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0年6月7日在《自立早報》副刊發表的文章。電視節目「女人女人」是當時非常紅的兩性節目,由知性形象的趙寧和崔麗心主持,以斡旋變化中的性別角色和互動規範。對這個節目的分析批判構成了九零年代初期我們介入臺灣社會馴化全民共識的一些小努力。收入《為什麼他們不告訴妳:性政治入門》,台北:方智,1990年,144-149頁。本文之pdf檔提供在此】
針對婦女而設計的電視節目從來就有,但是早期的婦女節目和報紙家庭版一樣,多以實用性的家務知識、健康保養、服飾等等為主,預設的觀眾是期望家庭和自己都看來體面而舒適的主婦們。
可是在「女人女人」這類新型婦女節目中,傳統婦女節目的大部分主題不是消失就是成為廣告,各式各樣的商品保證可以簡化甚至解決這些「體面」的問題。新的婦女節目則有新的關切,也預設了新的婦女形象:當今婦女最需要的知識不是實際操作家務或裝扮自己的方法,而是人際關係中的婦女定位及價值選擇,並且這個人際關係網已遠超過家庭的範圍更延伸至工作崗位、社會公眾等等。
儘管不論新舊的婦女節目都排除了政治、經濟等傳統上屬於男人的主題,但是新節目所預設的婦女角色是在公共領域中有行動力的女性,她們的人際運作和行為抉擇會直接地介入新社會的順利發展。
新型婦女節目的存在並不止於提供新的娛樂,它還有更重要的功能。什麼功能呢?
在工商業掛帥、高度都市化的社會中,原本頗有同質性的婦女角色也開始分化。在新的角色位置安排中,城鄉婦女間的差距、職業婦女與家庭主婦之區別、智識女性與文盲婦女的隔閡、貧富婦女之間的距離都不斷的擴大,婦女的生活經驗、價值認定、和利益關切也開始多元發展。在這種多樣化的婦女現實中,過去以農業封建父權時代婦女的一致性角色和經驗為本的價值觀、自我形象、行為準則都不再合乎所用。
因此,在這個過渡的時刻,不但新社會位置安排中的女性在尋求新方向、新倫理、新自信,以配合新社會關係來裝備自己、肯定自己,就連既存的權力集團也必須主動提供新價值觀與新規範,一方面塑造新女性來配合新生產模式的需求,另方面也預防並疏導社會變遷中「新女性」可能帶來的衝擊。
從這個角度來看,新型婦女節目(如「女人女人」)是因應現代社會女性地位與角色變遷、傳統價值與道德失效而產生的。這些節目不但是社會轉型過渡期的癥候之一,也同時是社會維持穩定的應變藥方之一。
壓抑女性社群的差異性與多樣性
新的社會趨向既然以民主自由為其基石,以解開傳統的束縛,釋放婦女的勞動力,那麼在營造新的女性共識時,也就必須(至少在表面上)以民主的、公開的、客觀的方式來進行,這便造就了 「女人女人」節目中「女人老實說」單元的形象(該節目的其他單元基本上不脫綜藝節目訪問名人專家的窠臼)。
女人老實說」有龐大的48位來賓,個別以手中的電子操縱器就每個題目提供的四個答案圈選最合己意的一個,經過電腦公司人員統計後,顯現的投票結果不但看來「切實反映民意」,同時也可以宣稱有一定程度的公信力。如果來賓願意,她們還可以發言闡明自己的抉擇,或積極主動的與特別來賓們對談辯論。在這些民主的過程中產生的「共識」應該可以被人信服。
然而,這個看來多元民主而又客觀開放的共識產生過程卻淡化了三個重要的事實。
第一,「女人老實說」的「龐大」現場觀眾群誇大了參加者的多樣性,掩蓋了她們的高度同質性。名為48位個體,但是節目開始時,各隊來賓集體呼喊的公司單位宣傳口號暴露了她們的相似背景,她們衣飾上的同一(制服)性更明顯地戳穿多元的假相。於是「女人老實說」單元中的音質雖不相同,聲音卻只有一個:那是都會女性的、職業女性的、中產女性的、主流女性的。女性社群中的差異性和多樣性在此形式中完全被排除。
第二,單元名為「女人」老實說,在進行過程中突顯這48個主體的「女人」身份,卻抹煞了這些主體之其他身份可能對其選擇答案的潛在影響。換句話說,單元的安排,呼召了主體來有意識地承擔「女性」的社會位置,並呈現其結果為「女人」老實說;但是這整個過程中,「女人」只是一個塑造出來的複雜但抽象的概念,她是在犧牲了主體的其他價值選擇及利益傾向的條件下誕生的。觀眾被引導去熱烈討論「女人」的答案選擇,卻壓抑了這些「女人」同時還可能是同性戀者、國民黨忠實黨員、曾被強姦過的人、購物狂、性冷感、佛教徒等等,而這些身分的差異在節目的形式裡是完全無法顯示的。
共識往往壓抑了不同群體的聲音
第三,「女人老實說」單元的架構先天地限制了意見表達的可能範疇,因而預先建構了共識基礎。真正的多元開放、探討共識,絕非針對一些抽離了現實變數的抽象題目進行四選一的遊戲,也絕不能容許主持人掌有發言權和詮釋權(和剪接權)以控制論述、限制聯想。事實上,這些重重的篩選正是為了保障「中間路線」的民意得以凸顯,為了排除論述中可能爆發的差異性。就算有少數來賓拒絕圈選不合意的答案,或者特別來賓顛倒三角錐的指示牌,但是在統計數字的多寡立見和最終計分的優勝感言中,一切的反對、一切的差異都不被計算了。
當差異被有意的壓抑而未得表達或突顯時,「女人作為一個整體的塑造過程」中很可能隱藏著一些危險的權力關係,那麼,真正平等合作關係──女人國的真共識──又怎麼可能呢?
由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主宰女人國的新「共識」正藉著最普及、最全民的電視媒體向眾多女人呼喚,召集她們來承擔新人際關係網中的位置。這個位置及其伴隨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名為「全民的」(由「客觀公正」的過程中展現的)、「女人」老實說的,但是事實上卻只代表其中「某些階層、某些群體」的立場與利益,其他的聲音即使找到缺口出現,卻也只在「多數」、「共識」的壓力下成為異常的、少數的、不合潮流的。
面對著這麼一個運作自如的共識機器,女性主義者又如何自處呢?首先她們要意識到,這種節目並非全然壓迫女人的,它自身也會為女人提供一些可能性。比方說,這種節目的對談方式可以提供女性練習思辯論述的機會,也可以在討論中揭露某些立場背後的價值判斷,拉下崇高理念的假面具,更為廣大女性觀眾提供溝通的題目和場合。女性如何使用並顛覆這種節目,是個值得討論的題目。
其次,這類節目的風行是意識形態戰場上的新局。以台灣的社會狀況論,單單空談女性主義的遠大理想,恐怕不如就事論事的談實際生活運作來得有力有效。由抽象指標所衍生出來的女性策略,在複雜的現實中往往達不到預期的目標,反而僵化成為「大女人」或空洞的口號。
就現代女人所遭遇的各種個別情境,女性主義者需要製造更多的、差異的論述,來和主流(男性為主的)文化抗衡。更重要的是,各弱勢女性族群須更明白地認定自身的觀點、立場、和利益,挑戰主流媒體所塑造的新女性共識,甚至質疑主流女性社群所設立的戰略目標及手段。唯其如此,非都會的、非中產的、非主流的女性利益才不會在「遠大目標」下成為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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