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聯合報》副刊,1992年5月1日,是聯合報記者朱鈴珠安排的對談。由於何早年寫過好幾篇朱天心的書評,所以安排與她對談母職。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早報,1994年,85-88頁。本文之pdf檔在此】
你在路上觀察過帶著孩子的女人嗎?
留在你腦海的印象是什麼?
──滿頭大汗找廁所把尿。
──給哭鬧的孩子一個巴掌。
──給不耐煩的公車司機轟下車。
她們的苦悶,你了解嗎?
何春蕤:很多人一提到「不上班的女人」都會直接反應,「哇!好輕鬆!」果真如此嗎?問問袋鼠族,可能會有不同的答案。
朱天心:問我最好了。自願扮演了兩三年袋鼠族的角色,像隻母獸,終日盯著那隻毫無理智的小獸,每天只能說些簡單的兒語,我常懷疑自己連正常的語言能力都喪失了。
何春蕤:每個女人全心投入照顧幼子的階段,生命猶如被吸血過多似的消耗殆盡。可悲的是,當母袋鼠盡其生命來照顧孩子時,卻被視為是沒有生產力的一群,這實在很不公平。
朱天心:就拿寫作來說吧,男性在家專心寫作,大家肯定他們是「專業作家」,不為五斗米折腰;我在家帶孩子兼寫作,卻被譏為「閨秀作家」,不食人間煙火。一切的評價,完全把袋鼠族摒棄於社會主流價值之外。
何春蕤:我們的社會常以做什麼工作來界定一個人的價值,而家庭主婦沒有領薪水,就表示沒有工作、沒有生產力,甚實家庭主婦在家做家事,帶孩子,也是在工作。
朱天心:不但沒人支付薪水,我們一旦選擇當家庭主婦,似乎就會被界定為沒有知識、不求長進、幼稚保守的角色。不少職業婦女時常在我們面前抱怨她們有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壓力;言下之意,家庭主婦是多麼輕鬆似的,其實家庭主婦的壓力,由於非我族類,是很難真正體會的。
何春蕤:職業婦女壓力固然大,但是她們的呼聲也大,不像家庭主婦,一直扮演「沒有聲音的女人」,可以說是社會上的弱勢族群。
朱天心:豈止是弱勢,甚至還是被孤立的族群。想想看飯店、咖啡廳、電影院等一些工作族下班後去的場所,絕不容一個媽媽帶著孩子出沒;朋友間的問題,也很難插上嘴,久而久之,袋鼠媽媽就只能出沒於一些畸零角落,與社會脈動脫節,成了「畸零族群」。
何春蕤:的確,我們社會很多休閒場所的設計,幾乎都不適合帶孩子出入的。我們留給袋鼠族的空間既是如此狹窄,又如何要求他們拓展生活空間呢?
朱天心:其實當一個袋鼠族,最大的干擾,有時還是來自周遭朋友價值觀的比較。我有一個朋友,十分嚮往做家事、帶孩子的樂趣,於是辭去工作,專心當袋鼠族。但是她的朋友,總會有意無意地告訴她「沒工作的人,是沒有價值的人」如此的訊息。我常懷疑,一個不被聘雇的人,難道在社會上就真的沒有價值了嗎?
何春蕤:說主婦是沒工作、不事生產是很偏頗的論調,女人在家扮演廚子、管家、女傭、保母、家庭教師,為家庭省下的每一筆錢,就是她所賺到的。每次聽人說,女人從先生那兒揩油存私房錢,我就很生氣。主婦自己存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先生是必須付予太太薪水的。先生賺的錢,在扣除家庭開銷後應均分二等份,一半是太太的薪水,才是公平。
朱天心:如果大家都有這種夫妻平權觀念,就太好了!肯定了主婦在家的價值,主婦能理直氣壯的生活。
何春蕤:報紙常報導有些媽媽帶著孩子投河自殺,很多人大概很難以理解,何以家庭主婦不用負擔家計,不須拋頭露面,每天單純的過日子,情緒還會走上死胡同。
朱天心:沒錯,我們的社會是不太允許家庭主婦有太多情緒上的波動,甚至很多文章還會用「帶孩子是多麼快樂、偉大、有成就感」這種話語,來麻醉家庭主婦的情緒。一旦主婦發現自己表現得不如書本上所說的那般快樂、偉大時,心理難免就會有所衝突,其實這又是袋鼠族另一種難以突破的困境。
何春蕤:談了那麼多,我想做一個結論,有孩子的已婚婦女之所以變成袋鼠,是這個社會壓抑女人、犧牲女人、扼殺女人的結果。我們應該要求社會的組織和分工方式徹底改變,好讓女人不必再做袋鼠而可以做自我實現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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