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1年3月24日何春蕤在中興大學所主辦的大學生編研營講課的演講稿】
透視媒體語言,就是分析媒體的形式與內容是如何形成、如何被消費的。說白一點,就是探究媒體如何生產它的效應、觀眾讀者是如何看它讀它的。
在這個編研營的會期中,各位已經學了不少製作的實務,也聽了不少未來趨勢的分析,或許也有前輩以客觀、公正、確實為理想來勉勵各位。我這一節則要再進一步顯示這些實務、趨勢、以及理想都是建立在什麼樣的根基上。
新聞從業人員的自我期許絕不能止於認識實務、趨勢或者理想。不管個人多麼努力,他都還必須保持高度的自覺和反省,因為有太多我們尚未意識到的或無法掌握的力量在左右這一切。無論由個人或群體的層面來看,你們所製作的成品都多多少少受到以下力量的影響:(1)製作者個人心理及有關專業的預設及信念,(2)製作及播出單位的政策和立場,(3)整體社會大環境的狀態。對於這些無意識、有意識的力量,我們了解得愈多,愈有自省的能力,就愈能製作出有眼界的、可以提昇/改變世界的產品。
不過,好端端的,為什麼我們突然覺得需要透視媒體語言?難道大家突然覺得需要檢查媒體的言論?發覺真相?或者對媒體的影響力突然有了更深一層的覺醒?想要看破它的詭計?
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幾分真理在。不過,另外一個重點在於:是誰在推動透視媒體?讓我舉幾個可能的回答。如果是執政黨的政客要求透視媒體,那可能是因為媒體的報導戳穿了政府無能的真相。如果是在野黨要求透視媒體,那可能是因為媒體報導不公,偏袒執政黨。如果是各種反對運動的人士要求透視媒體,那可能是因為媒體湮滅事實,扭曲真相。如果是菁英人士呼籲大家透視媒體,那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民眾戒心不足,智慧不足,唯有智者才可以看穿真相。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積極呼籲透視媒體的人幾乎都是「特別的人」,有著特別的關切,一般大眾似乎都不會主動去呼求大家透視媒體。可見得,某些人急切的想要透視媒體,本身恐怕也就是一個很特別、需要思考的現象。
「透視媒體語言」本身就是一種自省的、反省的、出於利益考量的行為。在媒體不發達(也就是媒體的影響力還沒有凸顯),政治意見不多元化(也就是一言堂被視為正當)的年代,人們是不會「要求」透視媒體語言的;意見不同的人只會自己偷偷收聽「匪播」,偷偷閱讀「匪書」,偷偷托朋友從國外帶資訊進口,用各種被動的、隱蔽的方式逃脫媒體的壟斷訊息。
只有在社會力開始蠕動,不滿開始尋求出口,社會群體之間的差異在社會多元化的過程中逐漸展現出來的時候,不同社會位置與利益的群體才會覺得需要積極的對不同事件表達不同的領會和觀點,以便樹立新的山頭,新的意見,顯示自己與主流霸權有別。這個時候才會有人呼籲檢視與批判媒體,以便爭取發言空間,鞏固自我,影響民意。
目前媒體之所以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正是因為現代大眾社會已經使得媒體成為認知和資訊的主要工具,它是構築世界的主要手段。因此就連美國的布希總統在波灣戰事的整個過程中也必須持續收看CNN的新聞播報,以確認美國大眾所認知的戰事狀況,才好決定下一步的策略及說詞。
由以上看來,愈是多元開放的社會,就愈會有聲音呼求對媒體做不同的反省,因為各個社會群體都希望藉它來塑造自身的形象,影響他人的觀點,甚至左右利益的分配。對媒體的檢視。正反映了利益的差異、社會位置的差異、觀點的差異、認知的差異。即使反省並批判媒體的文章固然對媒體不是純然有利的,但是在眾多媒體競爭市場與自身利益的縫隙中,往往還是找得到發表的園地。
也許大家要想問的是:那麼我們應該用什麼方法學來透視媒體呢?
其實照我前面所說的,這種反省式的、批判式的透視媒體(非官方式的言論檢查)基本上是出於一股強烈的關切,而且是一種心懷不平的關切,一種覺得媒體沒有公平的呈現或表達利益的不平感。(要是媒體的觀點和我們相同,媒體表達的就是我們心中所想所望,我們還幹嘛要檢視它呢?當我們的觀點相同時,媒體是透明的、正確的、引以為當然的。)
我在這裡要指出的是,這種關切、這種不平,是建立在豐富的背景知識上。
比方說,當媒體報導郝柏村到後勁夜宿一宵,結果發覺當地的污染一點也不嚴重,於是滿意地離去,並因此堅定了在後勁建五輕的決心。但是後勁當地的居民都有親身的體驗,他們日日與落塵臭氣為伍,他們的背景知識於是構成了他們的觀點;由這個觀點來看五輕的建立,便有了和專家及官方不同的利益觀點。而媒體愈是淡化污染的問題,愈是要求後勁居民為全體國民的利益為重,就愈令後勁居民不滿,而大喊「我們的聲音怎麼看不到有人報導?」在這個時候,透視媒體的呼求便升起了。
可見,一個關切的觀點和相關的背景知識,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唯其關切,才會注意到並吸收資料。唯其具備某些背景知識,才可能有具體的、切實的關切。
除了把你個人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建立在豐富的知識常識之上,我還會建議大家在思考媒體語言時注意以下三方面的觀察:第一是媒體的選擇性關注,第二是媒體對所選擇的素材的組合方式,第三是媒體報導的時效性運用。
先說媒體的選擇性關注。或許你們都被老師們期許:人當然會有主觀的關切,有主觀的觀點,但是新聞報導(不管是印刷媒體或電子媒體)就是要排除主觀的污染,以最客觀公正的方式來報導事實。新聞報導就是要「紀實」,因此新聞報導的語言也要力求客觀。
可是,什麼是「客觀的」報導呢?
十月十日記者在總統府前記錄下有關慶典的表演節目,這是「記實」。可是在場上發生的千萬椿事情中,有幾樣得到了報導呢?即使記者看見貴賓席上有位外賓打瞌睡,有個教官痛斥學生精神委靡,參加典禮時有學生暈倒或嘔吐,有攤販在街角賣香腸,男校女校學生之間打情罵悄,表演節目的同學失手掉了羽扇,頭頂飛鳥在記者的脖子上落了兩滴鳥屎而記者隨口罵了聲「幹」──這些都是事實,都是記者親眼所見、親身所感,但是會在媒體上報導出來的,仍然是千篇一律,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老調。可見得在記者們的眼中、腦裡、筆下,是有很嚴謹的一套預設的。也就是說,這些預存假設已先行設定了記者注意力的程式,記者只會注意到某些事情,記下其中的某些事情,然後報導出來。
報導,換句話說,永遠是選擇性的,是決不可能呈現所有的客觀事實的。而這樣的選擇也必然會影響到報導的觀點和效應。這是任何想要透視媒體的人首要認識的。
記者腦中預存的假設(有些是個人關切,有些是專業訓練,有些是老編的吩咐等等)很自然地使她只看得見某些事情,覺得另外的事不重要。或者,根本看不見別的事。這些邊緣的、弱勢的關切很難找到出口。這就是為什麼電視上報導立法院議事廳內發生肢體場面時,只有打架燒衣的場面--那才叫有新聞性,才夠刺激--而不提為何有這些畫面,議員們吵架的前因後果,以及這些作為造成了議事結論的哪些改變。
換句話說,記者腦中對「什麼才是新聞」的預先假設,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他們注意什麼事件、什麼細節、選擇用哪些素材、用什麼樣的語氣來報導。最重要的是,這些預設所選取的現實片段也就構成了大部分人對現實的認知。什麼是重要的事?什麼是大家應該關心的事?事情的前因後果如何?民眾應該如何看待某些被報導的現象或事件?這些都在媒體的敘述中被建構出來。這種選擇性所造成的效應實在不能不注意。
但是同時,記者們對個別事件的另一些先入為主的假設,也影響到他們如何組合片斷的事實來呈現一個事件。比方說,1990年5月知識界反對軍人組閣的大遊行,在聯合報的報導中,刊出了一系列記述遊行過程的照片及報導。但是由於選擇的畫面與場面都太過集中於凸顯(在三小時遊行過程中只佔很小一部分時間的)激烈群眾場面,因而把整個遊行描繪為混亂場面,後來還遭致知識界發表聲明,一致抵制聯合報,不再替它寫稿,而且以退報來表明立場。這也是讀者群對媒體語言加以透視、抗議與制裁的好例子。
當媒體注意到一個事件時,它們當然會選擇自己判斷為關鍵的片段場面,可是影響更深遠的是,它們還會以圖片或畫面或文字來提供一個對此事件和畫面的敘述,把這些選取的片段組合成一個完整的、有頭有尾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往往便構成了一般大眾對此事的了解。
換句話說,事件或現象的片段是什麼意義,有時是不太固定的,但是一旦把它放進一個敘事的結構,選擇了什麼事實,配搭了什麼畫面,放進了什麼故事大綱,加上了什麼樣的旁白,記者有什麼樣的語氣,說成什麼樣的一個道德教訓或警示──這就成了構築觀眾及讀者反應的是最直接方式。(大家只要想一想為什麼許多人不喜歡華視主播李艷秋那種面部表情很多變的播報方式,就明白我這裡的說法了。)
以上我們已經看到媒體作為大眾認識世界的媒介時常常使用的兩種操作方式:選擇性及組合方式。第三個重要的方式就是時機,timing。
舉個例子,美伊波灣戰爭打得正激烈,轟炸得最慘時,媒體上傳來消息,說是海珊打開儲油漕,放出大量原油,污染波斯灣。然後電視和報紙的報導都立刻專訪各方生態專家,人人皆以痛恨的語調批評海珊造此浩劫,比兩年前美國Exxon油輪漏油污染阿拉斯加海域時更嚴重好幾倍,電視上也訪問沙烏地阿拉伯的漁民,談及他們生計受損。全世界一片討伐之聲。但是戰事收場後,卻又傳來消息(當然這次不再是頭條):污染區域只有原先估計的十分之一,而且確實是由美國炸開伊拉克的油輪而始。
不管起初的消息是真是假,在最起初新聞爆出來的時候,美國的自由派還對美國發動波灣戰爭有些不豫,但是在聽到上述消息時卻立刻群起支援戰爭。因此這個生態浩劫的消息對一向以環保意識自豪的老美來說,確實是起了一些整合意見、槍口一致面對海珊的功效。至於傳聞海珊占領科威特後發動大屠城,燒殺擄掠,現在也證實為虛。可是,媒體上的各種傳聞卻已完成了其歷史任務,將海珊醜化,更激起美國人仇視之心。這種時效性的運用,在戰爭的時刻實在是不可少的。
在時機上左右政局的例子,媒體上屢屢可見。許多資料及觀察,本來沒有太大的時效性,但是放在某個敏感的時刻,在某個政爭暗流洶湧的節骨眼上公開,便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更普遍的例子就是,當某系列男性肌膚保養產品上市時,媒體新聞突然在消費新聞中大談男性保養肌膚的普遍性及重要性(當然是當作一個社會現象來報導),這就是間接做廣告。或者在某連續劇即將上檔前,媒體突然對女主角家居生活進行介紹等等。這些平常沒什麼大作用的報導,一旦和脈絡中的事件連上關係,同時出現,極有可能就會產生作用。
以上所言,只是在說明一件事:媒體的語言不可能客觀中立。即使記者力求客觀中立,但是由於事件報導所出現的社會脈絡,由於記者本身根深蒂固的專業預設,由於讀者或觀眾本身的立場與關切,這些因素使得任何新聞報導都無法宣稱以「真理」自居。
另外一個和新聞相關的、也是我個人出於專業特別留意的,那就是外電的編譯、翻譯。我們的觀察是,記者常常直接採用外電的語言,由字面逐字翻譯來轉達其立場,而沒有考量台灣本地的角度來說故事。像這樣毫無質疑地接受外電訊息而未保持距離,加以反省分析,輕的是使得翻譯接合不上本地現實,重的則是掩蓋了其中的第一世界世界觀,使得本地採用他國的認知方式來看世界。
以上所說的媒體語言只觸及了新聞的處理方面,可是還有許多方面更深刻的涵蓋到文化層面的操作。
例如,媒體所呈現的價值觀也是很有選擇性的。比方說:大家已經常常聽到學者們批評媒體中的女人形象如何如何物化,比較少聽到的則是在媒體中所描繪的第三者下場總是如何悲慘、如何報應等等。這些價值觀的呈現,通常都只是再度鞏固既有的道德或常識,很少提供另類的出路。就這個角度來看,媒體是很沒有想像力或者改造力的。
此外,即使媒體節目號稱「忠實的反映現實」,它也常常限制了我們可能的文化想像。例如媒體的呈現方式和敘事語言在現實與直覺之間建立起鴻溝來,即便是鄉土的節目與報導,也變成懷舊、異鄉的、有距離的。例如現在流行的連續劇,「愛」、「小市民的天空」等等。而在這些復古的劇目中,歷史被固定起來,刻板印象反而被正當化了。
或者媒體節目的形式內涵本身就營造出「共識」的假相,創造了新的大眾意見。例如像「女人女人」這種電視節目就透過某種看來是民調的形式,來讓觀眾覺得那是一般人的意見,而不是參加節目的那數十位民眾的意見而已。這種節目的影響力是很可觀而不自覺的。
另外,媒體廣告的運作機制也暴露出某些意識形態的效應。例如像最近喜悅汽車的廣告,利用裸女和汽車並列來強調這個汽車的駕馭十分得心應手,這個廣告訴求的顯然是異性戀男人,暗示駕馭汽車就像駕馭女人一樣,這樣的廣告是很能滿足男性狂想的。
由這些多向度的考量來看,媒體從業人員的工作非常積極的牽涉在打造世界、鞏固既有權力的事業中。要想做一個有反省的媒體人,而不是一個繼續複製既有世界而缺乏自覺力的人,大家都需要有比較深、比較廣的眼界,對自己領域以外的事物也要多所涉獵,對我們的社會各層面也要多所觀察分析,多多越界,發展一個完整的世界觀,才可能不斷反省自己的事業,不斷地求進步。
說句警告的話在前面。我們的社會逐步開放,正在快速多元化的資訊流動普及程度也會日漸提高,在這個條件之下,沒有人能停在原地踏步而不被拋下。即使你不對自己的工作和預設加以反省,也會有文化批判的工作者來替你反省,揭露你的工作後面所蘊含的一切,那時可就不太好玩了。
你倒不如自己先有周詳的考慮。新聞記者不是處在世界之外、之上的上帝,而正是捲在世界紛爭中的重要角色。要怎麼玩,怎麼自持,可就要看各位的智慧苦功,以及我們這些局外人的督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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