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群像

第九章 不要愛我

  黃冠南已經一連幾個月沒有收到在廣州南方大學學習的張競生的信了。平時她每月都可以收到他的兩三封信,儘管有些信只有隻字,可它畢竟是報安的家書。如今快半年了,竟然連一個字也不見,這不能不使她憂心如焚。
  近段時間她常常聽到一些不祥的資訊:什麽張競生已被抓起來了,什麽他已被人民政府鎮壓了。她走在路上,會有人在背後指手畫腳地說她;回到家裏,會有人在窗戶外嘰嘰喳喳地議論。她心裏異常的恐懼慌亂。
  一夜之間,張競生卻悄然離她而去,留著字條說他很快就會回來接他們母子出去團聚,可轉眼一年過去了,卻突然地斷了音訊。前些時他告訴她,他已經奉調到南方大學學習改造,還說這也是他自己志願的,她都信他,默默地挑起了照顧孩子,看護舊寨園的使命。家鄉也解放了,她不敢再僱用傭人,一切都很親做親爲,生活比從前艱苦多了。她什麽都要學著幹,挑炭、挑水、做飯,這些都是以前從未幹過的。
  一晃半年光景就過去了,一晃又過了半年。
  這些日子以來,每當她估摸著競生的信該到的時候,她就會站在舊基園的門口盼著郵差的到來。半年裏她多少次仁立門口,看著郵差匆匆地從自己的身旁走過。她失望了。
  她頭一個月沒有收到張競生的信心裏儘管很急,但還是作著種種猜測,或許是工作忙,或許是病了。她心裏多少次地怨過他,不管怎樣你也該寫幾個字呀!
  不過,埋怨歸埋怨,黃冠南非不責怪他。自從嫁給張競生後,他就成了她的依靠,特別是隨著張競生來到大榕鋪後,她同這裏的所有女人一樣,丈夫喜歡的她也喜歡,丈夫不讓做的事她決不去做。
  這幾個月來,黃冠南給張競生寫過二十多封信,但她卻未接到他一字的迴音。她只得把自己對他的埋怨、懷念,深深地埋在心裏。每當她想丈夫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翻出他以前的來信,細細地讀起來,以慰那心靈的空虛與惆悵。
  其實,張競生在南方大學學習的日子裏,最忙的只有兩件事:一是給黃冠南寫信,他心裏總也放不下她。一是鍛煉身體,他已經六十三歲了。六十三,七十四,過關如過世,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這個新生的世界呀!
  他的生活很有規律,除了學習之外,就是散步或勞動。每次過一個星期便給妻子寫信一封。可是這近半年,妻子總也來信責怪自己,說爲什麽那麽絕情,連信都不寫了,這是爲什麽?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天濛濛亮,張競生睡不著了,起身穿上南方大學發的棉衣,穿著一雙舊布鞋,從廣州法政路寓所出去散步。當他走過越秀北路卻被一位民警當「流竄犯」攔住盤問。張競生再三申明自己是早晨出來散步的本市居民,可那民警瞧著他那一身打扮,怎麽也不相信,一直跟蹤著他回到了法政路的住所。
  張競生把這當一笑話寫信告訴了黃冠南,本想她一定回信「譏笑」他幾句。然而卻完會出乎意料,她在來信中竟然隻字未提,而且又責怪自己沒寫信給她,這不更奇了嗎?
  張競生哪裡知道,他寫給黃冠南的信,每封都準確地寄到了饒平,寄到了大榕鋪,之所以未能送到黃冠南的手中,是被當時鄉村的「紅色政權」農會截留了。張競生不屬地主惡霸,也非土豪劣紳,更納不進反革命之列,但截留信件的人目的是明確的。
  我們的祖先一代接一代的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民族文化,繼承下來了許多的優良傳統,但也留下了一些有害的習俗。張競生的故鄉有的仍然信奉著舊的陳條,在他們看來只要能把一個人劃到階級敵人的隊伍裏,社會主義就多一份安寧,像張競生這樣一位在舊中國頗有爭議的人物,屬不屬於階級敵人呢?他們認爲是肯定的,但沒有證據。於是,便幻想著能從私人信中找到點蛛絲馬迹。
  然而這些人對張競生的近況根本不瞭解,更沒想到解放後張競生的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張競生進入南方大學學習後,爲了把以前學到的本領更好地貢獻給國家的建設事業,他向自己提出思想和知識的更新問題。有人認爲他留過洋,當過大學教授,還進南方大學讀書,實在不可思議。可張競生自己卻覺得學無止境,人要活到老學到老。他覺得自己當務之急是要學習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當時全國剛解放不久,百廢待興,出版部門還較落後,書店有關馬列的書十分缺乏。張競生便時常出入廣州舊書攤,買來一叠叠的的馬列著作,認認真真的學著。在金山中學讀過書的方方副省長也十分關心他,寫信向他問安,並鼓勵他好好學習,不要掛心家裏的事情。張競生在南大生活得異常舒心暢快。
  可是信被農會截留了,黃冠南根本無法猜測到他的近況,加上截留信件的這些人不知出於何意,不但截留了張競生寄來的信及生活費,而且不斷編造出嚇人的訊息。
  從小深得父母之愛的黃冠南,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如今,她就像一隻遭受到彈五之驚的小鳥一樣惶惶恐恐,整日提心吊膽。而且她眼下又斷了一切經濟來源,她必須用自己的雙手雙肩來養活那一雙嗷嗷待哺的子女。
  這天一大早,她便和村裏的幾個婦女上山去挑木炭,連著翻了幾座大山,到中午才到到炭窯邊。她們稱好了炭,飯沒吃一粒,水沒喝一口就匆匆地向下行。人家挑了一百多斤依然如履平地;她呢,只挑五十卻似墜著兩座大山。好一個大家閨秀,什麽時候幹過肩挑手提,可如今不僅要靠此謀生,還得撫養兒女。擔子的重壓尚可一時忍受,精神的挫折她卻怎麽也咬不住牙關。她一步一淚,走走停停,等回到家裏早已回頭下了山。她走進家門,一頭便栽倒地上,幾個毯子把她扶到椅子上,都乖覺地站在身邊,最小的那個也只敢低聲地飲泣,連大聲的抽咽都不敢,一個個都用兩隻乞憐的眼睛巴望著她。她醒了,顫抖著雙手,把他們擁到了懷裏,哀愁就像浮濱溪水,不斷地向她家湧來,淹沒了孩子,也淹沒了她。恍格中,她只覺得張競生在向他走來……
  競生一生愛月,每當鄉間落日後,燈火全無,滿天昏白,他就會拉上她,走出小屋,留連於月影花光之下。多少次他們甚至走出舊寨園,去到左邊不遠處的溪流嬉戲、游泳……明月清風,江水卵石,對影成四人,多富有詩意。
  她記得競生最喜歡緩緩仰泳,喜歡面對月光與波影一同搖擺向前。他們每當遊罷歸來,再依偎著徜徉於舊寨園的叢影弄竹,焦葉舞姿,聽著地虎、水蛙的叫聲……可是如今,如今呢?她困難地睜開雙眼,望了一下身旁幾個可憐巴巴的孩子,眼淚竟不敢再往外流。她強嚥了下去,對著大孩子講:「缸裏還有一點米,你給煮幾碗粥吧,你們吃了就睡。媽實在太累,再讓媽坐會兒吧!」
  孩子們弄飯去了,月亮也升上來了,她只望了一眼窗外慘白的大地就閉上了眼睛。周圍竟是這般的寂靜,沒有蛙聲,不見蟲鳴,連樹葉也懶得搖動。這難道是什麽不祥之兆?她的心怦怦地劇跳起來。
  一陣急驟的鑼聲。啊!農會又要組織鬥人了,是張理由還是楊振強,還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再猜下去了。砰、砰、砰,一陣腳步聲,一陣風,進了一個人。啊,是四叔公!黃冠南睜開眼睛,剛剛認出來者,還來不及招呼,那人便罵罵咧咧的開了口:「我,我,我剛才在農會,聽,聽說張競生在廣州被人民政府鎮壓了…」一聲鑼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再沒說下去,便慌慌張張地跑了。刹那間,如電閃雷鳴,黃冠南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便像一尊泥像直挺挺地倒靠在椅子上,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沒有眼淚,猶如死了一般。
  孩子們都已經睡著了。醒來後孩子們一呼而上,又搖又哭,又掀又喊,她終於醒來了。母親不說話,孩子們也不敢吭聲,這些可憐的人兒實在懂事了,他們只敢躲回自己的床鋪,用被子捂著小聲地啜泣。
  黃冠南掙扎著站了起來。她走近孩子們的睡房,沒有燈,沒有聲響,也許都睡著了。她這才走出屋門,望著周圍的一切發呆。
  競生的一生曲折坎坷,顛沛流離,可他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國家民族的事。二十年代研究性學,撰寫性史,是爲了給國人健康的性生活提供指導,儘管方法不當,但立意還是好的。四十年代在家鄉辦公路、農校、苗圃,把農業教育同生産流通、啓迪民智結合起來,這些都有見地。解放前夕,他還勇敢地保護了共產黨的遊擊隊員,並常接濟些糧食給他們……
  黃冠南想不通,實在想不通,一個一生追求文明,立志振興國家的學者,怎麽能當成惡人……
  競生被「鎮壓」了,黃冠南再也堅持不住了,此時此刻她絲毫意識不到生命的寶貴,彷彿只有死才是一種解脫,一種幸福。是的,她完全絕望了。涉世未深的黃冠南雖然聰明,但畢竟還難以用心思去辨察世態的好虛。別有用心的人們一番假言假語,她便信以爲真了。
  她又回到房中,坐在孩子的床邊,默默地伴著他們,直坐到雞鳴,然後毅然地走向廚房,插好門,套好繩索……
  黃冠南走了,留下了幾個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才兩歲!她走了,再也聽不到張競生那親切的呼喚,聽不到孩子們那甜甜的童音了。她帶著無限的哀怨和遺憾走了。
  黃冠南去世一年多後,在廣州的張競生才從友人中聽到這個悲慘的訊息。初時他完全不相信,因爲幾天前他還收到妻子的親筆信。
  事後他才明白,這些信都是兒子張超模仿母親的筆迹寫給他的。張競生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悲痛,淚水像破了堤的溪水大規模奔騰而下,他一下子倒在床上。
  悲痛使他彎曲了臉,他猶如弓似的蜷縮在床上。他先是埋怨兒子張超不通情理,不該對他瞞那麽久,進而又埋怨妻子無情無義,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感激起兒子,感激他把這個不幸掩蓋了那麽久。
  妻子黃冠南死了的訊息確實使張競生悲痛欲絕,但他終歸戰勝了悲痛。南大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農業廳住技正。除了工作學習,便是買菜、煮飯、照料未成人的孩子。有人風趣的地說:「哲學博士」成了「家庭博士」。他聽了總是淒然一笑,一笑了之。
   

二、博士的意見


  菲菲淫雨持續了兩個多星期,也許是「天人感應」,今天的雨水竟突然凝成了珠滴,似眼淚地從街上落下。
  今天是195338日。三天前,被中國人民譽爲世界革命偉大導師、蘇維埃共和國的最高統帥史達林逝世了。按上級的通知,今天將同時在全國各地召開隆重的追悼會。街上行走著人,是自動參加追悼會的。那樣子多麽悲勵,多麽虔誠。張競生看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痛苦,是慶倖,抑或是失望,他說不清,更道不明。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密匝匝的漸漸形成了一幅瀑布,橫無直落下來。張競生的內心也猶如外面的世界,混混飩飩,一片迷濛。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從中央到地方,從政府機關到群衆團體,人人的口頭上都掛著「蘇聯老大哥」,從首都北京到地方的報刊,天天都有文章稱頌蘇聯,學習蘇聯,加上中國幾乎什麽都完全依賴著蘇聯……
  「蘇聯老大哥,蘇聯老大哥。」張競生怎麽也無法理解,國家與國家之間怎可稱兄道弟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古往今來的常識。國與國之間向來都是以自己民族的利益爲準則,民族不同道也不同,縱有一時的共同利益所在,也非永恒不變之理。
  張競生實在理不出個頭緒來,心裏像塞了團羊毛,亂糟糟的。透過灰色的視窗,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張競生彷彿看到了中國與蘇聯絕交後的情景……
  想著,想著,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爲國家的命運憂慮起來。
  「對!要想法提醒一下我們的國家領導人」。他決定給毛澤東主席寫信,闡明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寫什麽呢?他腦海中反映出了布哈林的名字,他和這個俄國理論家並不相識,當時在北京大學任教時,就從李大別處聽說此人,看過他擔任主編的《真理報》,對他印象很深。張競生知道布哈林出生在一個沙俄時代的舊知識份子家庭,父親是一名教師,自幼受過良好教育。191710月革命前夕,布哈林擔任了《真理報》主編,以後成了政治委員之一。那時,年輕的蘇維埃處在重重困難之中。進入二十年代,蘇聯黨內又不斷地發生錯綜複雜的鬥爭,在這些鬥爭中,布哈林施展了他理論家的才華,與史達林一道反擊了反對派的挑戰。可是,在這些鬥爭之後,布哈林又成了史達林極力排擠的人。直到1938年,布哈林這個曾被人稱爲蘇聯的開國元勳、共產國際的負責人,在蘇聯十月革命的國際共産主義運動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著名理論家,卻被史達林手下的最高軍事法庭以充當外國間諜,從事破壞活動,破壞蘇聯軍事力量,煽動各國進攻蘇聯等等聳人聽聞而又不可思議的罪名,判處了死刑!
  布哈林的死震動了全世界,也震動了張競生。現在張競生敏感地意識到中蘇之間存在的不正常關係,他不能不懷疑史達林是在利用中國,甚至還想到他的影響所及會不會再次導致布哈林的悲劇呢?
  但張競生的耿直性格由不得他的怯弱與退縮,他相信中囯共產黨,相信自己國家的領袖,他毅然提筆給毛澤東寫信,然而只寫下「我的幾點意見」幾個字又遲疑起來:幾點意見,是那幾點呢?
  對了,還有一點,首都不能建在北京。這恐怕當初也只是考慮了中蘇關係。北京是歷代封建王朝所在地,難免封建意識濃厚,交通不便。國家應該開放,首都應該建在民主意識強的地方,最好是在上海;如果是考慮帝國主義侵犯,那就建於武漢,爲全國中央地帶,交通方便,也比北京要好……遷都之事,宜早不宜遲……
  還有,人口的發展,也不能學蘇聯的,他們號召多生多育,生育五個子女以上則授予「母親英雄」,中國不能這樣搞,中國的人口已經太多了。中國歷來就有多子多福的觀念,再鼓勵,再提倡,就難免人口惡性澎漲。
  英國庸俗經濟學家馬爾薩斯認爲人口的增長是按幾何級數增加的,也就是說成倍增加的,而生活資料卻是以算術級數逐級增加,所以生活資料的增長永遠趕不上人口的增長。失業和貧困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因此,凡能使人口減少的一切因素,如戰爭、饑荒、瘟疫、貧困等,都可以成爲減少人口的靈丹妙藥。
  我絕對不贊成用殘忍的手法來減少人口,但馬爾薩斯對人口增長與生活資料的關係的論述,我卻是贊成的。中國人口多,增殖率頗高,如果這樣下去,就一定會成爲生産力發展的障礙。若每年還要生出一千多萬人來,那麽若干年後這個問題就會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主張節制生育!用科學的辦法·」
  夜,連續兩個不眠之夜,不是因爲寫,是因爲想。早在三月八日的當天晚上,張競生就寫下了洋洋灑灑的一萬三千多言。在這兩天裏他沒法修改一字,連從信封裏抽出來再看一遍的勇氣也沒有,他怕一看便改變了初衷。第四天一早,他便義無反顧地擡起了那封早就封口的信,疾步如飛走到郵電局門口毅然投進郵筒裏。
  信寄出去以後,張競生就無所謂怕不怕的問題了。他只有等,翹首等,然而卻如泥牛入海,一點迴音也沒有。直到1957年,他自己早就把這件事忘記了。然而,有人卻從他本人檔案袋裏翻了出來。原來他四年前寄出的這封信,中央機關收到後不到半個月便把它退回廣東省委,省委又把它退回張競生所在單位,單位乾脆把它裝進了張競生的檔案裏,不知道是把它當作一個舊知識份子關心新中同命運事迹而載人史冊,還是作爲秋後算帳的依據列入陳倉。反正是在反右派鬥爭中,張競生本人才有幸知道了當年這封信的下落。那信上還附有一張中央某機關蓋有印鑒的紙條:退回、酌辦。
  張競生看著「酌辦」兩字,聳了聳肩膀,他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三、試婚的女人


  1954年的一天,一封不明來路的電報攪得張競生一天一夜都難以安寧。電報是從南京發來的,電文總共11個字:明日乘211次到廣州訪接站。
  這是個什麽人呢?爲什麽要拍電報給他?張競生在記憶的海洋中搜索著,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南京一無親戚,二無友人,三……對了,解放前倒是有幾個同學在國民黨政府中任職,可……」
  會是誰呢?是男的還是女的。
  張競生分析了各種可能性,想像發揮到了極點,也未能得出個結果。看來最明智的做法是明天接南京來的那趟火車,到時自然可見分曉。
  第二天上午,張競生準時來到廣州火車站出口處,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翹首四望。
  自己來接誰呢?
  發電人既未表明身份,又無任何可以說明的文字,說不定是什麽人有意設的一個騙局來捉弄自己,此刻的張競生突然覺得這件事實在滑稽可笑。
  可誰又會成心捉弄自己呢?是價人,是朋友?還是……
  「嗚——」隨著一聲長鳴的汽笛,列車進站了。
  潮水般的人流開始從出口處往外湧……
  張競生毫無目標,可又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個匆匆而出的旅客,他覺得沒有一個人是自己接的。
  出口處的人流漸漸地散去了,消失了……
  張競生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怎麽也不相信,什麽人會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開玩笑呢?
  「請問,您是張競生博士嗎?」
  驀地,他的身後傳來溫柔的女中音。
  張竟生轉過身來,映人他眼簾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年婦女!中等個,雖已是半老徐娘,卻體態豐腴、風韻猶存。
  「我……咱們不曾相識吧!」張競生不知怎麽,冒出了這麽一句來。
  「相逢何必曾相識呢?」中年婦女說著抿嘴一笑,「我是從南京來的。」
  「南京來的……」張競生沈吟著,不由地注視著她。眼前這位元女士的氣質、語言確有些與衆不同,她爲什麽突然而至,找自己幹什麽?報競生若墜入五里霧中。
  「我自幼住在上海,雖未同您會過面。但卻知道您的很多事。」女人舉止文雅,落落大方,一點也不輕俏風騷,這更增添了張競生的疑雲:「我的事?」張競生有些急切地問,「我的什麽事兒。」
  「別急嘛,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中年婦女忽然轉了話題,「聽說你兩年前喪偶?」
  張競生點了點頭,但心裏的疑雲更增多了,我喪妻她也知道?
  「我從南京特地遠道而來,是想……」中年婦女打斷了話題,不往下說了。
  年逾花甲的張競生自從妻子黃冠南死後再也沒有接觸過異性,而且認定這輩子不再會有那種風流韻事了。想不到平地裏又冒出了這麽個陌生女人。看著她那含情的雙眸,張競生的心中也怦然直跳。
  怎麽辦呢?讓她走吧,似乎沒有人情味,帶他回家吧,又彷彿不合適……
  「張博士,我們別站在這裏擋道了,回家吧。」中年婦女笑吟吟地催著張競生,完全是一種妻子的口吻和神態。
  「這……」張競生呆呆地看著她。
  「不方便嗎?」
  「不不,沒有什麽不方便,只是……」張競生還是遲遲不肯邁步。
  「沒有就好,咱們走吧。」
  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好像來火車站接人的不是張競生而是她,又好像她和張競生不是初識,而是生活了多年的夫妻。無奈,張競生只好糊裏糊塗地把她領到了家裏。
  中年婦女進屋後一屁股便坐到了張競生的床上,顯得旅途很疲勞的樣子說:「請給我打一盆水,洗洗臉好嗎?」
  「好的,好的。』深競生馬上去打水。
  中年婦女洗完股後靠著床斜躺著,很溫柔地問道:「張博士,你沒想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會給你拍電報,而且登門拜訪吧?」
  「是的,我的確沒有想到。」張競生說著心裏話。
  「我與您雖未曾見過面,但可以說是神會已久……」
  「哦,』漲競生感動地長歎一聲。他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會有這樣一位癡心的女子,但又似乎不能不信。
  中年女子姓何,祖籍南京,原是上海灘上的舞女。十七歲時在上海偶讀張競生《美的愛情》並把張競生當作自己的偶像。她瘋狂般地找來了《性史》等張競生的著作,如癡如醉地啃嚼消化。難得張競生這樣的男子漢如此懂得愛情,如此瞭解女人,如此熟悉男女之間的共同世界。那時候,她一日三次地往美的的書店,爲了一睹這位心目中的男子漢,她費盡了心機,但終不能如願。她後來嫁給了一個國民黨官僚,不久又被遺棄了,她對張競生更加癡態。二十幾年裏那種秘密的願望一直左右著她的生活道路。她迄今沒有再戀愛成家。
  「競生,」中年婦女改變了稱謂,眼睛火辣辣地叮著張競生熱切地說:「我愛你!」「這……」張競生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慌亂起來。也難怪他了,愛情的火勢實在來得大突兀,太猛烈了。他不能不躊躇起來,何況自己已是個六十多的老頭。
  「真的,我愛你!」中年婦人熱烈地說著,又執拗地抓住了張競生的手,「我早就有一種感覺,在上海時就有了,我預感到我會愛上你。並且你也會愛我的。」
  「不不……這,這,這是天方夜譚吧!」張競生猶豫著。這位婦人對於愛情的執著實在令他感動,而她對愛的這種大膽、率直的態度,更讓人佩服。
  憑多年的情場經驗,他感到她是個不錯的愛人。只是自己的年歲已經大了,何況這又不是在巴黎,在……
  「何,何小姐!」吃飯的時候,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不由地有些咬嘴。他問她:「你的芳齡?」
  「你猜呢?」中年婦人笑著問道。
  「我猜不出。」
  「那你就別問了,這對於你無關緊要。」
  「不,我很想知道。」張競生這一生還是第一次詢問女性的年齡。
  「既然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今年剛過不惑之年。」
  「呵,你才四十歲!」張競生失聲地叫道。婦人的回答,既使他感到驚訝,也使他非常遺憾。這時他仔細端量,這女人果然還肌膚白皙,豐滿嫵媚,尤其那起伏有致的「三圍」,山重水複,韻味無窮。張競生看得耳熱心慌,又不免沮喪。「歲數相差大多,這怎麽行呢?」
  「愛情應該是沒有任何障礙的!」中年婦人很爲自己能夠隨時引用張競生著作裏的話而感到無比自豪。她笑著說,「夫妻永遠變不成父女的。」她說著,她想往張競生懷裏靠。
  「別,別……還是讓我們好好再想想。」張競生推開了她。
  「競生……」中年婦人輕柔地喊著,「難道,你,你還不瞭解我的心麽?」她不知是感到委曲,還是由於激動,眼睛也濕潤了。
  「唉,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張競生說的是自己的心裏話。何小姐意外到來確實令他無比興奮,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張競生了。世事的滄桑,歲月的消磨,早就使他失去了性格的棱角,從前的那種敢於征服女性的勇氣隨著歲月的流逝,已蕩然無存了。
  屋裏很靜,夜風吹拂著綠色的窗簾,飄飄忽忽。中年婦女索性躺到床上,電壓不夠的燈泡,照出橙黃色的光,射在她的臉上迷迷幻幻的,給她平添了幾分肉感和溫柔。她半瞇著有些鬆馳的眼簾似在想著什麽。
  張競生看著她心猛地一涼。她在想什麽?雖然張競生想到了,但卻不敢有所爲。
  「你生活得好嗎?」張競生沒話找話地問。
  「你呢?」她撇了撇嘴又說,「其實,不說我也知道。」
  中年婦女又咯咯地笑了起來,把臉轉向張競生,用手指撩了撩頭髮,帶在手腕上的那幽幽閃光的玉閾給人一種刺激。
  中年婦人猛然揚起頭,鳳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雙頰也泛起了只有女性動情時才會有的紅暈。
  張競生看著她凸突的胸和滾圓的臀部,猛然感到身體在旋轉,升騰。眼前掠過了無數交替出現的鏡頭。同法國女郎的情景;同褡叢雪的情景;同黃冠南的情景……
  張競生用顫抖的雙手脫去外衣,婦人起身隨便接過掛在床頭上。這一親見的動作多麽像一個溫柔的妻子。張競生想如果此時把她攬在懷中,眼前的世界會頃刻間旋轉起來。但他沒有那樣做,他的神智還是冷靜的,彷彿在對她說,再等等,不要莽撞,要等到瓜熟蒂落時再……
  張競生的一再遲疑和猶豫,使中年婦人感到失望,她默默地看了張競生一眼,動手把被子掀開,把一件毛毯疊好放在枕頭邊靠攏擺正,動作是緩慢的。
  張競生知道她在履行「夜」的工作程式。她面對著他,燈光下的倩影異常的美。
  中年婦人迅速地鑽進被子裏,並在裏面悉悉索索的脫著衣褲,然後將衣服扔在床角。
  一切彷彿都那麽自然。這時,坐在籐椅上的張競生被她熱切的眼神撩撥得難以自拔,彷彿有一股強大的衝擊波推著他,他向床邊走去,稍稍遲疑一會兒,慢慢撩開了被子,女人成熟、肥美、雪白的身體呈現在他的面前。啊,這是真正熟透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是男人真正需要的女人,瞧那圓潤的肩膀,挺拔飽滿的乳房,微隆綿軟的小腹,渾圓白嫩的大腿……張競生由衷地讚歎著,再也把持不住了,一把將婦人攬入懷中,淡淡的幽香和女性肌膚的溫熱像電流似的鑽入他的心房……
  第二天,他們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張競生從床上爬起來,不由地伸了伸酸痠疼疼的腰,歉然笑道:「實在是老了呀!」
  她只是翻了個身,睜開有些怠倦的眼睛卻讚賞著他。「不,你還是那樣剛勁!嘻嘻。」
  他急急忙忙爲她準備了早餐。他要她立即就去報戶口,登記結婚,她卻只同意先報戶口暫不結婚,她說:「你不是說我們結合太突然嗎?爲什麽不先試試。就說是上海來的親戚嘛!反正你也是員外郎。」
  他只好就依了她。時光流逝,轉眼間張競生同這位婦人已同居半年了。半年來,張競生感到生活是富足甜美的。然而,他漸漸地感到婦人不像剛來時那麽多情,那麽溫順了,有時還發點小脾氣。對此,久經風塵的張競生當然深知個中原委,但總是覺得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正值虎狼之年。古人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著吸風,坐著吸上。」而自己呢?難道真的老了麽?
  通過半年來朝夕相處的生活,婦人越來越感到張競生不像她以前想像的那樣,對女性熱情奔放,敢愛會愛,而是性情怪癖,不陰不陽。在她看來,愛應該是火熱的,粘乎的,震撼人心的,可張競生卻冷冷熱熱,清清淡淡,使她失望了。難道自己苦苦等了二十多年,盼了二十多年,就是這種無法搖動心旌的愛情嗎?難道自己多少次春閨夢中相思又相親的情人——竟是這麽一個古怪的老頭?
  她怎麽也難以把眼前的張競生同二十多年前撰寫《性史》,威震十裏洋場的那個張競生聯繫起來。她慕名而來,爲的是追求一種刺激,一種享受,一種從來未體驗過的新鮮感。可是,這老頭一天到晚只顧研究他的山區,撰與他的《十年情場》,愛痛與懷舊實在令她厭煩。她陷入了感情的死穀,每天只能藉助報紙來消磨時光。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
  這幾個月裏,張競生每天都早出晚歸。回到家中,很希望得到她的溫存,可她臉上冷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張競生彷彿墜入了雲霧中:「你倒是怎麽啦?」
  她沒回答,只是招呼張競生趕快吃飯,然後她說:「張博士,我覺得我們應該分手了。」
  「爲什麽?」張競生愣了。
  「我對你已沒有感情了,所以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什麽?沒有感情!」婦人的話使張競生很是震驚。
  「你冷靜點。」女人聳了聳肩膀,笑著說,「這不也是你的主張嗎?婚姻應該以感情爲基礎嘛!何況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我想你是不會反對的。」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張競生默默無言地坐著,許久許久,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四、頭腦發熱


  天上沒有玉皇,
  地上沒有龍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龍王!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我來了!
  這才是詩!這才是好詩!!張競生擊節歡呼著。這個古稀之人彷彿睡了一夜醒來便拾到了一顆大寶石。他顫巍巍地把那詩抄到了自己的筆記本上,爲它寫評論文章,推薦報端。他逢人便說,逢會就講,似乎他這個哲學博士,終生只認得這一首好詩。人們都說這個老頭腦子發熱了,你看他,像癲了一樣。
  他說,我的頭腦是熱了,我是瘋了,你們懂得什麽呀!
  是啊!有誰懂得他的什麽呀?甭說解放前,就是解放後,有誰,在什麽時候,這樣大張旗鼓地大辦過實業呢?有多少次機會,都那麽讓它生生地溜過去了,再那樣折騰下去,反這這那,反左反右,以空對空,只能折磨死人啊!建高爐、煉鋼鐵、修水庫、造高産田,這才是于國於民的大好事哩!他能不回應,他能袖手旁觀麽?
  他的這個省農業廳技正,第一次感到了職務的意義。七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特別地走進了理髮店,把那斑白的大背發,推成了小平頭,又拐進百貨商店,買了一條新的西裝短褲,還翻出那頂擱置多年的塑膠帽沿頭盔,一下把自己撈回了一個「老農民」,第二天便驅車趕回饒平。
  饒平,正在修建場溪水庫。湯溪,他實在太熟悉了。那裏有一個能噴出近百度沸水的溫泉。二十年前,他曾經在那裏度過兩個冬天,還領著學生修建過一個女子溫泉浴室,引起過一陣轟動,但修浴室與建水庫,簡直是天壤之別了。現在,就是要在那兩山之間修建一條攔河壩,造一個偌大的人工湖。那是1958年上馬的全國60個大水庫之一,蓄水量將比北京的十三陵水庫恩要大三倍。這些他能不引爲自豪嗎?龍王,你算什麽,準才是真正的龍王?玉皇,你又有啥了不起,一次能動員來12萬的天兵天將嗎?
  張競生在浮山圩買了一把鋤頭,一擔竹筐,還有一條潮汕人流行的水布。他把它紮在腰間,步行十裏趕到了水庫工地。
  「這……不是張博士嗎?」有人依稀認得他。
  「我,不是博士,是個老社員。」張競生笑著,把肩上的鋤頭放了下去。
  負責裝土的看著他那滿頭白白的發茬不忍爲他多裝上:「老同志你該有六十了吧?」
  「七十!」張競生說著,搶過那人手裏的鋤頭,把土使勁地扒進自己的筐裏。他一拱,一挺,真的挑起擔子就走。看著他穩步健走的樣子,誰也不相信他是個博士,是個過了七十的人。他在水庫工地上連著幹了五天,工地上的指揮幹部才知道張競生來了。
  他們找到了他,要他搬到指揮部裹住,日間坐坐指點指點便行。
  張競生卻怎麽也不答應,他說:「我還是和民工們住一起好,會便做多,不會便做少。」
  那時的12萬民工只分男女,分住在不同的山坡野地上。一間草篷擁擠擠,最少也得塞進一個連(150人左右)。民工們過的完全是軍事化生活,早晨天不亮哨子一吹就得起床,簡單扒兩三碗飯就得趕上工地。中午在野外就餐。晚上八九點鍾才能摸黑返回,一天幹活十二三個鐘頭。張競生開始尚能跟上隊伍,慢慢地便覺得體力不支,才只十幾天便病倒在草鋪上。
  工地指揮部派人把他送進醫院,他在那裏只住了三天便又偷偷地溜回工地。這回指揮部的人把發給他的鋤頭、籮筐全沒收了,又把他的被褥硬搬到指揮部的簡易瓦房裏,他這才無可奈何地依了。
  指揮部設在壩的山頂上,站在跟前便能覽見水庫全景。一邊是蟻群的民工,搬山劈石填水;一邊是日見淹滿的湖面,山光水色綠影。
  漸漸地指揮部裏的人發現張競生技正變得「老實』了,他不吵著要上工地,也不再偷著下山去找民工。反正是個七十歲人了,也難得讓他有個安靜的時候,他不來找人家也不去找他。轉眼過了半個多月,見他除了三頓飯偶爾才走出門來踏到山邊懸崖旁,像個遠來的遊客縱觀南北左右。
  這一天工地上突然鑼鼓喧天,彩旗飛揚,連公路邊的大樹,也刷上了雪白的石灰粉,按照當時的習慣,該是什麽大人物要光臨了。果然,是國務院的水利電力部長傅作義前來視察。指揮部裏,從省到地區到縣,濟濟一堂坐滿了二十幾人。縣長兼水庫工地總指揮楊翼剛剛彙報完,門口處倏地站起了一個人,大家還怔著,他已徑自走到傅作義的身旁,攤開一張隨身帶來的圖紙,指著上面,對著傅作義部長:「宜生兄……」
  就這一聲稱呼,又把好多人怔得目瞪口呆。
  「呵!是省農林廳技正、文史館研究員張……」楊翼縣長趕緊給傅作義部長介紹:「你怎麽也來了?」
  傅作義趕緊站了起來:「是張競生張大博士呀!久仰,久仰,請坐!」
  楊冀縣長只好也站起,把自己的坐椅讓給眼前這位不速之客。
  「……除了楊縣長介紹的以外,在這座山蓋座亭,在這裏架座橋,這裏修條石徑路,在這山坡種上相栗樹,在這塊地種上桔子把整個水庫辟成一旅遊區,四季花果飄香……還有,大壩一合龍,就應該開始放養魚苗,讓整座水庫變成一口大魚塘.
  張競生侃侃而談,與會者都聽張競生談話。傅部長聽張競生說完高興得掄起拳頭往桌面一擂:「好!就照你說的幹!」這位原國民黨上將像是定下了一個重要的作戰方案。張競生高興得哈哈大笑:「宜生兄不愧行伍多年,乾脆,乾脆!」
  傅作義部長考察回去後就決定增加撥款一百萬元,國家合計投資場溪水庫289萬元。
  湯溪水庫工地沸騰了,傳說這後來100萬元是張競生向傅作義要來的,有的甚至說,傅作義是張競生的學生;有的又講,傅作義在北平的起義是聽了張競生的主張,張競生留在中國不去臺灣是接到傅作義的指示。
  張競生只一笑:「我和傅部長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呢!其實當初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聽說中央有要人來了,頭腦一熱才闖了公堂。」
  楊縣長笑著指責他:「你以後可別再頭熱了,你一熱我們可就被動了。」他還記著那一天,傅作義部長反賓爲主專心聽張競生陳說的樣子。
  張競生卻不笑了,他很認真他說:「這也難說,只要是辦實業,爲民衆做好事,我總是容易衝動的。」
  他一直呆在湯溪水庫工地上,直至195912月水庫完工蓄水,才回到饒平縣城黃崗,當一名廣東省文史館外駐研究員,專事文史編寫工作。
   

五、悄然而逝


  張競生老了。已經髦髦之年了。張競生常常嘲笑自己:如今是黑白顛倒,軟硬倒置;坐著打瞌睡,躺下睡不著;新的記不住,老的忘不了……這不是嗎?你看,頭髮本來是黑的,如今全白了;牙齒本來是白的,現在變黑了;骨頭本來是軟的,現在變硬了;那個……就是那個,原本應該硬的,如今也硬不起來了——老人依舊那麽幽默。聽的人想笑,可他自己卻抿著沒牙的嘴。
  今天,他沒有心清逗人家笑,也沒機會逗人家笑。他賠跟在饒平華僑旅社的的屋檐下,低著頭,沈思著。一群紅衛兵剛剛闖進他的住房,把他趕出門。他們正在屋裏翻騰著。屋裏四壁皆空,除了書稿外,還是書稿;幾件破舊衣服,有的還是三十年代穿過的,你們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好了,他想不通的是,眼前的世界竟是如此的混亂。
  頭腦發熱,他可是嘗過苦頭的,大躍進一步沒有躍過去,反而跌下了深淵。三年的天災人禍中國已退回到解放前,每人月食糧不足十斤,瓜菜代,還有草根加樹皮,多少人得了水腫病,多少人活活餓死了。明明是急躁左傾導致的災難,卻還要批右,批保守,不是頭腦發熱不斷要煮食姜湯辣椒麽?三年的恢復,剛剛有了點轉機,又要折騰了。中國,多災多難的中國呀!一群群紅衛兵小將,氣昂昂地從樓上下來,每人懷裏各抱著幾本書,該是要拿回去「批判」了。張競生只望了他們一眼,不敢久望。一個爲首的紅衛兵用紅纓槍點了他一下:「你可以回去了,老實點!」他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躊躇了很久,緩緩地邁步上樓。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吆喝聲。是又一群紅衛兵雄糾糾地押著兩個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的人,又是遊街示威了。小將們不斷地按著被揪鬥者的頭,那兩人的臉上和額頭上掛著豆粒大的汗珠不斷往下滴。張競生呆呆地看著,雙腿不住地顫抖著,他猶如丟了魂似的不敢再看下去。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自己住的宿舍。
  進屋後,他呆若木雞,連晚飯也吃不下,只是不停地歎氣。心裏想:「他們都是好人呀!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們呢?」
  張競生和衣倒靠在被枕上,繼續著他的苦苦的冥想。社會上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第二天,他的一個故友上門來看望他,面對著淩亂不堪的屋子,兩人相對無言,沈默許久,才喟然長歎一聲。張競生看一眼朋友帶來的報紙,大標題是《批判中國的赫魯雪夫》,他的手像觸電一般急劇地顫抖起來:「怎麽連國家主席也有問題呢?怎麽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內奸、工賊、叛徒、特務了。唉——這樣做法,古今中外還從來沒有過的呀!」
  說罷,不停地流淚歎息。
  他的朋友緊緊地拉著他的手:「你,你要堅強些,這個年代,恐怕什麽事情都會發生的……」說畢,望望左右便悄然離開了。張競生沒有起身相送,只是感到更大的災難就要臨頭了,他戰戰兢兢的等待著。
  紅衛兵小將們果然又光臨了。他們不知從那裏打聽到張競生的過去歷史,便常常騷擾他。張競生只要聽到敲門聲就會感到心驚膽顫,他欲逃不得,欲避不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著來自造反派們的無理糾纏。
  他這位在二三十年代名震大半個中國的學者,就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後也是被國家待爲高知的,但是他卻被人看管了起來。他所住的是一間黑暗的小屋,沒有窗戶,終日不見陽光。冬天,冷得難以忍受;夏天,熱得像蒸籠,每天吃的也很差。
  但是,使張競生難以忍受的還不是生活上的艱難,而是難以煎熬的寂寞,面壁而坐,不許外出,不許同他人講話。
  他不明白,到了七八十歲,怎會遇到如此的艱難。早知如此,真不該活得這麽長了。他想這,想那,想過去,想未來。想妻子,她怎的這麽早抛他而去;想著幾個兒子,又爲何音訊全無,想著北京大學的那場愚蠢的大辯論才導致今天,想湯溪水庫那嘩嘩流水,恐也無法洗清自己一身的污垢—…·每當清晨鳥兒的鳴叫聲從門縫擠進來時,他又會感慨地歎道:「我連一隻小鳥都不如。鳥兒還能自由自在地在藍天翺翔,可我……」
  夜晚,小屋周圍死一般的寂靜,彷彿世界已不存在似的。忽然,看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一聲聲鑽進他的耳孔,震動著他的耳膜,在他的內心中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總覺得那每一腳都是從他身上踏過。他常常責駡自己的老來無能,膽怯。但膽怯與無能還是常常折磨著他。
  過度的緊張,過度的驚恐,天長日久,使他的血壓不斷升高。昏睡中,他常常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過去。諸叢雪在親切地呼喚著他,待他答應一聲後,她又驀地消失了,不知去向。他又覺得黃冠南在向他走來,可是,始終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他撲向她,她又倏然而去,無從尋覓。還有美的書店,那些漂亮的女店員,正笑盈盈地向他招著手。有兩個人,甚至輕輕地脫下衣服,裸現著美麗的胴體……
  「不要愛我,不要愛我!我不行了……」他歇斯底里地喊著。
  爲了打破過度的寂寞,他開始背誦造反派們交給他的語錄,一字一句背,可怎麽也背不下來。他只好又念起了小時在私熟裏讀過的「四書五經」,他背著背著,困累了。可是,剛有閒暇,那孤獨那寂寞,一次又一次地襲上心頭。
  造反派們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審問他,要他交代過去的罪行。他實在交代不出什麽來。他是個一生都在從事學術的學者,儘管二十年代他像個善於扮演角色的超級明星似的,成了中國社會輿論舞臺煌赫一時的新聞人物,一些報刊、書籍、講臺以及街頭巷尾都圍繞著他群起而攻之,但是他並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只不過是想提倡文明,推廣科學,興學育才。如此而已,豈有它能?
  然而,四十年後的今天,造反派們又逼著他坦白這段罪行。他能坦白什麽,交代什麽呢?對此他害怕極了,兩手直打哆噱。
  他無法交代,造反派們便認爲他態度頑固,他不停地受到斥駡。彷彿只有他承認自己是「淫蟲」、「賣春博士」這才算是「老實」,這才是「坦白」。他能承認,能「坦白」麽?他「頑固透頂」終於被整整地「隔離」了三年。
  1969年,林彪發佈一號命令搞戰備疏散。張競生被作爲戰疏物件,從饒平縣城地遣往樟溪區廠埔村,住在牛棚邊的一間草屋內。
  張競生來到這偏僻的山村後,造反派們並未從此罷休。19703月的一個早晨,饒平出奇的冷,濛濛細雨下個不停。張競生拖著虛弱的身體,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閉,呼吸微弱。突然,草屋的門被重重的撞開了,一群人闖了進來。張競生睜開眼睛,頓時不知所措,他預感情況不妙,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勉強下地,站在床邊,呆呆地望著他們等待發落。
  「張競生,你說你是怎麽宣傳黃色東西的?又爲什麽要寫那叫什麽來的黃書?」
  「那並不是一本黃書,而是一本關於性的史料。」張競生低低的聲音辯駁著。
  「什麽他媽的史料,純粹是一本淫書。老實交代,你寫這本書的動機是什麽?」
  「我當時是『北大風俗調查會』的主任委員,在調查表的十多項應該調查的事件中,其中就有性史一項……」
  「你他媽的是教授,不老老實實教書,搞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幹什麽?是不是爲了發財?」恍忽間,張競生又好像回到杭州,眼前的人多麽像那時的蔣夢群呀!
  張競生聽到這裏,心驚膽顫起來,連聲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寫性史的目的不是爲了發財,要是這樣我真是一個連狗都不如的人,但我確實不是這樣的人啊,我敢向天,向自己的良心起誓,我寫性史的立意是正當的,但效果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別又對天對地地發誓了,我們共產黨不信這一套!誰不知道你是個大淫蟲,生活荒誕淫逸……」
  張競生像受了猛然一擊癱倒在床上。心想,我是淫蟲嗎,我能算淫蟲嗎,性史並不是我的現身說法呀!我提倡「性交自由」和「請人制」也並非是想當淫蟲,而是想把舊的婚姻制度打垮……
  想到這,張競生用微弱的聲音喊道:「這些都不是事實呀!」
  「不是事實,我問你到底和幾個女人有關係?」
  「另外,你又如何同國民黨互通一氣的?」
  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只能搖搖頭。
  「沒有,國民黨怎麽又把你放出來了?」
  血直往張競生的腦門上湧,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他們問我國民黨爲什麽放了我?爲什麽不問問國民黨,爲什麽要問我?
  他不想回答,也無力回答了,只覺眼前一眩便一頭栽在床上。
  造反派不知什麽時候溜了。幸虧當地純樸無假的農民兄弟把張競生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19703月到6月,張競生在饒平榜溪區廠埔村的草屋裏度過了生命的最後4個月,自從那天後,無情的病魔已嚴重地威脅著他的生命。
  1970617日夜,天氣熱得使人難以忍受,成群的蚊子不停地在蚊帳外嗡嗡地叫著,靜躺在床榻上的張競生已感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快到了。他多麽希望這靜靜的夜裏有個親人或好友在身邊,好對他們說說心裏話。他回想著這七八十年所走過的路程,心裏總是感到不安。看來他這一生絕不可能像蠶那樣吐盡絲後,心安理得地長眠,他的一生不知邁過了多少坎坷,遭遇了多少冰刀霜劍。他總想爲人們做點什麽,可總也難以得到好的報應。他奮鬥了一生,沒有嘗試成功的喜悅,但卻飽經了失敗的痛苦。也許這生只能帶著痛苦和遺憾走了。
  張競生開始陷入迷迷糊糊中,他飄飄然然升升騰騰,彷彿又回到了舊寨園,回到了友人所說的「綠窩」中,在園中尋覓著過去的足迹。
  這不是那棵香飄數裏的玉蘭樹嗎?香味不斷。啊,小池中的蓮荷仍然亭亭如蓋。哎,「綠窩」怎麽又變成了荒地?是呀,已經十多年沒去管它了……
  綠窩!綠窩啊!你的倩影,你的美貌,漸漸地在他的眼睛前模糊起來。他多麽想再重新回到你的懷抱。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也是不必的了!他哆哆嗑噱從枕頭下翻出一本筆記來。這是他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寫下的著作《哲學系統》,也是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本結合自己的實踐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體會的書。墨迹未乾,還來不及出版就這樣地走了,實在太匆促了。他覺得他還有許多的話要告訴活著的人。然而,要告訴什麽呢?似乎要說的也太多了。今生今世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報效國家,怎麽能就此閉眼呢?
  張競生感到口渴,特別的渴。他掙紮了半天,想起身拿個水杯,可是撈了半天手裏仍然空空,他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超兒,超兒,你在哪兒,怎麽也不來看看我?」
  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昏暗的月光下,張競生那隻撈水杯的手漸漸地、漸漸地垂落下來。從此,他再也沒有動彈。
  1970618日早晨,太陽已升起很高,周圍的農民見這個小草屋還沒有動靜。於是打開門,他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82歲高齡的張競生斜靠在床屏上,半坐半臥,手裏還捧著那本沒有寫完的筆記,彷彿還在耕耘,可是他的身體已經冰冷了。
  張競生被幾位生前不曾相識的人悄悄地埋葬了,沒有親人送葬,沒有人奏樂,只有一聲淒厲的槍聲……
  就在張競生逝世的當天早晨——1970618日早晨,廠埔村的毗鄰英粉鄉,幾位農民突然在山間圍殺了一頭野公牛。農民們記得很清楚,野牛中彈倒下的時候身上忽然冒起一陣青煙,嫋嫋而上,直上雲天。農民們說:那野牛一定就是張競生的化身。因爲張競生死時82歲,是屬牛的。他們覺得不該向牛射去那罪惡的一槍。
  張競生死得很孤單,但卻有一個令人懷唸的神話伴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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