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檢查電視?誰在檢查?

【這是1990年4月26日何春蕤在《自立早報》副刊發表的文章,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238-241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

1990年,一個逗笑的電視節目「連環泡」在王偉忠的策劃下推出了諷刺諧擬時事的皮偶秀,製作了一批和官員面貌神似但誇張的皮偶,並演出短劇,結果遭到被禁的命運。有人認為這種檢查是電視文化的危機,或威權政治的結果,以下我則想從一個更廣泛的角度來談。

在現代生活裏,電視可以說是最便宜的娛樂形式。就看電視的觀眾而言,不花車費、票錢或其他開銷,也不用顧慮衣著、排隊、品味,只要在自己家中的安穩環境內,一家大小就可以鬆弛公餘課後的疲倦與緊張,填滿沒有特定嗜好或活動的閒暇時光。

從這個角度來思考,電視節目的水平趨向一個在知識分子看來偏低的層面是很自然的事。畢竟,電視節目的分化(區隔化)在臺灣還在起步階段,尤其是熱門時段,三臺播出的節目性質與內容大同小異,既要符合最大異質人口的不同需要,節目就不能太突出、太尖銳,而必須中正和平、老少皆宜,就像狄斯奈普通級的電影一般。而且,就大部分民眾看電視的目的或者電視被賦與的功能而言──鬆弛身心,消遣煩悶或孤獨,以便恢復體力精力投入第二天的工作──電視節目即使有刺激性或敏感性,也必須包裝在輕鬆的、虛構的氣氛中,讓觀眾不要太當真。

放在以上的框架內,1990年發生的皮偶被禁事件可能還算不上電視文化的危機。它不過凸顯了現階段電視文化的功能尚不能包容太敏感、太刺激的題材及形式而已。

許多人對皮偶事件的反應總是把它放在政治的層面上來談,這大概市我們臺灣現階段泛政治傾向的影響。事實上,皮偶被禁只不過展現了大眾傳播媒體文化的界限,這個界限不單單針對政治上敏感的話題或表達,對非政治的內容或形式一樣是要檢查的。臺視「春去春又來」連續劇因暴力傾向而受罰,中視「京城獵人」連續劇因性暗示過多而受警告,此外,「天才保母」、「我愛芳鄰」都曾經因為劇情荒誕胡鬧,或者對男女關係的倫理道德做了不合中國傳統民情的描繪而遭到警告,這些最近的例子都市檢查制度現形的紀錄。

做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各個階層的檢查制度並不是只看政治上的成分。只要節目內容或形式逾越了電視被賦與功能的範疇,只要節目可能有損社會生產的持續正常運作,檢查的手都會伸出來,特別是熱門時段節目的篩選上。這樣來說,皮偶被禁也就不足為奇了,它再度顯示了日常生活的各層面原本便受到營造而且由國家機器繼續維持。

以上的說法點出了國家機制透過檢查制度的黑手所進行的社會控制,其實,檢查制度只不過是最明顯可見、屬於官方體制的控制,另外一些不太明顯的控制則透過非官方的方式表達。畢竟,政治上的威權體制並非社會中唯一的統治關係,父權體制下的親子關係、男女分工、師生倫常、上下禮儀,或者性道德、工作倫理等等,一旦遭受戲弄、質疑,或挑戰,不待官方的手伸出,一般衛道民眾也會用電話或投書表達「民意」,敦促主管要求改正。電視的「三朵花」便接到民眾抗議,說是對變態心理的描寫太過火。中視「鋤頭博士」中對教官形象的表現也受到教官群的抗議。另外,像觀眾要求女主角必須從一而終、夫妻必須破鏡重圓、失足必須成千古恨等等,這些都標誌出大眾媒體的疆界是時時有人巡邏的。

皮偶被禁是不是敏感題材的末日呢?我想不會。在這麼一個工作強度日漸提高(也就是生產效率的提高),競爭愈來愈強,挫折感和不滿逐漸凝聚的環境裏,電視媒體的娛樂功能是不可或缺的。只不過,社會複雜化,生活形態多樣化之後,觀眾也會因為興趣與關切的差異化而期待更多選擇的娛樂形式或更精緻的製作,若是電視承繼過去闔府觀賞的節目形態,當然無法滿足需求,結果觀眾流向錄影帶、MTV、小耳朵、第四臺等等出路就是必然的。

因此在可預期的未來,電視頻道的開放與區隔化勢必會實現,以滿足不同階層觀眾的需求。新聞局也許會一下子開放許多頻道,也容許敏感題材(如政治、色情、暴力等等)占據頻道與時段播出,但是,由於觀眾群分化,選擇增加,敏感題材的「刺激性」也會比現在「大家都看」的效果淡。

即便如此,官方也不會輕言取消檢查制度,因為這是權力的具體展現。而且不但官方要檢查,民間的保守勢力也會繼續監督。諷刺的是,不論官方或民間的檢查制度都有其侷限,有時他們對近在眼前的事物卻視而不見。

比方說,常常有衛道之士嚴密監督電視節目的內容,一旦發現色情、暴力、政治敏感話題,或道德上可質疑的成分,便立刻大加撻伐,要求嚴格管理。其實,節目中直接的、明顯的道德逾越往往引發大眾的戒心,因而影響十分有限,倒是電視節目中有一些屬於無意識層面的成分卻是衛道之士察覺不到也檢查不了的。

就以八點檔連續劇為例,1988年的一檔「雙面遊俠」雖未在喜歡愛情與淚水的婦女觀眾群中獲得共鳴,卻在少年學子群中普受歡迎。表面上看來這檔戲劇有科幻的想像內容,迎合孩童們的好奇心理,但是「雙面遊俠」的整個劇情架構卻具體呈現了親子關係中最深層、最不能為人所道的「戀父情結」。

劇中的子女輩人物都在身分混淆不明的情況下,與父母輩發生曖昧的愛恨情感,結局則是父母輩偉大地以身相殉,拯救子女(及社會),迂迴地成全了子女無意識中的弒父衝動,也在子女的淚水中解除伴隨亂倫衝動的罪惡感。

可笑的是,衛道之士竟然沒有看到,像「雙面遊俠」這樣巨大的戲劇呈現,才會對那些正在處理戀父情結的少年們有真正的影響。

不論如何,電視節目的檢查或禁演或許沒有實質效果,也或許無所不在,但是我們一定要批判並終究衝破檢查制度;畢竟,檢查制度本身所代表的單一僵化思考模式是無法鎖住充滿矛盾和緊張關係的社會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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