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回台後,何春蕤一面教書,一面寫書評,特別是和女性相關的書評。這篇刊登於《中國時報》開卷版,1989年11月6日。原文題為〈女人成長之謎〉】
袁瓊瓊在〈後記〉中自稱這本小說是「根源於自己這點想誠實的任性,因為想試著來面對自己的肉體,來面對自己四十年來身為女子,對愛與性的感覺」。這個任性的誠實,以冷眼保持距離的態度,描述了一個女子──光明──的男女關係及生活。
這本小說不是很容易讀的,它的語句往往是堆砌性的。短短的描述語句不斷湧出,讀者卻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需要知道這麼多看似無用的細節。說是要寫光明變成萬人情婦後的生活起伏,卻又常岔道到別的不太相干的枝節上去。也許,對於習慣直線性平舖敘述的讀者來說,先讀〈後記〉會有助於增加他的耐性。
袁在〈後記〉中說到自己對愛情的看法:一般人認為女子重愛,男子重慾,但是事實上,「女人的愛情往往受肉體操縱。許多女人因為跟男人有過肉體關係而深陷感情內不能自拔……女子一定要透過身體去愛人,而男人不必。」
小說中的光明大概就算是這種女子的代表。她像這社會上的大多數女人一樣,自小並沒有被教育到有關性、有關肉體享樂的事;她自己由經驗裡學到的,是透過性行為本身:「很容易和人產生超乎尋常的親密,性於是成為她與人相處的方式;與其說她在追求肉體之歡,不如說她在追求感情上的聯繫。」
這個說法在我們的社會裡是很有道理的。因此小說才一針見血地指出:「女人最怕死心塌地,經由肉體,是最容易讓她死心塌地的方法。」這當然是由男人的角度來說的,可是肉體與感情之間的微妙緊密關係卻是女人(口頭上不承認)時時在實踐的──在我們的社會裡,只有在感情(甚至婚姻)的帳篷下,性才是合理的,因此,若是性行為已經發生,那麼,要如何發展感情來把性合理化,就是下一步了。
此外,對許多在我們這個社會裡的女人來說,性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引導男人做成某種承諾的方式。光明就是這樣的女人。她需要和信德在一起,因為「店裡生意很好,但是信德若走,光明是沒本事做下去的」。她答應嫁給年邁的海祥是因為「害怕這種不著根的飄零之感」。她發現海祥小氣善妒後,仍維持這段婚姻,「因為她不知道不維持的話要怎麼辦」。這些複雜的無力感也正是廖輝英的《不歸路》中李芸兒對與有婦之夫的無終關係仍有的那份難以割捨之情。(令人矚目的是:光明與李芸兒都是在男人的汽車中走上死心塌地之路的。)
小說沒有顯示的是:是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樣的男女權利關係,使得大多數的女人不得不在情感漩渦裡打轉,視家庭為唯一事業,視結婚證書為唯一文憑,視性為唯一可供交換的商品呢?光明和李芸兒是如何長大、如何變成她們現在這樣無力、無方向的自我的呢?
對這樣一個迫切而重要的問題,袁瓊瓊「誠實任性」地選擇由光明成年後生活開始講蘋果的故事(蘋果自然指向西方傳統中有關性禁果的一切聯想),留下讀者自己去推想:蘋果為什麼微笑?
在那微笑之後隱藏的,正是女人成長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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