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9年7月18日我在《自立早報》副刊發表的全版系列文章。我1988年回到台灣後發現去國十餘載,女人的性別表現並沒有太多改變,於是開始用短文思考我所看到的現象,這篇像是組曲型的文章就是對那時臺灣社會的性別剪影。收入《為什麼他們不告訴妳:性政治入門》,台北:方智,1990年,85-90頁。本文的pdf檔在此提供】
淒美的黑天鵝
自我,並不是個人與生俱來的獨特本質。自我,是在特定歷史時空條件下由社會塑造而成的,是由無數語言、形象、及實踐的經驗構成的。女人的自我認定顯然是在一個高度限制、嚴密建構下的社會空間中形成的,在她周圍的鏡中形象營造出一個個純潔唯美、溫柔嫻靜的反映,在沒有其他可能選擇之下,很多女人愛戀著社會魔鏡中照出的自我,有時甚至把這些形象當成一生的指標,按著社會寫好的劇本實現自我,這種自戀是女人追求解放的一大障礙。
早在還沒有談戀愛以前,女孩子們便在小說、廣告和媒體的鏡中看見了一個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與人物,《千江有水千江月》中貞觀與大信的刻骨銘心,媒體中海灘上獨行的長髮女孩,這些強烈的形象在心理上迂迴地替換了女孩子們身體上、生理上同時正在發展的混亂衝動,它們以美麗而甜蜜的畫面、傷感而多情的音樂、娓娓細語的敘述、張力十足的劇情向女孩子們說:
「這就是妳現在無法描繪的感覺,這就是即將(或者正在或者已經)發生在妳身上的故事,這就是妳。」
於是許多女孩看清了、認識了「自己」,照著鏡中的形象活出自己來。
「丈夫愛詩,一句話便攫住了她:『整個秋天,你穿戴憂傷的顏色,像一隻垂頸的黑天鵝。』 頓時,一股電擊貫穿全身,彷彿體內的什麼豁通了。前方不再是愁雲慘霧,而是生命的火光,她開始看清、且牢記自己 一隻憂傷淒美、熊熊燃燒的黑天鵝。」(張啟疆的掌中小說《黑天鵝》)
好美!於是一隻、兩隻、好多隻,「淒美憂傷、永恆的黑天鵝」,徜徉於忙碌的人群中,孤芳自賞地愛慕自己淒美憂傷的形象。
這種淒美的形象一方面可以當成感情創傷後的自憐工具,理直氣壯地說:「孤獨是我今生的宿命,冷漠是我唯一的表情,我是一顆拒絕溶化的冰」(潘美辰歌詞),另方面卻也成為無數女孩成長蛻變的疆界。它塑造出一個個長髮披肩,獨步海邊或小徑,臉上掛著落寞與淒清的年輕女孩,繼續期待有人來認識這個「自我」。
看裸體
偶爾會看見報導,街頭有精神異常的年輕女子,全身赤裸,徘徊漫步,引起大批路人圍觀,駕車經過的人士紛紛把車放慢,或索性停下看個過癮,交通一片混亂。
這種新聞的趣味性不在男性路人的食色性也,也不在赤裸漫步的新奇刺激,而在女性路人的反應上。報導中特別指出「街上女性目睹,大都掩面急步而過。」
女性路人為什麼掩面急步而過呢?她們為什麼不能大方地正視這個裸女呢?
女性不能停步看女體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她不能給圍觀的男性聯想的機會,這些男人看了裸女,轉頭看見這個穿衣服的女性,搞不好會轉嫁影像,於是,穿了衣服的女性也被看成裸體,豈不是虧了?畢竟,在我們的社會中,女體是用來換錢、換飯票、換愛情、換婚姻的。
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裸露的女體也會給女性帶來性刺激,而我們的社會已預先設定女人應避免一切性刺激。性刺激並不純然只是一種生理衝動而已,它總是在特定的社會及歷史情境中被賦予形式和內容的:於是,在我們這個只容許男人表達和發洩性衝動的社會中,在我們這個只為男性提供性刺激材料(如雜誌、A片、三溫暖、清涼秀,及其他色情行業)的社會中,女性的性刺激往往也只能通過男性的角度、男性的眼光來獲得。因此,即使是觀看為男人設計的色情材料時,女性也會得到性刺激,原因無他,連女性的性需要和性發洩也被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所塑樹造,以致女性看女體也會有性刺激了。
可是,女性又為什麼要「掩面」而過呢?其實,這和女性掩面拒看男性裸體的原因相似,都是在宣告:我對性沒有興趣,我是正派女人、我是有教養的女人,我是不會容許這些「污穢」的畫面玷污我清純的心靈的。
月經棉如何「保護你」
當然,在廣告中是絕不會稱它為月經棉的,總是得找些迂迴的、含蓄的名字,如「衛生」棉。
廣告中的人物多是年輕的女孩,或是靜坐沉思,或是三五成群出遊,難道只有只有年輕女孩需要月經棉?(連中年的張艾嘉也得做出少女姿態。)
哦,大概成年的女性已透過各種管道,明白了月經是怎麼回是,只有那少女不知如何看待月經,最需要廣告在大眾傳播中的教育:
少女應該是純潔可愛的,君不見廣告中少女皆著白色衣裙,在明亮的陽光下嬉戲,多無邪(血)!多純真!這麼純真的少女當然需要月經棉的保護,所以廣告才說:「我們的任務就是保護你」,保護你的秘密「不外洩」。什麼秘密?哦!你已成熟,有性徵,有性需要了。保護?是嘛!女性就是軟弱的,需要外力保護的。
不但保護妳,也讓妳繼續享受「自由」。哦!月經是一種束縛,讓妳擔心受怕,讓妳施展不開手腳,讓妳突然沈靜下來,要求請例假不上體育課。
當然,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們喜歡乾淨。」要是沒有防漏褶邊,那可慘了!那麼「髒」的東西,唉,做女人真命苦,難怪有些男人在重要儀式之前必須避開女色,難怪很多人覺得碰到了這些廢血是件倒楣的事,有血光之災。
廣告的表面是明亮的、歡愉的、樂觀的,廣告的背後卸是羞慚的、污穢的、恐懼的、自卑自賤的。
一件生理上的平常事,在廣告中被塑造為充滿神秘不可告人的社會記號,而在這過程中所牽涉到的商業利潤,正建立在少女的無知與無助上。
婦運造成女性吸菸?
有人說,女性在追求自我意識和獨立時,會不自覺地模仿一些社會化了的男性行為,因此亞洲婦運逐漸普及,帶動了女性吸煙人口的成長;言下之意,這還是婦運的另一負面影響。對這種說法,我們值得再考量。
女性吸煙人口固然成長,但我們還得問:是哪些人在吸煙?
董事基金會的調查取樣是速食店的少女人口族,這不是個任意的決定,相反的,它顯示出研究者也注意到抽煙的女性人口有其特殊性:她們比較年輕,多半有某一程度的教育水準,西化比較深,也有較高的消費金額。要是年紀再大一些的抽煙女性,又以職業的、單身的女性為最主要的吸煙族。此外,最重要的是,她們絕大多數抽的是洋煙。
有些女性受訪時說覺得抽煙很帥、很自在、很有個性、很美,這當然是拜媒體廣告中的形象所賜,美國煙商在本土滯銷的危機中,利用具有婦女解放運動意識形態之香煙廣告來亞洲開發市場,這是人所周知的。
問題是:亞洲這些新近增加的女性吸煙人口,是因為渴望解放,渴望和男性一般獨立自主而加入香煙消費族群的嗎?
由女性吸煙人口的特質及亞洲婦女運動的牛步來看,這些吸煙的女性們實際上所達成的效果並非想與男人齊頭並進,而是以吸煙來顯示自身和其他那些(未解放的、飲食消費習慣落伍的、沒有獨立經濟基礎的、教育水準稍差的、趕不上西方時尚的)女性有別。換句話說,許多女性吸煙不是要和男性一樣,而是要和別的女性不一樣。
是婦運造成女性吸煙嗎?個中的因果關聯恐怕沒那麼簡單。洋煙的傾銷手段固然要負責任,但某些女性以此作為另一區別等級的象徵或打扮也是有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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