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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而尷尬的"私奔"──魯迅與許廣平攜手南下前後

作者劉克敵

簡介:1997年畢業于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爲教授。主要研究陳寅恪學術思想、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與文藝思潮、當代大衆文化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詩經·豳風》

  

  1926年8月26日(農曆7月19),當北伐革命軍揮師北上之時,在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平,發生了一個小小的事件:這一天的下午4點25分,魯迅與許廣平一同乘車離開北平南下,開始了他們共同生活的歷程。而留在北平的除了魯迅的母親,還有他的妻子朱安。

  如果說撰寫現代中國通史者不會注意這一小小事件的話,則已有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也許是疏忽,也許是作者的沒有意識到,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及魯迅與許廣平在1926年的攜手南下這一事件。也許在文學史撰寫者看來,這不是什麽與文學有關的事情,不能也不必入史。

  其實,他們錯了!

  這當然是一次勇敢的逃離,偉大的"私奔"!這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值得人們爲此興奮和禮贊!--因爲這次逃離,不僅成就了他與她的結合,不僅爲當時和後世的多少青年提供了模範和勇氣,而且對魯迅以後的創作道路和中國新文學的發展,都産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因了他們的南下,魯迅不僅寫出了著名的《朝花夕拾》等傳世之作,而且與許廣平一起,貢獻給後人珍貴的《兩地書》等感情的真實記錄。當然,這次出走多少也有些令當事人尷尬,雖然有魯迅應廈門大學之聘的藉口和許廣平畢業回家的堂堂正正的理由,但兩人敢於光天化日之下結伴而行,就已經向世人宣告了他與她之間已經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一切:一個新文學運動的旗手和一個學生運動的領袖,一個老師和自己的得意弟子--産生了愛情,而且已經下定決心結合!然而,一個確切的事實是:這位老師已有結髮之妻並且尚未與她離異!

  所有這些,難道還不值得注意?還不應該寫入歷史至少是文學史?

  熟悉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人都會知道,胡適與茅盾本來也與魯迅相同,即都是家庭包辦的婚姻,他們也都動過結束舊婚姻、重新開始追求愛情的念頭甚至有過行動,但他們兩個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想想他們的失敗,再看魯迅此次與許廣平的出走,就不能不佩服他們二人的勇氣,不能不對魯迅的終於沖出舊婚姻的牢籠感到欣慰。自然,朱安女士並沒有錯,她也是受害者,面對魯迅的出走,她恐怕是沒有絲毫反對之力的。但我們在對她表示同情的同時,對魯迅的終於撒手而去,除了長舒一口氣之外,還能說些什麽?

  魯迅與許廣平的"私奔",當然不是什麽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必然結果,是他們熱戀之後的必然選擇。

  讓我們先看看作爲當事人之一魯迅的有關記錄。

  翻開1926年8月的《魯迅日記》,就會發現有一個人的名字出現頻率很高,她就是--許廣平。從8月3日至24日,共出現了8次,其中許廣平給魯迅寫信2次,魯迅回信1次。許廣平到魯迅處一次,魯迅做東請許廣平吃飯一次,許請魯迅吃飯一次,兩人應邀外出吃飯喫茶兩次。當然,在多數情況下,他們的交往都有外人在場,例如許廣平就是和同學一起到魯迅家的。而在同年7月,則許廣平的名字《魯迅日記》中一次也沒有出現,6月也僅出現了一次。魯迅與許廣平是8月26日動身的,可以想見,這段時間正是他們商量與南下有關事宜的關鍵時期,許廣平的名字在8月份多次出現也就不足爲奇了。

  但奇怪的是《魯迅日記》中並沒有記下絲毫他們準備離京南下的內容,至於《兩地書》,則根本沒有這一時期的書信,《魯迅全集》中則只有這年8月他們互相邀請吃飯的兩封信,由於魯迅的信是寫給包括許廣平在內的幾位學生、而許的邀請信也是代表其他學生寫的,更是不會提到這方面的內容。

  爲什麽會這樣?難道他們真的是不必商量,真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還是另有傳遞資訊的渠道,或者這方面的資料已經遺失?

  要回答這些,還要從他們最初的書信來往或者說開始談情說愛講起。

  

  在魯迅與許廣平的交往中,最初採取主動的,是許廣平。

  1925年3月11日,許廣平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在信中,許廣平向自己景仰的老師,針對現實發了一通牢騷,流露出幾絲內心的苦悶,然後誠懇地請求得到指教。僅就信的內容言,完全是學生向老師虛心請教的語氣,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但值得注意的是寫完正文後,許廣平又附上這樣幾句:"他雖則被人視爲學生二字上應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先生之不敢以老爺自命,因爲他實在不配居小姐的身份地位,請先生不要懷疑,一笑。"這兩個"不敢",是否就在暗示雙方的地位平等,請魯迅不要時時記起自己是什麽"老師"、而且是已經變老的"老"師?其實,當時的魯迅已經44歲,而外貌則更像是50多歲。而那時的許廣平,是27歲。看來年齡的差距,使得雙方的交往,除了學生向老師請教外,好像不會有別的發生。

  但魯迅的反應很快。當天,他就給許廣平寫了回信(發信是在次日),而且篇幅比來信要長得多。當然,這時的魯迅,決沒有什麽非分之想,回信寫得中規中矩,不僅儘量解答了許廣平的疑問,也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自己對於人生的悲觀和絕望。除了擡頭之稱許廣平爲"兄"引起後者的不解之外,恐怕從中看不出任何導致他們以後感情發展的東西。

  然而,他們的書信來往在繼續,雖然總是一本正經地在談論時局和討論文學與人生,但頻率在加快。短短一個月間,雙方的書信往來多達12封。而且要知道,當時魯迅正給女師大上課,他們之間本來就有機會見面的,卻不約而同地採取了書信交往的方式,看來他們都喜歡這樣。正如許廣平所說:"在信劄中得先生的指教,比讀書聽講好得多了"。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如何將這種交往更進一步,看來雙方都有些猶豫。但許廣平顯然還會主動,例如就在上面引的那封信中,許廣平就十分巧妙地說:"可惜我自己太淺薄,不能將許多要說的話充分的吐露出來,貢獻于先生之前求教。"這種暗示魯迅當然是不會不明白的,他也樂得不要再扮演導師的角色,而變得輕鬆起來。這樣,當他們的書信來往僅僅一個月後,信中就開始出現互相開玩笑的句子,氣氛也由嚴肅變爲幽默。而且,許廣平並不滿足書信的來往。她採取的另一個舉動,就是到魯迅的住處"探險"。從現有材料我們不知此事是否出於魯迅的邀請(恐怕不會如此主動),看他們的書信似乎是許廣平不請自到。關於魯迅住處的印象,許廣平的描述十分優美,姑且引在下面,供讀者欣賞這位才女的文筆:

  "尊府"居然探險過了!歸來後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到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棗樹發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的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時或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蓋必大有一種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從縷縷的煙草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是消滅!?是存在!?

  不愧是魯迅的得意弟子,大有《野草》之韻致,《秋夜》之遺風,也許是故意爲之?不過從字裏行間,不難看出作者對"尊府"的嚮往,是否許廣平已經在設想,有一天她也會"晨夕之間,時或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呢?此外,請注意"探險"一詞,去老師家拜訪有什麽"險"可探呢?大概她自己已經意識到這種交往的"冒險性"了罷。不管怎麽說,通過這次"探險",顯然更堅定了她與魯迅繼續交往的決心。

  但魯迅卻在猶豫和謹慎。

  他不能不如此。不僅由於他的已經有家室,不僅由於他母親的健在,也不僅由於他的身份、他的社會地位和敵人的可能攻擊,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使然。懷疑一切、對人生感到絕望,是他的信條--自然也包括愛情。何況,他對自己是否還能有愛情、對方是否已經把對自己的愛戴轉化爲愛情,此時他還沒有把握--儘管許廣平已經有了暗示,但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必然懷疑。

  其實,魯迅的這種猶豫和謹慎,甚至在他與許廣平南下後很久以後,也還存在。他在與許廣平交往中得到快樂的同時,也在承受極大的內心的不安。這種不安來自兩方面,一是擔心外界的反應和對朱安的內疚,一是對他們愛情的是否真實和牢固的懷疑,以及內心深處的自卑和孤傲。於是,他才會有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舉動:就在他們1927年一起到了上海,開始同居生活很久後,魯迅在向朋友介紹許廣平時,依然只說是自己的助手。一年後,爲了表示慶賀,也爲了讓他們放鬆緊張的神經,許欽文等邀請他們二人去杭州遊玩,事實上等於讓他們補度蜜月。但魯迅卻讓人預定了一個三人間,到杭州後又告訴許欽文:"欽文,你留在這裏。以後白天有事,你儘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這裏來!"他讓許欽文睡在中間那張床上,把自己和許廣平隔開!試問,天下有幾個這樣度蜜月的,這樣的蜜月會輕鬆和幸福嗎?

  既然連兩人同居以後還是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們在最初的互相試探中所表現出的猶豫和謹慎了,特別是在魯迅方面。

  魯迅當然也知道,這樣幾乎是對方主動表示對自己好感的機會,今後不大可能再有,他不能錯過--雖然是否成功他也沒有把握。

  於是,他要試探,看對方的態度,也看社會的反應。

  從書信中,從《傷逝》、《臘葉》等作品中,我們看到了魯迅對這種可能産生的愛情的態度以及悲觀的預期--這無疑是發給許廣平的一個信號,一個試探反應的氣球。

  試探歸試探,雖然希望不大,魯迅卻並不想放棄交往,特別是在他正遭受社會敵對勢力攻擊,一時有些狼狽不堪之時,如果從家庭再得不到溫暖,那麽這來自自己學生的真情恐怕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他和她都加快了理解對方、也讓對方理解自己的進程。

  從許廣平1925年3月發出第一封信,短短五個月不到,僅《兩地書》中所收,他們來往的書信就有35封之多,如果加上這期間丟失的大約二十封信,則平均每個月超過十封。除了書信,雙方的直接交往也明顯增多,"許廣平"這個名字已經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魯迅的日記中,自然她也常常出現在魯迅的客廳裏。

  再看看他們書信中對於彼此的稱呼是怎樣發生變化的吧。最初,許廣平稱魯迅爲"先生"的,後來改稱"魯迅師"、"迅師",已經直呼其名。而到了同年7月,則可以開玩笑地稱魯迅爲"嫩棣棣"了,棣者,弟也。一向敬重的"老師"竟然成了"弟弟",則二人的關係已不同尋常。至於許廣平的自稱,則由最初的"受教的一個小學生"改稱爲"小鬼"。而魯迅方面,一開始稱對方爲"兄",且總是一成不變,到後來就出現了"廣平仁兄大人閣下"、"愚兄"這樣風趣的稱呼,信中則還有"害馬(楊蔭榆曾辱駡許廣平爲"害群之馬")"的叫法。而自稱則署"老師",但卻有意加上引號,或者單名一個"迅"字,顯然是把對方當作熟人和朋友的寫法了。至於內容的風趣和幽默,由下例可見一斑:

  你們這些小姐們,只能逃回自己的家裏之後,這才想出方法來誇口,其實則膽小如芝麻(而且還是很小的芝麻),本領只在一起逃走。爲掩飾逃走起見,則雲"想拿東西打人",輒以"想"字妄加羅織,大發揮其楊家勃溪式手段。嗚呼,"老師"之"前途",而今而後,豈不"棘矣"也哉!

  不吐而且遊白塔寺,我雖然並未目睹,也不敢決其必無。但這日二時以後,我又喝燒酒六杯,葡萄酒五碗,遊白塔寺四趟,可惜你們都已逃散,沒有看見了。若夫"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則足見不屈之精神,尤足爲萬世師表。總之:我的言行,毫無錯處,殊不亞于楊蔭榆姊妹也。

  此時的魯迅,與其女弟子的交往,不僅日見頻繁,而且程度不斷加深,有時甚至到了動手動腳的地步:一次,魯迅請她們吃飯,竟然在有了幾分醉意之後,"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又"案小鬼(即許廣平)之頭"。一向謹慎小心如魯迅者,竟然如此"放肆",說明他的確從與女弟子的交往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與快樂。而最令魯迅快樂的,自然是許廣平。

  

  不過,正當雙方通過書信進入熱戀階段時,情書的寫作卻突然終止了:根據《魯迅日記》,從1925年8月至1926年8月,整整一年間,許廣平僅給魯迅寫了三封信,有的還是連稿件一起,是對稿件的說明,而魯迅則一封也沒有回,更沒有主動寫信。

  他們怎麽了?是不約而同的默契,還是有一方主動提出暫時不再書信聯繫?或者其他?

  當然,表面看,似乎是因爲雙方都忙,沒有時間卿卿我我,例如許廣平忙於投入反對楊蔭榆的學生運動,魯迅不久也捲入此事。再如魯迅的被教育部解職和由此引發的打官司,以及後來的"三·一八"慘案,等等。

  不過,這顯然不是理由。因爲就在最緊張、最忙碌的時候,魯迅依然在大量的回復朋友的來信。

  是否因爲許廣平可以常常來魯迅處而不必寫信了?也不是。因爲查《魯迅日記》,可知這一年間許廣平去魯迅住處僅有三次,而他們最初頻繁書信往來的那五個月就有七次之多!

  那麽,是否因爲雙方都捲入學潮,可以常常見面,就不必再寫信了?這也不是說得通的理由,因爲那都是在公共場合,討論的自然不會是私人問題。再說,還有什麽方式能讓兩個精通文筆的人放棄寫信呢?還有什麽能比寫信更能向對方傾訴衷腸?而且,許廣平不是明明在信中說過願意"在信劄中得先生的指教,比讀書聽講好得多了"這樣的話嗎,怎麽現在不想如此了?

  讓我們再查《魯迅日記》,然後結合魯迅親友的回憶,才發現有些事魯迅沒有記入日記。當然,他這麽做有他的理由。例如1925年8月,許廣平爲避北洋軍閥可能的迫害,曾和同學在魯迅家住過幾日,《魯迅日記》上不錄此事顯然是出於謹慎的考慮。這樣,這個月間他們的沒有書信就多少可以理解了。又如1926年"三·一八"慘案那天,許廣平曾到魯迅家送稿件,然後計劃參加集會遊行,卻被魯迅以給他抄稿子的藉口留下了,使其避免了可能犧牲的後果。但這一天的《魯迅日記》,對此也隻字未提。因此,他們之間的交往肯定大大多於《魯迅日記》中的記錄,但根據研究,這一時期他們的確是基本上停止了書信往來,那又是爲了什麽呢?

  魯迅對寫日記一事,看的極重,其日記一直寫到去世前一天才被迫停止。他的日記因爲只在記事,用詞極爲嚴格,例如凡從學校所得工資,他一律稱"薪水",而教育部所發則都稱"奉",從來沒有混用。對於許廣平的來信,最初他的記錄是"得許廣平信",後來就改爲"得廣平信",而到了1926年2月,則稱"得害馬信",用詞的變化顯然在表示雙方關係的進展。那麽,是否在確定了愛人關係後,他們就感到沒有必要再寫信了?

  查《魯迅日記》,在1926年3月6日有這樣的句子:"舊曆正月二十二日也,夜爲害馬剪去鬃毛。"魯迅寫日記全用西曆,此處卻特意註明舊曆,是爲了什麽?"剪去鬃毛"顯然是隱語,又指的什麽?我們不好推測,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一定發生了魯迅以爲有必要牢記的事情,他才會又用舊曆加以強調。也許,雙方的關係發展到此時,方才真的沒有必要彼此寫情書了?根據一些學者的研究,認爲魯迅與許廣平早在1925年6月25日就確定了愛人關係,另一種觀點則認爲應是在1925年的10月。但《魯迅日記》中的這兩個時間關於許廣平均隻字未提,是否到"剪去鬃毛"的1926年的3月6日,他們才真正確定了愛人關係呢?

  兩個絕頂聰明之人的戀愛,無論內容還是方式,我們常人恐怕都難以理解。而且,再作推測似乎也無必要:總之,他們是真的在愛,而愛的力量是神奇的。

  對於他們究竟爲什麽終止了書信往來,也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們所感到慶倖的是,第一他們的戀愛進程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第二他們後來暫時分別期間,還是又使用了書信的方式,讓我們還有機會再欣賞他們的才情。

  

  但魯迅雖然喜歡許廣平,雖然知道許廣平在愛著自己,卻暫時不想與她結合--至少不能在北平這樣的地方。因爲北平不僅有他的母親和妻子--他還不想公然令他們、也令自己難堪。而且北平有那麽多反對他攻擊他的死敵,他也不能給他們提供攻擊的絕佳材料--即使是爲了愛情!

  魯迅畢竟歷經滄桑,絕不至於被愛情衝昏頭腦。只有共同離開北平,逃離這旋渦的中心,但要等待機會。

  他也許沒有料到,機會竟然來得很快!1926年,魯迅的好友林語堂,在擔任廈門大學國學系主任後,知道魯迅在北平遇到一些麻煩,就熱情邀請他去廈大執教,月薪400大洋。廈門不僅氣候溫暖,而且政治氣氛相對寬鬆,至少沒有那麽多魯迅不喜歡的人。而許廣平正好這一年畢業,家在廣東的她自然要回南方--兩人有了可以同行的最好理由,無論對他人還是對他們自己。

  然而畢竟有些尷尬--如果魯迅不與朱安離婚(本來就沒想),也就不能與許廣平結婚(終於沒有合法),但南下的目的本來就是爲了能夠在一起,卻因此不得不商定暫時分開一兩年,此爲一。學生終於愛上了老師,或者說老師"引誘"了學生,不過雙方的年齡似乎差得太多,容易授人以柄,此爲二。最後,女方比男方的個頭高,這也該是令人尷尬的一點:看魯迅與許廣平的合影,往往是前者站立而後者坐著或者同爲坐姿,我猜想作這種安排或被人安排時的魯迅,內心一定不太舒服。據說上海時期的魯迅與許廣平外出時常常分開走,一個在馬路這邊,一個在那邊。以往對此的解釋是怕出事時不至於"全軍覆沒",但是否也有考慮到女高男矮的因素呢?

  而且,該怎樣對母親解釋自己的離京?爲什麽不能讓母親和自己一起走?魯迅又是怎麽對朱安說起自己要一個人去廈門的--他當然不會提到"許廣平"這個名字,但朱安難道就一點蛛絲馬迹也看不出?朱安的反應是什麽,絕望還是氣憤?這些我們都不知道,也已經不太可能發現這方面的材料。不過,從《魯迅日記》和有關書信中,我們還是可以覓得一些反映魯迅內心活動的痕迹。

  首先,魯迅的內心是頗不平靜的--做出"南下"這樣一個既可能獲得幸福、也可能導致身敗名裂的決定,自然要深思熟慮。魯迅要解決的難題有三個:第一,怎樣安排朱安?不僅是現在,還有未來?讓她一輩子呆在魯家,與母親一起等待死亡?這樣的生或者還不如死。但既然朱安早就表示過絕不會回自己的孃家(她曾對人說過"我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的話),那她哪裡還有去處?第二,南下之後,自然早晚就要與許廣平生活在一起,那又該怎樣面對她--從前的學生與老師變成了夫妻,雙方能夠適應這種角色的轉變嗎?如果兩人生活在一起後,又産生了矛盾,怎麽辦?事實上,從以後的發展看,由於兩個人都很有個性,小的摩擦還是時有發生。而每次主動讓步的,往往是許廣平。但請注意她這樣做的理由,她對魯迅說:因爲你是老師,多少讓你幾分。如果是年齡相仿的對手,我才不會讓步呢!看來,作爲一個老師的魯迅,其形象是一直留在許廣平內心深處而難以抹掉的,而魯迅看許廣平,恐怕也時時會想到她曾經是自己的學生--這當然會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他們同居後的魯迅,的確不時産生過厭煩家庭的思想。第三,如何面對社會的壓力和敵人的攻擊?以及可能會有的經濟壓力?他們可不想重復子君與涓生的悲劇。

  顯然,第三個難題比較容易解決,由於魯迅接受了廈門大學的聘書,並且有相對穩定的稿酬收入,經濟問題變得不那麽重要。至於擔心給對手當作攻擊的材料,則只要暫時不公開他們的關係就行--寄希望於讓時間慢慢消磨掉人們的好奇心。事實上,許廣平直至1929年她懷孕五個月後,才把與魯迅的關係告知自己的姑母,並希望借姑母之口告知自己的親屬。而魯迅也是在兩人正式同居兩年後,才含含糊糊地陸續告知遠方的朋友。至於第一個問題,也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維持現狀,讓朱安繼續和魯迅的母親在一起,讓其保留一個妻子的空名,並且由魯迅負擔她們的生活費用。至於朱安的感情則無法照顧,因爲她與魯迅的關係多年以來早已形同虛設,只要她願意繼續延續這種整日咀嚼絕望的生活狀況,那也沒有法子。而魯迅卻不願再爲此犧牲自己。因此,魯迅的是否在身邊,對於朱安而言已無實質意義--我想這樣的話恐怕還是由母親轉告給朱安的可能性多些,而且時間也肯定不是與他們的南下同時,應當是在以後。

  真正的難題還是他們自己以後該如何處理他們的關係?他們的結合會幸福嗎!但這些似乎還很遙遠,一切似乎都無把握,但獲得幸福的希望畢竟存在,機會畢竟來了--只要付諸行動。那就不管以後,先來個"三十六計走爲上"罷!

  查《魯迅日記》可知,1926年7月1日,魯迅收到林語堂一封信,這應該就是邀請。僅過三天,又收到林語堂一信,看來林語堂的確迫切,於是魯迅於次日回信。此信《魯迅全集》中沒有,但從後來魯迅與他人的通訊中可知魯迅已經答應應聘。於是7月28日,魯迅即收到廈門大學寄來的7月份的薪水400大洋和100大洋的旅費。但在整個7月,《魯迅日記》中卻沒有出現許廣平來信和來訪的記錄。看來,魯迅決定應聘廈大,如果不是故意不記,則也許事先沒有與許廣平商量,但他們要一起離開北平,開始他們的新生活--這樣的想法恐怕他們早就討論過多次。事實上在以往的信中,許廣平一直在給魯迅以鼓勵,語氣有時甚至非常迫切。在這個問題上,許廣平毫無疑問是主動者。因此,她在得知魯迅有機會離開北平、離開他那個毫無生氣的家庭時,一定毫不猶豫地贊成。

  既已決定離開,自然有許多事情處理,除了最棘手的家庭問題外,也包括向各界好友辭行,接下來的時間魯迅當然格外忙碌。直至臨行前一天,他才抽出時間來"收拾行李",這一天是1926年8月25日,但許廣平並沒有來幫忙,從《魯迅日記》中找不到記錄,可能她也在忙碌吧。而且,顯然,她此時來並不合適。

  也許是太忙、太累,魯迅這一天的日記比較簡略,最後兩個字是--"夜風"。

  不知那一夜的魯迅,心情是否平靜?

  

  1926年8月26日的《魯迅日記》:

  二十六日晴。上午寄巖穀節山信。季市來。有麟、仲蕓來。下午寄小峰信。子佩來,欽文來,同爲押行李至車站。三時至車站,淑卿、季市、有麟、仲蕓、高歌、沸聲、培良、璿卿、雲章、晶清、評梅來送,秋芳亦來,四時二十五分發北京,廣平同行。七時半抵天津,寓中國旅館。

  能走的終於走了,那不能走的呢?
  不過,還是應該爲他們祝福!

  魯迅一生曾經有過兩次重要的離家遠行:當年的去南京求學和去日本學醫。但那時的他對家和家人,還是懷念並渴望早日回家的,而這一次,他還會如此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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