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樺‧陶晶瑩‧性

【這是1991年1月26日何春蕤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專欄裡寫的一篇文化分析。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67-69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

許多女人每次聽見陳淑樺的〈一生守候〉都深有所感。在娓娓細訴的幽幽歌聲中,一個寂寞的女性道出她的等待:

                    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陪著我長長的夜到盡頭……

                    等待你默默凝望著我,告訴我你的未來屬於我……

                   等待你輕輕拉我的手,陪著我長長的路慢慢走……

                   等待你緊緊擁抱著我,告訴我你的心裏只有我……

令人難過的是,這個(假定已經成年的)女性在感情的事上無力採取任何主動,她只能等候:等候那個男人到來,等候他表態,等候他留下。而且,她也無法直接告訴這個男人這些話,只得以輕柔的低姿態,間接以歌聲向世界傾訴她的期望。

或許歌中虛構的女主角正陷在與有婦之夫的愛戀中(歌詞中也說「管別人心怎麼想,眼怎麼看,話怎麼說」),因此不能採取太主動的做法,而只能在小小的愛巢中自我安慰式的進行「一生的執著」。可是,一般來說,女性在感情和婚姻的事情上總是被視為被動的那一方,只能等候白馬王子的降臨,卻不能主動去大街小巷中找他,追他。

年少之時,女性的被動位置還有法子改善。她們有學校生活、社團活動、宗教聚會等等「正當場合及理由」,可以用集體或小團體的方式為自己與對象製造一些可能產生接觸或滋生情感的機會,在所謂自然的、偶然的、正常的掩護下,迂迴地達成主動的效果。

可是一旦成年就業,女性發現自己的路突然變得十分窄小,由於教育程度、職業取向、生活形態等等因素的區隔,她們愈來愈缺少廣泛的機會與場合,再加上我們社會「女有歸」的傳統作崇,成年女性的額頭似乎被烙上了「擇偶中」的印記,只要她們參與任何戶內戶外的感性知性之旅,就會引人聯想她在主動找對象,這種壓力當然更使得成年女性縛手縛腳,不敢妄動,只能默默等待所謂「緣分」的到來。

成年女性對美好愛情與婚姻的憧憬在「一生守候」的深情期許中找到了表達,而年紀漸長卻仍小姑獨處的陳淑樺正好吻合了她們的自我形象,提供了幻想的抒發化身。

但是,這種被動的退縮態度已不能滿足新一代充滿自信的年輕女孩。因而新秀歌手陶晶瑩的「天空不要為我掉眼淚」才唱出了「看見好的男孩,我一定去追」的主動戰略,以開朗而理直氣壯的心情(「像我這也樣也沒有什麼不對」)來面對兩性互動關係。

可惜,即使這個看來主動的求偶策略也必須加以包裝淡化,才能出現在市場和媒體中。首先,女孩的主動態度必須有先決條件:「看見」「好的」男孩才能主動追;這個假設留下了兩個藉口,讓許多女孩可以用「我還沒有看見好的男孩」來解釋自己為何只坐著「看」而不起身去「找」,也讓許多女孩在等候抽象虛幻的「好的男孩」中蹉跎歲月,在口頭的主動和崇高的理想中掩飾實際的被動。

其次,這個表面主動的策略必須以一個沒有威脅性的低姿態出現。所以音樂帶中呈現的是可愛童稚圓臉的陶晶瑩(而非叛逆形象的李明依),以清越的童音唱出撒嬌般的詞句,淡化本來可能有點不易被男人接受的女性主動策略,而代以天真無邪小妹妹的少年勇氣(「我的心永遠不會碎」)。結果,歌者雖然宣告主動,但是她的涉世未深(「我還沒有機會替任何人傷悲」)和討人憐愛的天真形象根本不會威脅到男性在求偶過程中的主控權,男人覺得他還是罩得住的。

成年女性在婚姻上要是主動,或者少年女性在愛情上積極主動,為什麼對男性來說有那麼大的威脅呢?這主要是因為這兩種主動都暗暗隱涵第三種主動,那便是女人在「性」方面的主動。這種主動直接挑起男人在無意識中對本身性能力的焦慮,對那些在這方面缺乏信心的男人來說是非常恐怖的。因此,「一生守候」以默默深情替代成年女性對性的需求,「天空不要為我掉眼淚」以童稚天真的「無性」狀態,模糊少年女性的性衝動(諷刺的是,國中生模樣的陶晶瑩事實上當時已經大學四年級了)。畢竟,女性唯有以這種性壓抑的形式呈現自己才能被那些缺乏信心的男人接受。

這樣說來,父權制度規範女性被動是因為男人在無意識中恐懼她們主動,而這種恐懼則源自男人對本身性能力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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