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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足……才是履
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930504
⊙平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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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看女生的鞋子。特別是高翹起來的腳丫,銜著一雙搖搖欲墜的細跟涼鞋,美死了。
腳趾頭搽的若是櫻桃紅指甲油,顯出白皙的腳趾、豐腴的腳背,向上看,瘦不露骨的一環腳踝,簡直是女性美的極致。
要不然,均勻的小腿,透明繃緊的絲襪,腳背弓起,底下一雙尖尖……尖尖頭的三寸高跟鞋。
尖頭加細跟,走得危危顫顫,隨時準備會摔下、會跌死,聯想到生命的脆弱。因此它像是自虐,接近佛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借用康德的語彙,因為有害性使它變得「崇高」。我經常用鼻子貼著冰涼的玻璃,看櫥窗裡那些高不可攀的至尊鞋子,絆帶一根細若懸絲,怎麼支撐重量?我想,此生都不夠膽量套在腳上。這一瞬間,在櫥窗裡,我不敢試穿的高跟鞋,正發出神性的光輝,變得聖潔又尊崇!
我,曾經有過接近神性的經驗,結果是扭傷腳踝,必須臥床,用枴杖走路,經歷一段復健過程才能夠雙腳著力。然後愈挫愈勇,傷好了又穿起高跟鞋。我不喜歡中間的高度,我不喜歡圓胖的鞋跟,更不喜歡矮仔樂的木屐,那太平庸。在某一種限度內,我繼續練習尖尖頭的高跟鞋。好像小人魚喝毒湯換來的雙腳,一步步如履刀山。踩在針尖上一般,看起來卻益發搖曳生姿,她在忍痛探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猜得到女性主義字典裡會怎麼說:高跟鞋窒礙難行,不但帶來運動傷害,而且等於向世界宣稱:自願處於不利的位置。更糟糕的是,它在招惹(邀請?)情色的眼光。
我承認這種分析有道理,高跟鞋與纏足之間難免牽連。誰教知識與實踐一向頗有距離:就像我明知道咖啡因有害人體,明知道對咖啡的沉湎混合著對美的耽溺,其中還拼貼了布爾喬亞的氛圍想像,但我能夠一天不喝咖啡嗎?「在文明斑駁的網上,豈有一根無色的絲,」不,搖搖頭,我不是無色的絲。
更何況,自娛也是娛人,自戀也是她戀,我喜歡穿窄裙的女人,我喜歡看細長的小腿,記得川端康成在《美麗與哀愁》中寫的音子與慶子,只有女人才能夠盡情欣賞另一個女人所流露的風情啊。川端寫音子看慶子睡在床上:「因為是橫臥的,雙腳雖沒有粗野地張開,但腳踝整個露在被角外面。」可惜,在一個異性戀的領域中,女人若是隻被男人看,等著讓男人來欣賞,有點像暴殄天物,我哀哀地在嘆氣。
給自己看?讓自己開心?或者只是無聊的時日,找點名堂跟自己過不去?多年前,足專科的診所之中,醫生熱切地講給我聽,值得,好像做算術一樣,痛一次,讓往後許多年一點也不痛。於是最簡單的區域性麻醉:尾趾側邊,刀切開,磨去一小片骨頭,從此一勞永逸,穿尖頭鞋,不會帶來任何壓迫感。
爾後一切稱心,沒有任何後遺癥,陰天下雨也沒感覺(趕緊敲三下木頭)。但想來仍然有點心虛,換成今天,當日的瘋狂舉止,大概不會去做。
想想看,又不確定了,若有機會:手臂上紋一塊刺青,耳輪上多穿一個耳洞,其實,我並不反對給自己新增點什麼。時至今日,我仍然喜歡在腳踝上拴一條細細的銀鏈,這種好玩的裝扮,我可沒想到女性主義,喔,還是想了一點點,為什麼要想起呢?喔,我們女人,不是敗在女性主義上,而是敗興在女性主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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