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說「性」

【1993年何春蕤在張老師出版社主持「性心情工作坊」,也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寫專欄,這篇就是對當時風行的性論述的趨勢觀察,也形成了後來何春蕤在女性情慾解放運動上反對專業霸權的立場。文章刊登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93年3月6日,後收入《不同國女人:性/別、資本與文化》,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19-21頁。本文之pdf檔在此】

1987年,公共電視製播性教育節目「人之初」,在社會衛道壓力下無疾而終;1990年,遠流出版社翻譯兒童性教育叢書《我從哪裏來?》輿論譁然,乏人問津;可是,1992年底《金賽性學報告》出版,銷路卻直衝十萬本,一時間各類「性書」紛紛搭便車登場。「性」成為出版界、報紙專欄的票房保證。

做為一個禁忌話題,印刷媒體中的「性」過去多半在不登大雅之堂的管道中出現,像是男生必讀的小黃書或是坊間不入流的小出版社發行的性寶典之類,呈現的方式則清一色的以男性為出發點,不是敘述男主角如何攻城掠地,以性征服故事中的所有女性,就是教導男讀者們如何辦識女人、挑逗女人、彰顯雄風等等。這種性書的旁門左道形象使它們永遠上不了檯面,只能在被窩下或暗室中偷偷讀,並同時進行一些個人的性滿足活動。

但是,這一類的性材料卻往往構成了許多男性的性啟蒙,這些材料中所蘊含的性權力關係也悄悄地沈澱為男性對性的認識與了解。

近年來像《新金賽性學報告》之類的性學書攻入通俗市場,可以說是對上述那個性知識、傳統的干預。挾帶著醫學科學的權威與張老師協談機構的正派形象,性學報告以中性客觀的語言呈現各種研究結果與統計數據;性不再是可羞的個人行為,而是連先進國家也常在公開正式場合討論的社會現象。書裏面所傳達的知識不再限定於男性立場,它的敘述方式是不帶曖昧、不勾情慾的科學語言(很少人會懷疑有人會一面看性學報告,一面自慰)。在這些條件下,性學報告不必再偷偷摸摸,它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書架上,向訪客宣告書主的坦白、好學、與趕上潮流。

現在,性學報告的正當性與正派性甚至吸引大量女性購買以便按照書中所言來自我檢查自己是否正常。這是她們首次可以透過一個詳細的、有系統的資料來一窺禁忌題目的內容。長久的封閉使她們相信羅曼史小說中的性愛情節總是在浪漫的情節中盤旋,因此性愛過程之外的知識還得靠性學報告來指導。

性學報告做為性知識的正當公開管道,形成了某種程度的開放效果,至少看起來女性們有了新資源,對性知識渴求已久的社會大衆也覺得有了一個可信賴的寶典。

可是,性不但是生理活動,不但是肉體和情感的感覺,更重要的,性是男女權力關係的具體呈現。這種權力關係既然不是醫學或心理學研究的範疇,也自然在性學報告中被壓抑了。

而且,同時被壓抑的還有性學報告本身所占據的權力位置。科學醫學本身並非中立不帶價值判斷,事實上,當代的科學總是在當代的視野中形成的,它所呈現的「客觀事實」也總會反映此刻的道德限度。。此外,透過數據與科學分析,性學報告建立起一個新的「正常規範」,不合這個平均值或不在統計限度之內的經驗及行為都被視為異類,因而更強化了現存的中心權力位置,更強化對身體的控制。

由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下一步需要的不是更多抹煞個別性的統計數據或科學報告,我們需要的是各種各樣的個別情慾經驗與幻想的主觀式陳述,而且是以解放身體、解放兩性的角度來陳述的。

 

〈補記〉

據我的觀察,當時臺灣的情慾論述近來有三個新趨勢。第一,性論述的預設對象由男女不分的中性轉變為女性。第二,由偽裝客觀的科學語言轉為表達個別差異或獨特性癖的主觀經驗感覺之陳述。第三,由保守道德的框架轉變為較開放多樣的性模式,同性戀及性變態的性模式紛紛浮現。本文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寫成,作為我的介入方式。文成後一年,臺灣的邊緣次文化圈便出現了女性情慾DIY小說,也就是《島嶼邊緣》雜誌所刊載的「妖言」或「出匭文學」專欄。

情慾論述所激發出的能量當然也有被主流及商業加以收編與消費的可能趨向,因而使得這些能量未能形成改革社會的動力,而只是侷限在體制內以及舊有的權力關係中安全的被消費(例如,一些溫馴的、非變態的、符合主流道德的情慾敘述),更無法形成與體制或父權制對立的出軌鬥爭。也因為這樣,我的女性解放論述總是向著邊緣繼續挺進,逃逸並超越資本與道德的收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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