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1984年1月27日在美洲《中國時報》發表的文章。當時她正在美國喬治亞大學的歷史系修習一門和人文主義相關的課程,算是一篇粗淺而粗糙的習作,針對的也是美國的校園脈絡。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277-279頁。該文之pdf檔在此提供】
近年來,有些保守的學者常常主張以人文主義來羈勒科技發展的急進,儼然引人文主義當成人類道德精神及理想的凝聚。在另一方面,美國的保守基督徒(又稱基要派)則把矛頭指向人文主義——特別是「世俗人文主義」——認為人文主義是魔鬼的化身,想要控制美國生活的各個層面,吸引人離開正統基督教信仰。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反應出兩種對所謂的人文主義不同的定義,因此才造成態度上的差異。
雖然這兩方都把人文主義的來源追溯到文藝復興時代,但是,他們所謂的人文主義已和文藝復興的人文精神相去甚遠。
英文的「人文主義」一字的字源是拉丁文Humanitatis,直譯為人文教育,意指一種教育方式或文化目標,以詩學、修辭學、文法學及道德哲學等科目為中心,主要由佩脫拉克及其後的人文學者推廣,在15世紀達到最高峯。
一般人以為文藝復興就是佩脫拉克等的人文運動打倒神權主義,得到解放後的成果,事實上,人文運動本質上是一種教育運動,和反宗教的勢力無關。相反地,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運動者幾乎完全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人文運動的主流傳統更認為人與上帝之間的關係和人類其他活動有同樣的重要性。但是後代的人卻把所有的人文教育者統稱為「人文主義者」,並把現代的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視為15、16世紀人文運動的延續,而一概稱為「人文主義」。這種混為一談的做法自然抹殺了原始人文運動中的宗教情操。
「主義」一詞是近代的產物,在1808年以前也根本沒有「人文主義」一詞的存在。文藝復興時代義大利人文教育運動的基本精神是:(一)人的發展為中心目標及(二)希臘文學哲學古籍的發掘、翻譯、研究及模仿為重點;後者又要比前者更為重要及明顯。因此,人文運動和科學的發展沒有直接關聯——科學是17世紀以後的產物,人文運動和宗教勢力的解體更沒有因果關係。其實,我們現在對文藝復興及人文運動的印象大部分是19世紀的浪漫氣息和懷古情緒渲染而成的,和事實大有出入。
如果說15、16世紀的人文教育運動和宗教沒有多少關聯,那麼,基要派反對人文主義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呢?
我們可以用兩方面來看這個傾向。第一方面:如果基要派的確是反人文主義,它所反的也只是1933年杜威等人的「人文主義宣言」及1973年史金納等人的「人文主義第二次宣言」中所代表的「世俗人文主義」,絕非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運動。由於20世紀的人文主義宣言宣稱宗教信仰就科學觀點而言是不可取的,基要派當然不會喜歡這個論點。此外,現代人文主義者以科學和理性為本的教育主張已深入美國學界,成為美國精神的一部分,排擠了清教精神的原有地位,更不為基要派所樂見。
第二方面:基要派反對人文主義所代表的知識進步,他們不但攻擊現代神學,連中世紀的神學大師阿奎那也被貶得一文不值。凡是不同於他們觀點的,一概是屬魔鬼的。由這個角度來看,基要派是一種僧侶式禁慾主義的狂熱表現,是一種反智主義。
可是,同時我們也看到另外一些反智主義傾向的人把科技發展所帶來的社會變遷視為洪水猛獸,這些人一廂情願以為人文主義倡導的是封建社會的人際道德,因此對人文主義讚揚有加,希望人文主義能在現代高度變化的社會中維持原有秩序。
保守派對人文主義所採的矛盾狀態其實並不難理解。一個社會的保守勢力多半以宗教衛道之士或文化固有傳統之說的形態表達;說穿了,都是既得利益團體在面對挑戰和新秩序興起時的自衛行動。所以,保守人士贊成的不是什麼人文主義,而是既得利益的維持;他們反對的也不是什麼人文主義,而是新與變所帶來的挑戰與未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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