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進意識之離魂:淺論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1988年何春蕤回到台灣,開始在中央大學英文系任教。這是該年12月28日應英文系學生會之邀所做的學術演講,演講內容反映了她對當時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學院化、教條化,以及快速被引進台灣高校的趨勢不滿,語氣帶著研究生年代的直率和熱血】

我想讀一段聖經來作為今晚演講的開場白,這是我來到中央的第一次學術演講,而且我希望有many happy returns,因此這個時刻對我來說是蠻神聖的。不過我要先請求在場不是學生的同仁們原諒,我的對話目標是學生,因此語氣及修辭部份是以他們為主,如有禮數不週之處還請原諒。

馬可福音第四章記載著耶穌說了一個有關撒種的比喻:「有一個撒種的,出去撒種。撒的時候,有落在路旁的,飛鳥來喫盡了;有落在土淺石頭地上的,土既不深,發苗最快,日頭出來一曬,因為沒有根,就枯乾了;有落在荊棘裡的,荊棘長起來,把他擠住了,就不結實;又有落在好土裡的,就發生長大,結實有三十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一百倍的。有耳可應的,就應當聽。」

我無意自比耶穌──雖然我有他宣教的熱誠──我想表達的重點是:如果不先耕耘自己的土壤,只想不花力氣得點什麼知識,那麼我很坦白的告訴你們,知道了也沒有用,而且會很快忘掉,因為速食麵的營養就只有那麼多(如果有的話)。

如果各位認為聽了我今晚這一席話就會搞女性批評,那我可能得讓你們失望了。因為,批評不是方法、不是技巧,而總是站了某個位置,護衛某個立場。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們先有一些預讀,然後我們再來一齊思考問題,一齊閱讀並討論英美文學研究領域內的一些重大轉折。今天就讓我用女性文批來做個例子來顯示這樣的轉折。

我們先來讀一些女性主義者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描述:

At its most ambitious, it [feminist criticism] wants to decode and demystify all the disguised questions and answers that have always shadowed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textuality and sexuality, genre and gender, psychosexu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authority. (Sandra Gilbert , “What do feminist critics want?”)

All readers … must be taught first to recognize the existence of a significant body of writing by women in America and … they must be encouraged to learn how to read it within its own unique and informing contexts of meaning and symbol. Re-visionary reading, if you will. (Annette Kolodny, “A map for rereading”)

In my view, our purpose is not and should not be the formulation of any single reading method…. Instead, …. our task is to initiate nothing less than a playful pluralism, responsive to the possibilities of multiple critical schools and methods, but captive of none …. (Annette Kolodny, “Dancing through the minefield”)

A primary commitment to exploring how both sexual and racial politics and Black and female identity are inextricable elements in Black women’s writings (Barbara Smith, “Toward a Black Feminist Criticism”)

Unmasking heterosexist assumptions in 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has been an important but hardly primary task for lesbian critics. We are more concern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 unique lesbian feminist perspective or … determining whether or not such a perspective is possible. (Bonnie Zimmerman, “What has never been”)

This new approach questions the institutions of reading, the practices of writing (such as genre), and the production of the text itself as something which is neither the creation of an inspired individual nor simply a reflection of social conditions. This approach has already opened out onto more general questions about the nature and effectivity of ideological practices. As such, it has always conceived of itself as highly political …(Rosalind Coward, “Are women’s novels feminist novels?”)

…its subjects are the history, styles, themes, genres, and structures of writing by women; the psychodynamics of female creativity; the trajectory for the 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female career; and the evolution and laws of a female literary tradition. No English term exists for such a specialized critical discourse, and so I have invented the term “gynocritics.” (Elaine Showalter, “Feminist Criticism in the Wilderness”)

要談今晚這個題目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我才剛回台灣,進入中大不到5個月,對各位同學的知識狀況所知有限,不太確定應該放在哪個言論層次上來談。其次,通常我們對任何所謂「簡介」「淺論」「入門」之類的題目,總是期望可以看見有關主題的各種不同派別說法一字排開,或者希望聽到對主題有何特性的詳細描繪。那麼我今晚的「淺論」是從哪個角度來呈現女性主義文批呢?這一點須要再說明。

讓我先開宗明義:沒有一個敘述或簡介是中立的或不牽連立場的,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站在上帝的位置上,用全知全然客觀的眼光來敘述一件事。(事實上,上帝的位置也是個立場,隱涵了他那一種看事情看世界的角度,因此也難免其侷限性及偏頗性。)

在台灣我們常常看見一些簡介國外新知新識的文章,寫得好像中立客觀--像最近也有本地學者撰文介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還把這個領域分成幾個不同的路數或方向來解釋--但是這裡的問題是:是誰在區分?用什麼基準來區分?這個區分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效果?

即使號稱「中立客觀」的簡介也預設了立場,只是看那個區分者有沒有自我反省、自我意識、自我批判而已,要看他願不願意攤開自己的底牌而已。

當然,一般人可能會想:我們一定需要一些這樣的區分的,不然怎知有哪些可能的看法?

我也許會部份同意這說法。可是這裡的假設是:一個人和他所持以為真的思想之間的關係是一種商品關係,好像我若是能把所有思想學派攤在你面前,你便可以持平的shop around,選一個最正確的、最新的、最好的理論,然後便可以永世無憂了--這種求知方法當然也預先假定了一整套世界觀、知識觀、歷史觀、社會觀及對人的觀點,不但漠視我這個擺出各種貨色的人有著自己的觀點,也漠視你自己在選貨之前便有了許多既有的觀點價值,因此你的所謂持平選擇也是沒有辦法達到的。

講這麼一大段是要說清楚,我不想提供各位這個「購物」的架構,我想要你們看到,我的敘述必然是partisan的,有黨派性的,帶著我個人及我的社群的價值觀,反映我個人及我的社群的信念。(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每一個人的言論都是partisan的,只是有一些人宣佈其立場,另外一些人則假裝自己的立場是放諸四海皆準,中立客觀的。)我亮著底牌進場,就是要凸顯論述的政治性

你可能還是要問:你能不能暫且放下partisanship,客觀一點地介紹,免得誤導了我們呢?

我的回答是:我當然可以盡力,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不管如何地努力「客觀」,一切的敘述仍然是由某個角度及立場出發的,而且這個基礎事實上正是人類之所以能夠理解世界的基礎。在另一方面,既然凡事都有發言的立場,那麼也就談不上「誤導」,一切的再現都是「引導」,都是說話者透過語言來給予他所說的內容一個形體。接下來要看的就是這些「引導」是在什麼樣的權力架構中進行,而這些所謂「引導」在這個架構之內有可能形成什麼效應。

如果大家了解我以上所說的「角度及立場的必然性」,那麼也許能比較明瞭女性文批的基本特色之一,那便是:它是個有立場而且完全不掩飾其立場的批評活動,它想要指出我們閱讀及評價的活動都不是價值中立的;相反的,我們的閱讀及評價活動總是有其效應的,而女性批評要說的是,這些效應對女性的利益來說是如何的不利。

現在我們就仔細地來看這個題目。我想由歷史的敘述切入這個主題,來看女性文批所關切的主題是如何受到它的歷史環境的制約。也就是說:女性文批是在何種條件下誕生,而那些條件又如何構成了女性文批的方向與方法。

這是一個重點:一個思想或理論的內容從來不是憑空由石頭中蹦出來的,它總有它的歷史性。例如,浪漫主義與19世紀初英國的社會狀況就息息相關,可是這個所謂的「息息相關」並不是外部關係。事實上,那個平常我們視為「外在」的歷史環境或社會條件,不但不是「外在」於浪漫主義,反而正是浪漫主義的表現形式的基本內涵。

同樣的,女性文學批評的關切目標、研究方向、言論立場、運作方式,都和產生它的背景分不開。這一部份我想由我個人的文章引個頭來分析。(請參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死胡同〉一文,1987年3月24-25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這篇文章指出了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形成因素,其中包括:

歷史客觀條件──大環境中的婦女解放運動發展

高等教育政策的開放

女性學生和研究者的增加

新批評研究方法的技窮

這個女性意識,覺醒於運動之中,但是卻也因為文學批評的學院性格而展現了其中的中產視野及其侷限性。美國女性文批的關切與主題及方法因而逐漸與運動脫節,在其研究中反映的比較是學院內的潮起潮落,對運動中的爭執及危機不甚多想。我們來看一下1985年Elaine Showalter編的第一本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論文選的內容,便可了解現階段美國女性文批所關切的「現實」是學院內的小天地,而非包含學院這個小象牙塔的大「現實」了。

由這本選集的目錄看來,美國女性主義文批評涵蓋的界面甚多,談canon, feminist poetics, Black feminist criticism, lesbian criticism, women’s novels, female poetics, language, female creativity, plot in women’s fiction,簡介法國女性主義批評等等,而且此處所選之論文都沒有包括數千篇研究個別文學作品作家的女性文批文章,只收入比較綜論型的,由此可見女性主義研究已經成果可觀。

由書籍的數量看來也是不少,我今晚帶來一些最有名,最被人引用的經典、鼓勵大家多看書,多體會學海之浩瀚,早早開始探究。我把這些書分兩堆來看:

──women as readers,分析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文學之意理功能,同時批判男性作品或男性作家

──women as writers,企圖建立女性作品之傳統、女性寫作之型態、女性的文學語言

女性文批各家的目標不同,而且女性文批己經開始對自身的歷史做出總結,如Showalter在Introduction中所為。當一個運動或思潮開始為自己編文選、寫歷史時,我們就知道它是在建立權威了,它在畫下歷史的方向以解釋自身現在的歷史位置,而且它也已經成為建制中可觀的力量,需要理論的系統化了

1985年的女性文批有這種可觀的成果當然是歷史累積的,如果我們要在歷史的洪流中為1980年代的女性文批定位,那麼我們也許可以先回過頭去看看「過往的路」以對照「現今的果」。

1975年University of Kentucky的Josephine Donovan也編了一本書,叫做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Explorations in Theory,事實上Showalter的選集名稱可能便是因應Donovan的書名而命名的。1975年Donovan的那本選集,各位可以看見,很小很簿,由Kentucky大學的出版社出版,不如Showalter的洋洋灑灑由國際性的Random House出版社鉅資支持出版,預定為各大學女性文批教材而準備。

打開Donovan的書,看了沒多少頁,你可能會注意到這些文章似乎沒有Showalter書內容的複雜深刻,理論上尚無發展,似乎還在初步反省女性文批關切的幾個重要題目,也還沒開始挖掘被埋沒了的女性作品等等。在這本書的第一篇論文裡,Cheri Register把女性文批分成三類:1、分析男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2、檢視女性作品如何被男批評家因其性別而作賤。3、嘗試思考一個尚未成型的規範性的批評模式;意即,規範什麼樣的作品才可被女性文批視為好作品,如何建立批評的標準。

如果照Showalter的分段,1與2屬於她筆下的女性文批初級階段。3則根本不夠格被Showalter提出來,原因無他:她們的歷史視野不同。

Donovan的選集成型於美國婦解運動高峰之尾聲,運動還在轟轟烈烈的進行中,女性文批是抗爭活動中的一環,因此Donovan認為女性文批是一種「否定的方式」(a mode of negation),她引用Herbert Marcus的「否定式思考」(negative thinking),也就是用那些尚未在此刻社會中實現的價值,來向現況說不(say no to the status-quo in the name of values that are not realized in the conditions of existing society)。藉著這種拒絕和否定,也許可以引導我們看見男性化社會直到此刻都不希望我們看到的東西,女性文批因此可以批判那些過去和現在都把女人侷限在次等現實中的文學結構和批評結構(critique the literary and critical structures that have held women in a condition of lesser reality in both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75頁)。

Register在Donovan選集第一篇文章中總結了女性文批當時的關切及發展目標,也許在理論高度上不夠繁複深刻,但她的抗爭方式是向著對手(壓迫的機制)直接打過去的,是有力量說「不」的,是以女性立場的不斷擴張為前提的。剛才提到的規範性批評中所建立的批評標準在此時是很有黨派性,很激烈,很決斷的(見19頁),它是時刻不忘自身與運動的聯結的。

現在我們再來看Showalter的文選。表面上看來花樣多,但仔細推敲起來,woman as a reader,也就是女人如何在閱讀中被塑造、被洗腦之類的批判性文章完全不見蹤影,剩下的只有對經典的挑戰,而那只是個學院之內的爭執焦點。如果加入了女性作家的作品也不能保證就是女性主義的作品,那麼加大了經典範圍,又有何直接利益?比起1970年代Register對作品意識型態立場的嚴格且目標確定之檢驗,Showalter所選的這些文章對女性作家的高舉不知是否真合於婦解這個終極目標的利益。

再進一步說,Showalter這本選集中很大一部份的文章是有關女作家的,如female creativity, female poetic language。在這裡的female也非泛指女人而是指某些寫作的女人以及研究其創活動的內容形式。婦解運動的目標如何建立,似乎不是這些女學者關心的焦點。

文選中固然有的文章呼求把文批放在政治的、社會的、歷史的、抗爭的脈絡中來看,但是在序言中,Showalter開出的宗旨不是否定,不是拒絕,不是抵抗,不是say no to the status-quo;而是develop theories of sexual difference in reading, writing, and literary interpretation(4頁)。這也就難怪Showalter不自覺地說,女性文批的模範己由1970年代之強悍好戰之亞馬遜戰士轉為1980年代溫柔包容的母親了(7頁)。

由以上Donovan在1975年的文選與Showalter在1985年的文選中的立論來看,那個要向父權、向男性霸權挑戰抗爭的激進意識,顯然己經離開了激進運動的軀體,成了離魂,在失了確切目的的言詞和學術中遊盪了。

女性文批既然放棄了批判,放棄了抗爭,只做玄之又玄的學術研究,也就不值得男性霸權擔心受怕,可以有事沒事分點預算,大家有飯吃,而且還維持學院的開放與多元了。

說了這麼多,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簡瑛瑛在她的文章結尾有三點建議:一、大學中要設女性文批的課程引介。二、建立台灣的女性文學理論。三、創新女性文體。

我的問題則是:一、引介女性文批的目的是什麼?二、有了台灣女性文學理論要做什麼?三、女性文體的創新對推翻女性被壓迫的現實有什麼用處?

我覺得簡瑛瑛建議的只是要引進美國女性激進意識的離魂來我們的學院中附身而已。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為何要做乩童?這有什麼效果?對婦解有何意義?

回到我的老調,每個學術思想潮流皆有其產生的客觀條件及實際效果,我們不是不要研究女性文批,而是要連帶著它的前因後果一齊研究。如果你是女性主義者,則研究女性文批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那便是深究它,以批判它,把離魂拉回為激進運動服務的軀體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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