,你再擔保其他教員。」
黃若影走後,妻子黃冠南輕聲地對丈夫說:「競生,聽說他是共產黨,你怎麽…」
張競生笑了笑,說:「正因爲他是共產黨,我才應該擔保他。」
妻子沒有說什麽,她是理解張競生的。
張競生對國民黨的本質終於看透了,於是有了一種仇視與蔑視的心裏,大官咱對付不了,拿著小官出出氣也罷。一次,饒平縣會舉行全體會議,選舉正副議長,張競生也參加了。開票時,有一張奇特的選票,上面寫著:
正議長:鄭熙臺(當時大沃鄉長);
副議長:天下爲公。
唱票聲一落,全場鬨然大笑。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了張競生,他們覺得這樣的選票,只有張競生敢寫。
不久,駐紮在浮山圩的國民黨駐饒聯防司令吳大柴,四處放風說張競生要參加他們的聯防。一日,他擺了酒宴請各鄉的頭麵人物,張競生也在座。酒過三巡後吳大柴對張競主說:「博士,我請你參加國民聯防,你不會推辭吧!」
張競生說:「我沒有武器怎麽聯防,這樣吧,你給我一百支長槍,一百支短槍,我便參加。」
張競生的藉故推辭,使得其他鄉頭麵人物紛紛倣傚。吳大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得說不出話來。
三、救了三個遊擊隊員
1948年初春的一個拂曉,國民黨軍警突然包圍了錢東鄉,他們正在追捕兩個遊擊隊員。可是他們撲了空,這兩個遊擊隊員在老交通員的引導下,踏上了前往浮山圩的道路。
他們三人沿著山間小路,警惕地向前趕著。傍晚時分,來到了離張競生舊寨園十幾華里的浮山圩。
他們沒想到,這個偏僻的小圩往日冷冷清清的街口,突然四處雞飛狗跳,兒哭娘叫,烏煙瘴氣,亂成一團。
老交通見勢不妙,忙領著兩個遊擊隊員到一家僻靜的小飯店歇下了腳,他自己去打探情況。
不一會,老交通又轉回館子裏,只見他低頭在兩個遊擊隊的耳邊說了些什麽,兩個遊擊隊員便匆匆走出了館子。
他倆趁著夜幕,快速地向圩的西頭走去。剛到圩頭,便被兩個哨兵喝住了:「站住,幹什麽的……」
「奔喪的……」一個遊擊隊員沈著地答道。
「過來,搜查……」
他倆走了過去,被兩個哨兵用槍逼住。「證件……」
「給!」一個遊擊隊員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直刺哨兵的咽喉,那傢夥連哼一聲都沒有,便像死豬似的倒了下去。
另一個遊擊隊員也飛起一腳,向面前端著短槍的哨兵的手踢去,沒想到這傢夥的槍提得太緊,槍沒掉反而響了,一梭子子彈斜著飛向空中。幸虧這位遊擊隊員手疾眼快,反手奪下了他的槍,用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結束了他的命。
兩個遊擊隊員顧不得許多,他們知道槍聲一響會引來大批的敵人。於是拾起哨兵的槍,飛快地朝舊案園的方向撤去。浮山圩的國民黨軍隊聽到槍聲,很快地集結到圩頭,朝著遊擊隊員撤退的方向追了下來。
密集的子彈不停地射向兩個遊擊隊員。還未過浮演溪,他們都負了傷,往山上撤已是不可能了,他們只好向張競生的舊寨園奔去。
槍聲越來越近,燈下看書的張競生走出屋,想看看是怎麽回事。剛出屋,柑樹後就竄出兩條黑影,欲闖進屋來。
微弱的燈光下,張競生看見兩個手提著槍、渾身是血的人,憑直覺他意識到眼前的兩人是什麽身份了。
「快,快隨我進屋!」
兩個遊擊隊員隨著張競生進了屋裏,沒等他安排好,大門便傳來了篤篤的叩門聲。客廳是無法藏人的,他只好把他倆引進了臥室,安排好後便去開門。
追兵把舊寨園圍了個水泄不通,但沒敢闖入舊寨園,只是一個領頭的和兩個隨從敲門走了進來。見到張競生,頗爲恭敬地說:
「博士,打擾了,您看沒看見兩個受傷的老八?」
「受傷的人怎會跑到我這裏來呢?這又不是醫院。」張競生鎮定地回答著。
「博士,別誤會。是這樣的,剛才兩個老八殺了我們的哨兵,被我們擊傷後向這個方向逃竄,我們是怕萬一進了這裏,會對您不利。」
「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沒看見有人進來。」
這傢夥仍不甘心地四下張望了一陣,才領著追兵撤走了。
等他們走遠後,張競生立刻叫人拿著自己的名片連夜趕到浮山圩請醫生。醫生趕到舊寨園,見張競生好好的,便奇怪地問:「博士,你連夜請我來……」
「噢,請你不是爲我治病,而是給他倆治傷。」張競生指了指兩個受傷的遊擊隊員。
醫生看著兩個受傷的遊擊隊員,一時爲難起來。
張競生見他爲難的樣子,便寬慰他說:「實不相瞞,他倆是老八,你儘管給他們治傷,有什麽事,我替你擔戴。」
醫生聽了張競生的話不再猶豫,麻利地拿出器械給他倆治起傷來。
再說,沒有追到那兩個受傷的遊隊員的追兵回到浮山圩後,立刻將情況報告了吳大柴。
領頭的那個連長壯起膽子,反復地講了對張競生的懷疑:「那兩個好像是被張競生藏起來……」
「你確實沒看錯?」吳大柴瞪大了眼睛問。
領頭的連長有些慌了,吞吞吐吐地說:「好像……」
吳大柴面帶慍色訓斥道:「又是好像!告訴你,他可救過我的命,你要是弄錯了,我可不饒你!」
連長戰戰兢兢道:「是,是!」
幾天以後,閩贛邊區剿匪司令喻英奇下令,以「通匪」罪逮捕了張競生。
張競生被押到浮山吳大柴處,吳大柴也犯難了。吳大柴曾於抗日時被捉,得求族內父老托情求張競生擔保才獲救。吳大柴爲報前情,暗示張競生躲避一下。
張競生笑著擺擺手:「無須躲避。」
吳大柴看張競生執意不從,便出示了喻英奇的逮捕令。誰知張競生憤怒之下竟一把將手令撕了。說:「抓什麽,我自己給英奇送上門去。」
第二天張競生便專程趕到了汕頭喻英奇司令部面見喻英奇。
在司令部裏,喻英奇見到張競生先是一驚,然後又滿臉陪笑地請張競生吃飯看戲,隻字不提「通匪」之事。
過了一夜,喻英奇才假惺惺地問張競生:「張博士哪,此次到汕頭有何貴幹?」
張競生一聽喻英奇的問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瞪著喻英奇說:
「喻司令,別賣關子啦,你不是下手令抓我嗎?我自己給你送上門來了。」
俞英奇才假裝吃驚的樣子:「哦,真有此事,也許是我的手下人以我的名義自作主張幹的,待我查查。」
張競生並不理會他,只是不停地喝茶。
喻英奇又試探似地問道:「你鄉里常有老八來嗎?我聞說你經常給老八接濟?」
張競生說:「接濟?我問你,老八派人找我,我不接濟行嗎?你是司令,不但不加保護,反倒責怪我。我是堅持中立的人,你們到我鄉來我那一次不是以禮相待?老八來了,我當然也不想去得罪他們。你喻司令都不能設法叫老八不來。我手無寸鐵有什麽辦法?你能派一營人駐紮在我鄉里嗎?」
俞英奇被張競生一連串的話語問得啞口無言,只好恭敬地將他送回饒平。
張競生回到家時,路過浮山,僞區長感到詫異,問道:「博士到汕頭訪友嗎?」張競生沒有回答,揚起手杖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嚇得他慌忙閃開.溜了。
四、投奔光明
1950年的春天,饒平縣連著下了40日的淫雨,家裏菜罎子裏的黴子像豆芽一樣伸出了蓋面,牀板也潮乎乎地往下滴水;光亮的石灰牆更是綠幽幽地長出一層青苔……太陽,太陽呢?
張競生伸了伸痠疼的腰背,不由地又一次走近窗戶邊。他推開窗門,外邊已是黑漆漆一片。他這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6點40分。別說今天沒有太陽,就是有也早已墜進西山了,他自嘲地笑了幾聲。
「吃飯啦!還呆著幹什麽?」妻子已是第二次催他,他這才懶洋洋地走近了桌子邊。
「我看你是心裏的結還沒解開,成天愁眉苦臉的。」妻子幫他盛了一碗飯遞給他,問道,「是不是還拿不定主意呀?」張競生點了點頭,接過飯碗,又把頭搖了搖。
妻子看著他只扒了兩口飯,便把碗放下了,自己也好像沒了一點食慾,也放下了碗。她跟著丈夫進了臥室,張競生卻沒理她,竟自一人跌坐在太師椅上。他拿出一包香煙,一口接一口一根接一根吸了起來。
丈夫不開口,妻子不便問,她向來都不願打斷他的思路。他到底是想怎麽辦呢?黃冠南反復琢磨著。
是呀!我該怎麽辦啊?張競生也在苦苦地想著。三天前,他忽然接到陳誠的一封親筆信,要他趕緊找上副參謀總長胡勝,和他一起赴臺灣,今天,他又接到在香港的老同學許日通捎來的口信,要他趁早動身,趕往香港。何去何從?他的眼前擺著了三條道:臺灣、香港、北京?
北京,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是在那裏步入社會的,也是在那裏跌倒的,但不管怎麽說,那裏是最值得自己留戀的地方。校園、講臺、宿舍;朋友、同學、情人……
但是,那裏又將是自己最爲陌生的地方。五個多月前,那裏突然升起了一面五星紅旗,一個巨人在那裏高喊著: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那聲音,他雖然沒有親耳聽過,可至今還似乎在耳邊回響。因爲那實在太神奇、大吸引人了。毛澤東他沒見,共產黨他倒是打過不少的交道。當年在北大李大制、陳獨秀都曾經找過他,給他講過要成立共產黨的事情。他笑過他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還勸過他們:要搞革命得要有自己的軍隊,抓到兵權,才能夠奪得政權,就像蔣介石那樣,可你們誰能帶兵?他們嘲笑他,革命還沒成功呢,你就想到了當總統。道不同不相爲謀,他沒理他們。沒想到革命還真的成功了。看來還是靠毛澤東,毛澤東比他們強,想想自己對於共產黨,雖然沒有更深的感情,也沒犯過大錯,沒得罪過他們,認真說來,還有過些小功勞……
砰!——外面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槍聲,跟著是人吵狗吠,到處是呼兒喚娘,又是國民黨的殘兵餘勇們在作孽了。這些傢夥對付不了共產黨,偏偏拿著黎民百姓出氣。張競生倏地站起,只一會兒,又頹然坐落在椅子上。他知道,他現在是無法制止他們的。兵敗如山倒,國民黨的大勢已去,先頭已經逃去了臺灣,餘下的正被逼到了天涯。困獸猶鬥,瘋狗咬人,何必去惹他們呢?想起來,自己對於國民黨還更有感情一些,是孫文先生栽培了自己,是國民黨政府掏錢讓自己兩次出國留學。實在有些慚愧,自己竟然連個國民黨員也不是,也沒給國民黨做過什麽好事。但話說回來,也沒什麽慚愧的,是你蔣介石違背了孫先生的遺訓,是你國民黨首先背信棄義。多行不義必自斃,我何必跟著你們去做淪落人呢!
「還是去香港吧!」這是妻子田間的話。
去香港未嘗不是一條好路子。那裏朋友多,也是共產黨、國民黨都管不著的地方,少惹是非,老老實實做個自由人,看來是不錯的。但是那裏既是自由的世界,便是競爭的所在。自己憑什麽同人競爭呢?不會做工,不能經商,就靠朋友的長期資助?自己早就過了「知天命」之年,還能信那「君子謀道不謀食」的鬼話?何況身後還有弱妻、幼子。
張競生情不自禁地走近床前,看了看睡著的妻子。昏黃的煤油燈下,妻子側睡著,懷裏摟著兒子小超,嘴角動著,眼邊竟掛著濕濕的淚痕。也許她剛剛做了惡夢,也許她在睡著以前悄悄哭過?
妻子跟著自己十六年了。這些年,她追求了一個「博士」的空名,她只爲鄉下僻靜的生活浪漫過一陣兒。她沒有享過榮華,沒有經過富貴,只是悄悄兒地消磨著自己的青春,不能再讓她顛沛流離,擔驚受怕了。
篤、篤篤;篤篤、篤!
叩門聲輕輕的,張競生的心卻被震了一下。他趕緊離開床前,走過去拉開門。
「柯同志!噓一」他示意妻子已經睡著了,便輕輕地閃出了門。
柯同志,就是那個被張競生救過的遊擊隊員,以後一直留在浮演區工作,和張競生已成了莫逆之交。
張競生把他領到客房,點亮了煤油燈,邊讓坐邊問道:「好久不見了,你都去了哪裡?」
柯同志沒有坐,只向張競生要過一根煙點燃吸著。他回答,是去了揭陽縣參加上改試驗。他還告訴他,就在這兩天大軍就要打來了,白匪(指國民黨軍隊)已經知道了這個訊息,現在正準備倉惶逃走,他們臨走還想抓撈一把。他希望張博士能立刻跟他走,最好是到廣州避一避,免得被白匪裏挾。
張競生猶豫起來:「到廣州?你是要我投靠共產黨?我,行嗎?」
「怎麽能不行呢!共產黨需要您這樣有才學的人。」柯同志說道。
張競生的眉頭還緊鎖著:「我給國民黨做過事,會不會把我當資本家打倒……」
柯同志急了,說:「你是爲國民黨做過事,可您也爲共產黨做過事呀!你爲民衆做的那些好事,也可以算是給共產黨做的事!你放心吧,誰不知道你是憑本事拿薪水過日子的,又不剝削人。」
張競生的眉頭鬆開了:「好吧,那我跟冠南再商量一下。」
「不用再商量了,你跟她打聲招呼吧。反正全國都解放了,饒平還能再黑暗幾天。您先走,我們已經在浮濱圩爲您安排了車子,嫂夫人和公子留著看幾天的家嘛。」柯同志熱情地爲朋友出著主意。
「嗯,也好。」張競生站起來徑自走進臥室。妻子還在熟睡之中,他注視著她,猶豫了幾下,總也忍不住叫醒她。幾天了,她總是陪著自己揪心揪肺的,她難得有睡得這麽香的時候。他轉過身子,寫了幾個字擱放在桌面上,回頭又凝視了妻子片刻,俯下頭,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才戀戀地離開。
「咱們走吧!」柯同志似乎等得有些焦急了,他一進客廳就催著他。
夜,經過了洗劫更是一片死靜,他們倆緊緊地相跟著,悄悄地離開了舊寨園。一輛運載木炭的貨車,停在路邊一個陰暗處。柯同志緊緊地握握張競生的手,又同司機囑咐了幾句,便送著他們上了路。
燃木炭的汽車像個負重的老人,艱難地喘息著,緩緩地在路上爬行。張競生坐在司機的身旁,專注地望著車窗外。
黎明了,東方開始浮起了魚肚白,青山、綠樹、秀水彷彿是趕來爲張競生送行,相跟著他跑來。張競生的眼睛濕潤了,多麽熟悉啊,這山、這樹、這水、這路!他幾乎能記著哪座橋是哪個村修的,哪段路是那鄉築的,哪棵樹是誰栽的,只是他沒想到這條路卻是爲他逃命準備的。
不,不是逃命!也許是奔向光明呢。張競生笑了。你看,今天的兆頭,陰了40多日的天空,居然晴了,太陽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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