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書評刊登於《自立早報》副刊,1989月11月12日,這個時期何春蕤也在諸多文評書評中逐漸摸索著個人的女性主義觀點。原文題為〈如何擺脫名作家的方法〉】
不論蕭颯的真正意圖為何?她最新的小說《如何擺脫丈夫的方法》套用了女性主義小說的公式,寫的是一個在浪漫憧憬中糊裡糊塗結婚的女孩如何在事業成長的過程中擺脫對丈夫的崇拜,毅然離婚,繼續個人理想之追求,前程雖不一定理想美滿但至少她已獨立自主。然而這個目前頗有賣點的前提,在蕭颯矯情的安排之下矛盾百出,問題重重,成了最新的紙上肥皂劇,反而暴露出其女性主義的假象只是為了迎合市場,增加銷路而已。
一般的女性主義作品多半由女主角逐漸成長的女性意識為敘事觀點,因而蕭也透過苡天對己身婚姻的反省來講故事,可是蕭的膺女性主義卻使得苡天的故事怎麼也講不通。比方說,苡天在女兒周歲後,託哥哥之福進入電腦公司,此後事業順利,青雲直上。讀者想不透的是苡天過去推銷兒童讀物時好像沒什麼本事,為什麼一學會電腦就能力百倍?是不是蕭有意趕時髦,強化一般女人對電腦神祕力量的誤解?小說的大部分篇幅耗在苡天與浩成的拉鋸戰上(但是為什麼學生時代鋒頭很健的浩成變為安於家庭的浩成,這一點卻沒有說明),而苡天的事業有成僅用兩三段便交代了,難道在我們的社會中,女性的事業那麼容易成功?
再說,苡天是否有獨立決斷的能力在書中不很明顯,在公司的事上(據說)她是開明果斷的,但是一到私人的事上,她卻總是聽媽媽的、聽朋友的,連最後的一個決定也是因為見了朋友的獨立生活榜樣才做的,這樣的苡天可能在事業上鴻圖大展嗎?(諷刺的是,這個朋友雖號稱獨立,卻還得找人看風水。)
蕭要我們看見一個女人的成長獨立,可是,我們卻總看到她故事中的破綻,這個緊張的矛盾正是蕭的女性主義假象露出馬腳的地方。
也許有讀者會說,故事只是故事,何必那麼追究它是否可能,姑妄聽之嘛!只要這篇小說能有提升女性意識的效果就行了。
那麼蕭的小說到底有沒有挑戰女性一般接受的價值與信念呢?
表面上看來,女主角不再迷信婚姻,走出家庭的牢籠,與丈夫斬斷關係,這些安排都是我們常見到的女性主義劇情,但是在這最膚淺的表面類似之下,蕭的意識形態不但沒有挑戰既存秩序,甚至在潛在的層次上強化了傳統的價值。
為了討好讀者,給她們一個好榜樣,蕭雖然安排苡天在事業上受到林老闆的百般指導和照顧,卻不安排他們在感情上有任何令人非議的地方,苡天的心儀也被寫成僅為從屬關係而已(這和我們的常識不合)。這種安排事實上也沖淡了女人「獨立」的意義:雖容許女人事業有成、金錢獨立,但要求她必須還保持「好妻子」的形象,在感情上不能因為出現心儀的第三者而中止婚姻。讀者看到這裡,對女主角的同情與尊敬進一步肯定了她們既有的(父權體制下的)道德觀。
苡天的女兒小球一向由丈夫浩成一手照顧,由吃飯、洗澡、到睡前故事都是浩成包辦,小球見到的母親總是晚歸的、吵架的、兇狠的。奇怪的是,書中的小球卻被描寫成一心向著苡天,被苡天帶出去住也毫無麻煩,從不吵著要爸爸,苡天照顧小球也一切順利,感情融洽。顯然小說暗示我們,女人有照顧小孩的天然本能,母女之間的感情不須培養也能自然產生,而且,苡天事業、女兒兩全,只多了個沒用的丈夫,這樣的「好母親」在追求獨立上進的過程中當然可以被容許跳出婚姻的枷鎖。
可是反觀我們周遭的現實中,「好母親」常常與「獨立的職業婦女」相矛盾,這兩種角色所代表的價值往往不能兼得,而身為女人,勢必會常有面對選擇其一的困境。通俗意識形態中所鼓吹的不外乎「女人不能因事業而放棄子女的教養」或「女人必須事業與家庭兼顧」。蕭在小說中的劇情安排回應了這樣的意識形態,因為她並沒有使苡天陷入「事業與女兒選擇其一」的困境,從而真正地表現出現代女性成長的難題。相反的,她神話式地安排了母女的天然連結,輕易的逃避了兩難的選擇,於是讀者看到的是一個專心事業而且有成的完美母親,連苡天帶著小球搬出去獨居時也是凡事順利,一點困難也沒有。這是蕭與讀者共同的白日夢,一個不必犧牲「好母親」、「好妻子」的形象而又能獨立自主的夢。
既然浩成在各方面來說都是模範丈夫,「好妻子、好母親」的苡天若要離開他,還得有個好理由才行。小說中提供的「正當」理由卻是既存價值中最符合女性主義精神的︰「如果丈夫不力爭上游,如果丈夫不能讓妻子服氣,那麼妻子便不能尊敬他,因此就無法愛他」。換句話說,男人一定得比女人強,他們倆才可能有幸福的關係。故而苡天之所以要離開丈夫,不是因為她(很有女性主義意識地)要追求自我的發展,而是因為她(很傳統地)要求一個「有野心、有事業、有魄力、有體面的男人」以供依靠。小說中振振有詞的女性主義假象在此意識形態的揭露下現出了原形。
小說中「形左(前進)實右(保守)」的顛倒世界,很巧妙地為和苡天有相同中產價值觀的女讀者提供了滿意的出路。
書中透過浩成的意識,自承「沒有無窮精力追趕變化」,「無力介入」世上的太多紛爭,「所求不多」,「只要安定」,然後以敘述者全知的觀點說:「浩成不知道,苡天…仍有夢想,她還希望在這競爭激烈的環境裡,爭得滿意的一席之地,他們精神上早已分道揚鑣,只是浩成不知道。」全知觀點往往誤導讀者以為所讀的是客觀事實,作者透過這樣的觀點安排替讀者認定浩成是落伍的、是無知無覺的,充滿價值判斷的用字遣詞更令女讀者對浩成有反感,而合理化苡天離開他的決定。
這個捏造出來的情境提供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識形態,掩蓋了小說中的顛倒世界。我們只要把此處的角色對換,變成上進的浩成要離開落後的苡天,就可以感受到此處的障眼法:女讀者被引導去同情苡天,贊成她離開丈夫,可是在現實中,我們所更常看到的卻是丈夫捨棄落伍的原配而就能幹的新情人。女讀者在這種狀況下卻又不同意丈夫可以放棄妻子。個中原委無他:丈夫強、妻子弱是可以忍受的,因此不必分手;妻子強、丈夫弱則有違常態,苡天因此應該另謀更強的男人為依靠。讀者愈支持苡天,便愈印證出她們本身的保守心態。
以蕭這篇單薄矛盾而又意識型態上可疑的肥皂劇小說,挾帶著大報連載甫畢即上市的強勢促銷法,居然也以文學之名向女讀者賣弄廉價仿冒的女性主義。此書封面的三分之一是被作者的大名所掩蓋,顯然是以作者名氣為號召,也許當今讀者最需要的不是「如何擺脫丈夫的方法」,而是「如何擺脫名作家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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