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革命家之死:復活節談耶穌之死

【這是何春蕤還是研究生時涉獵解放神學的習作,以「苻艾俠」為筆名,發表於《中國時報》海外版 1984年4月19-20日,原題為〈如果一粒麥子不死:復活節談耶穌之死〉。後來收入《島嶼邊緣》第13期激進神學專題,1995年3月,16-19頁。該文之pdf檔在此。本文主要根據Karl Kautsky的Foundations of Christianity,和Eric Fromm的The Dogma of Christ二書的部分內容及觀點加以改寫。當然,把耶穌當作革命鬥士、把耶穌及早期教會的活動當作社會革命或共產主義運動的文章及考證都相當多,本文只是屬於介紹性質而已。不過,那段時間的閱讀倒是教了她用新的社會政治眼光來看聖經和信仰】

耶穌受難的故事在四福音書都有記載,雖說細節不盡相同,但基本上的故事大綱是相似的。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受到全城百姓歡呼相迎,他與門徒愛筵後上橄欖山去禱告,猶大以三十塊錢的代價領祭司長老們來捉拿,耶穌們有反抗,任人帶至大祭司處受審終夜,早晨再被送到羅馬巡撫彼拉多前受審,彼拉多原有意釋放耶穌,但猶太人鼓噪要求釘死耶穌,寧可把大赦權給殺人犯巴拉巴享用,彼拉多無奈,只得應准並洗手表示與此事無關,羅馬兵丁隨即將耶穌帶到城外各各他山釘死。

這樣一個看來清楚明白的故事裡面卻包含了許多矛盾,與我們對史實、羅馬法基本人性的了解大不相同,當然這不是偶然的結果,讓我們來看看幾個比較突出的矛盾。

首先在史實上,我們了解加利利長久以來便是動亂之地,當地農民在苛征重賦之下,苦不堪言,常常聚眾作亂,耶穌的門徒中有個奮銳黨(Zealots)西門,奮銳黨變是當時猶太人中的武裝民族主義者,以加利利一帶為根據地,是激烈的反羅馬團體,以貧苦大眾為基本群眾。從政治與社會的層面看,耶穌本身的思想和主張便融合了奮銳黨的反統治激烈主張及當時另一主流「以斯尼派」(Essenes)的公社生活方式。出身加利利,背後有門徒等的群眾勢力,再加上激烈的言論,耶穌自然會引起羅馬人的注意;但他們注意的不是耶穌的宗教立場及地位,而是他們所代表的政治性(因此耶穌的十字架上所釘的牌子寫著「猶太人的王」-一種反殖民統治的象徵)。

再由耶穌本身的言論來看,在路加福音(22:51)和馬太福音(10:34)中,耶穌都說他來是要地上有紛爭,大家動刀兵,他更在路加福音(22:36)中叫門徒賣衣買刀。奇怪的是,當人來捉拿他時,聖經上記載,他卻叫門徒放下武器,自己甘心受縛。更不合常情的是,拔出刀來砍掉大祭司僕人一隻耳朵的彼得竟沒有被捉拿,安然無事地一直跟到大祭司院中,與眾人一同烤火,這種大違常情的矛盾令人費解。

提起捉拿,大家便會想起以親嘴為暗號,出賣耶穌的猶太,這段記載也有問題。耶穌入耶路撒冷時,全城轟動,大部分人見過他,再加上耶穌自己也說:「我天天同你們在殿裡,你們不下手拿我,現在卻是你們的時候,黑暗掌權了」(路加20:53)。天天見面的人何必還要花三十塊錢買猶大來指認呢?除非

——除非他們需要猶大來揭發某種叛亂行動。

前面說到耶穌進城時,全城的百姓都來歡迎,按猶太人迎接君王的傳統把衣服舖在地上,讓耶穌騎驢走過,百姓並喊著:「和散那!奉煮茗來的是應當稱頌的,那將要來的我祖大衛之國,是應當稱頌的」(馬可11:10)。

耶穌既是帶來這「大衛之國」的人,自然就是恢復猶太地獨立的人,這樣一來,耶穌不但與猶太教的既得利益團體-祭司與文士-對立,同時也是反羅馬主權的。

百姓如此歡呼很明顯地表示出他們渴望解除壓迫,恢復自主的心願。

奇怪的是,按照聖經記載,這群百姓就是後來群情憤慨,要盯死耶穌的人,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戲劇性的事情,使百姓的心作了180度的轉變呢?寫福音書的使徒們沒有解釋,只是簡單地說「長老們挑唆眾人」而一筆帶過。

此外,聖經上說耶穌入城後潔淨聖殿,推倒兌換銀錢的商人的桌子,趕散殿中的牲畜,這些激烈的反商主義行動,若沒有群眾基礎,是不可能辦到的,否則一定會引發毆鬥的場面,因此又可見到民眾擁護耶穌的另一個證據。耶穌所代表的既然正合乎城中百姓「奮銳黨」及貧民心態的需要,為什麼他們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轉而憎恨耶穌呢?福音書中呈現的這種矛盾,顯示經文背後大有文章。

聖經上又記載彼拉多在審問耶穌後,查不出他有甚麼罪狀(前面我們已經看到了耶穌「涉嫌叛亂」的證據,福音書的作者們又露出一個馬腳),有意將耶穌釋放,但是百姓(那群曾熱烈擁戴耶穌的人)堅持不允。經上又記著,當時節期的慣例要釋放一個人犯,彼拉多想放了耶穌,但百姓寧可要殺人犯巴拉巴,後來百姓的聲音得了勝,彼拉多屈服,讓他們把耶穌釘死。

這一小段故事有三個大問題。

1. 歷史上的彼拉多其人:羅馬皇帝阿格利帕二世在寫給費羅的一封信中,曾說到彼拉多固執而殘暴的個性,批評彼拉多「收受賄賂,殘酷,掠奪他人財產,不經審判便處人死刑,及各種殘暴不仁的事。」為什麼寫福音書的人要刻意美化彼拉多呢?由經文上看來,彼拉多是好人,猶太人卻是壞人了。等下我們再回來看這個問題。

2. 根據史學研究,猶太地及羅馬帝國根本就沒有在某一節期釋放一個人犯的先例,更何況羅馬法並不賦予巡撫任何赦免的權力,這一切是否只是要烘托出彼拉多並無害耶穌之心,而猶太人有殺耶穌之意?再說赦免程序草率得幾近兒戲,堂堂巡撫竟然隨口徵求一群無組織的百姓的意見而做決定,與我們所了解的嚴謹羅馬司法系統更是不合。

3. 最大的矛盾是,按馬可的記載,巴拉巴原來是因「作亂」時殺了人而入監,他和耶穌的罪名並不兩樣,都是叛亂之人,那麼,為什麼百姓要選巴拉巴而捨耶穌呢?福音書上處處可見破綻與矛盾,不由得我們不仔細研究它的記載的真確性。

耶穌為什麼黑夜在橄欖山被捕是另一個值得深思的記載。由於橄欖山的戰略位置,叛軍常選擇此山為據點,居高臨下地攻打耶路撒冷城。當時的史學家約瑟弗斯便曾記下,西元52至60年間,一個埃及的猶太人曾聚集了三萬民眾,在橄欖山上預備攻打耶城,逐走羅馬勢力後稱王,後來羅馬的行政長官腓利克斯一戰擊潰叛軍,平定亂事。約瑟弗斯的記載中還有其他類似的事件,顯示當時猶太人的反叛心態。了解了這一點,耶穌率領門徒上橄欖山自然對當時的人有其奇妙的政治和軍事意義,而祭司長老們趁著黑夜,率眾武裝上山,逮捕耶穌,也就有它的戰略意義了。

當然現在我們得探討為什麼福音書中有那麼濃重的親羅馬而反猶太的氣息。捉拿耶穌的是猶太人,審判他的首先是猶太人,作偽證的是猶太人,要釘死他的也是猶太人;總而言之,一切惡事是猶太人作的,羅馬人不過是「順從民意」而已。耶穌的反羅馬言行不但沒有受到猶太人支持,反而被他們唾棄,這和我們由史實上所了解的當時猶太人的反羅馬心態有絕對性的衝突,如何解決呢?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福音書的原始素材在西元69年到180年間遭到了扭曲及修改,以配合當時親羅馬心態的需要。前面我們說過,猶太地的動盪不安長久以來便是叛亂的溫床,但是西元69年維斯帕先登機後,大力整頓,開始了羅馬帝國統治的黃金時代,經歷數個皇帝,歷時一百餘年不衰,期間四處安靖,政治上的變動銳減,當時的道德風氣也隨之轉為對帝權的屈從和耐心的順服領導;在這種情況下「叛亂的耶穌」不能再做猶太人的偶像,必須加以修改,除去一切「叛亂」的跡象,以免有「示範作用」。

此外,當時跟隨門徒入教的外邦人(即非猶太人)逐漸形成多數,他們對於把耶穌記載成背叛羅馬的領頭人物也頗有微詞,認為破壞了他們竭力與羅馬維持的良好關係,唯有修改記載,才可以博得羅馬人的好感,因此依竊罪過被移轉到猶太人身上,以平息羅馬的不滿。原來是一種反殖民的民族主義運動及社會運動,後來就變成一種改革舊宗教(猶太教)的新宗教運動;經上的記載也就盡力在可能的範圍內,把耶穌的運動提升到精神的層面,消除一切社會性和政治性的色彩了。

這個理論的可信與否固然有待考證,但是,聖經的原始素材遭受多次的篡改與歪曲則是一個不爭的史實。有些教會以為聖經句句是真理,絕對無誤,變成拜經主義,走入迷信之途;他們應該聆聽考證學者的諍言,才不至於拜了偶像,還以為懷中抱的是真神。至於如何看待聖經,才不至於落入崇拜偶像、崇拜字面之虞,現代神學的批判性角度是值得拜經教會參考的。

 

附註:耶穌的「性」別。早年的聖畫(如左圖)從不顯示耶穌的「性」別,因為要強調他的神性。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興起後,就出現大量的顯示耶穌性器官的聖畫,因為此時強調耶穌的全人性,有肉體,聖母甚至懷玩弄耶穌的小雞雞呢!(見右圖)。在另外一些圖畫中,耶穌甚至自己還摸生殖器呢!可是後來文藝復興之後的基督教似乎不大願意看到耶穌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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