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個人聖戰到國家機器:誰愛撕色情海報?

【這是何春蕤早年企圖干預色情檢查的短文。刊登於《自立早報》副刊, 1989年8月27日】

陳月霞充滿熱情正義的敘述她撕色情海報的故事,這是令人尊敬的,但是,在個人道德前提下發展出來的抗爭策略卻透露出令人再思的隱憂。

從表面來看,陳的憤怒和反擊出自一個很典型的女性主義情懷,針對的是女性的商品物化,最關切的則是色情海報對兒童的影響。可是,由這兩方面來看,色情海報或者清除海報所產生的後果,恐怕都不若陳想像的簡單。

比起其他媒體對女性商品化的煽風效果來說,色情海報的貢獻是很有限的。這種海報所呈現的內容總是很明顯的告訴觀眾它在賣什麼,直截了當的訊息在我們社會中所蘊含的社會意義大老遠就已經告訴某些人不要把眼光投向海報的方向。其次,色情海報只能貼在街角,不可能每家門口都貼,這種地理上的限制也縮小了它所能及的觀眾群。

反過來看我們所熟悉的大眾媒體,女性商品化的範圍不單侷限於陳所關懷的女性軀體暴露而已,連臉部、手指、頭髮、聲音、表情、以及其他和女性相關的一切,皆可作為慾望的符號和商品。雜誌的封面、報紙和插畫、無處不在的廣告、甚至每家都有的電視影像,都在為女性商品化建立理所當然的地位。這些訊息毫無忌憚地在每個家庭的私密空間內不斷重複播放,接觸到家中的每一個成員,而且由於這種普及性,觀眾對它的戒心也很低。這樣比較起來,色情海報的威力實在太有限了。如果陳真的關切女性身體的物化,那麼,色情海報決不是最重要的抗爭對象。

或許有人可以這樣說,色情海報雖然只是冰山的一角,仍然是值得我們奮鬥為女性的權益而戰的地方。可是,這樣說,就忽略了撕色情海報的另一層後果了,而這一點,在陳的小女兒身上最明白的表現出來。

陳說她的女兒深受陳的感染,甚至去美術展看到裸體畫時也驚呼那是色情海報。陳的解讀和擔憂是,小孩子該有的色情藝術分野觀念被色情氾濫混淆了。

事實上在這裡顯示出來的是,小孩並不知道色情與藝術有分,這其中的區別得由社會化的過程中建構起來。陳的女兒驚慌的原因,正是她長久以來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對赤裸女性身體的固定看法:凡裸露的女體便是色情。未來她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身體,恐怕還是個問題。

諷刺的是,陳要抗爭父權,所以要撕裸露女體的色情海報,然而女性視自身的裸露為色情因而掩蓋身體、厭惡與裸體相關的東西,本來便是父權社會「性控制」的手段之一。它要女性蔑視自然的生理需要,它告訴女性只有在社會認定的某些框架(如婚姻)之內享受性才是可以容許的,才不是色情。結果女性無力面對或接受自己的性與身體,因而繼續成為性壓抑、性壓迫的受害者──這種後果恐怕並不是陳所樂見的。

性控制對於社會中的不同人有不同的強度,女人承受的比男人強,青少年承受的比成人強,中上階層承受的又比其他階層的人強。這種性控制強度的分野,相對於藝術、色情、雅俗之分野,本來便是維持上述諸社群區分的一種方式。現在色情海報蔓延到公眾的看板上,打破了性控制的階層區隔,使不該受到太多性刺激的人也遭到污染(如小孩和女性),使青少年除了裸體藝術畫之外又多了一個性幻想材料來源,使中上階層一貫嚴謹的性觀念因色情海報之入侵而鬆動。這對原有的宰制秩序來說,是一種挑戰,對女性主義試圖推翻男性宰制的目標來說,也未必全然無益。

陳為此個人聖戰所付上的代價和心血絕對是值得敬重的,畢竟這是個人覺醒自身社會位置的開端。接下來的應該是看她如何結合同志共同努力了。可惜的是,陳的關切似乎只是「一廂情願的相信,已做了示範性動作,接下來鄉公所和學校應該會主動去消除」,因此她的問卷研究是為了說服當局,希望內政部立法取締色情海報。

我們姑且不談取締海報與消滅色情之間有無因果關聯,單單就訴求國家機器──本來就是執行性控制的直接機構──來清除海報而言,也是有些不合陳的終極關切的。畢竟,民主的實質是由不同主體的自發抗爭所構成,而非由政治手段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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