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0年7月16日發表在《中國時報》文化觀察版的文章。收入《不同國女人:性/別、資本與文化》,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264-266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
1990年,為了贈送國外的孔子塑像上的「有教無類」英文譯法,文化復興運動委員會國際文化會數度邀請學者研議,商討後決定擴大對外徵求譯文,以尋找最貼切的譯文。
其實,所謂「貼切」當然是相對於特定的社會條件,即使孔子當年提出此一口號時也是相對於他的社會環境的。我們或許仍然可以由此歷史口號中提煉出一個(相對於目前社會情境的)抽象的理想來做為孔子教育精神的代表,但是這個抽象的理想要翻譯成什麼樣的英文,好讓生活在不同文化社會情境中的外國人也能心有所感,絕對不單單是個英文的問題。事實上,這個抽象的教育理想在21世紀邊緣的臺灣情境中應該如何落實、如何了解,才是更根本的問題。
在文復會與教授努力向外國宣傳中國人有教無類的同時,一位北市弘道國中的家長默默地在教育部門前進行絕食,以抗議國中行之多年的能力分班制度。這兩個和「有教無類」相關的事件於是並列構成一幅極其嘲諷的畫面。
對於所謂「升學班」的學生而言,不管有類還是無類,只要有教就好,反正在任何能力分班的制度之內,他們一定會出「類」拔萃表現優異。但是對所謂「放牛班」的學生而言,他們所受的教育是「無教而有類的」(「你們這一班」,教了也沒用),替這個「無教有類」遮羞的則是另一個抽象的口號——「因材(不)施教」。這種教育實際上所達成的效果,說穿了不過是對學生的篩選與(持續)區隔,一切所謂升學主義、考試掛帥等都只是這個最終目的的片面表現而已。
對學生的篩選與(持續)區隔,在我們這個社會中主要是透過「公正客觀」的評分過程來進行(公正客觀到統一考試、電腦閱卷計分和分發),按成績把不同學生送入不同的教育管道,再循序進入不同的社會職能軌道及階級中。於是,考不好的學生進入放牛班,唸職校,擔任中下層工作;考得好的學生進入升學班,上大學,出國,享受中上的職位和薪水,這種分配看來就十分公平了。誰叫你讀不好呢?
可是,即使這些評分的方式(如考試、論文、寫作等)是絕對「客觀公正的」,讀得好與不好也絕對不單單是個「讀書」的問題,它所牽涉到的是「讀書」這個活動所座落的整個社會階級生活。
我們可以信手列舉幾個明顯影響學生表現的因素:嬰兒期或幼年期的營養問題、成人照拂的程度與性質、學前玩具或啟智材料的供應與使用、家庭空間的分配與品質、成人的期望與督促、社區生活的支持與鼓勵、教育機構的品質與社會定位、媒體建構的慾望與形象和學生實際體驗之間的差距、社會職能的分配方法與可能發展。凡此種種,無一不牽涉到整體社會資源的分配與運用。而這個大環境的階級安排,在大部分狀況裏都先行地影響到一個學生踏得上哪一條社會職能的軌道,教育的實際功能便在重覆肯定這個分配的合理性。即使偶爾遭遇一些異數,有些學生意外地踏上了不該上的軌道,而且不能或不願按牌理出牌,教育機構也有它一套「合理的方法」,要不就終究收編異數,要不就「公正地」將他們三振出局。
簡單地說,我們的社會是個階級社會,下層階級很難流動到上層去,而上層階級又要以一些看似客觀公平的篩選制度來保障自己的子女持續地留在上層階級。眼下的教育正是這種為階級社會服務的篩選制度。評分、評等、好壞學校之分、升學班放牛班之分……都是這個篩選制度的一部份。
從這個角度來看,弘道國中家長對能力分班的絕食抗議,應該是一個對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的抗議,而這件事情在鬧熱滾滾的考季中出現,無異是把此間教育的本質徹底揭露,更在文復會諸公的臉上打了一個大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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