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

【這是何春蕤1993年11月26日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人間烽火」專欄發表的文章,後來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202-205頁。本文之pdf檔在此。台灣的激情選舉一直是個需要面對和改變的狀態,對於這個問題的持續思考,以及對從私領域殺回公領域的想像,使何春蕤在1994年省市長暨省市議員選舉時推出女人的〈賭爛票的政治〉一文,很意外的引發親綠女性主義者與群眾的批判,顯然她們關心的是公領域換人換黨做,至於這樣的選舉和執政對私領域有何影響,好像無啥興趣】

有位朋友說得好,「選舉就是有錢有勢的人動員無錢無勢的人出來表態」。意思就是說,選舉並不會真的改善我們的生活品質或社會不公,選舉只不過為有錢有勢的那些人提供一個機會較勁,勝利的人便會有許可證在任期內進行各種活動來更增加其錢與勢,而無錢無勢的人則繼續在邊線外奮力的活著。

對選舉完全不理會的人有些是因為這般看透了選舉而不想管選舉的事,但是有更多的人根本沒想過要把選舉列入注意範圍。他(她)們或是在PUB中流連竟夜,在KTV中縱情歡唱,或是在地攤上忙於謀生,在地下工廠中揮汗拷貝偶像照片與錄音帶,或者竟只是賴在沙發上用遙控器一遍又一遍的瀏覽60個頻道。不管如何,他(她)們的生活已建構成沒有空間容納選舉的激情或義憤。

看到這種情景,總有一些熱情的人義正辭嚴的勸誡他(她)們放下冷漠:「你不要以為選舉不重要,被選出來的人所制訂的政策絕對會影響到你的。」一面說,一面還在臉上泛起一層因為親身參與重大歷史事件而來的神聖光采。

可是,對那些不想也根本不理選舉的人而言,選舉根本不重要。他(她)們正忙於進行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那便是營造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邏輯。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種在私領域中的營造絕對是重要的,因為連公領域也非常看重這種營造。若是私領域中運作的方式和邏輯嚴重的違背公領域所規範的模式,而且還有擴散的趨勢,公領域透過選舉而來的正當權力便立刻會以暴力加以制裁或甚至撲滅。歷史上不少小團體、小公社、小教派,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消失的。

由此看來,選舉之所以被視為「重要」,是建立在公領域對私領域的管轄和宰制上。

於是,不理選舉的人有此狂想:

假如他們制定了法律卻沒有人遵守,假如他們選出了官吏卻沒有人聽令,假如他們舉辦了一場選舉卻沒有人理會……

 

後記:

這篇短文刊出後,周奕成先生先生在一篇題為「〈給我報報〉地方版」的文章中(1993年12月10日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提到這篇短文,並有所批評。由於周文是在談〈給我報報〉的脈絡下提及拙文,涉及頗廣,我無法在此針鋒相對地回應他,所以僅能大略談談我的看法,目的在於澄清拙文。

周文認為我的論點:

或許顯示出一些「去政治化」的傾向,以及對臺灣社會欠缺現實感與歷史感。如果能具體分析縣市長選舉的政治經濟意義應該可以看出土地及資本是核心問題。地方派系為了地皮炒作而動員,任何一個縣市長的當選人,都會因為其職權而對該縣市的土地資源分配造成重大影響,這也直接衝擊了每一個人的居住問題,形塑了每一個人的營生方式。光從這個面向看來,「私領域的營造」,難道不是和公領域、和生產關係、和所有其他人的政治參與密不可分嗎?人們的汲汲於私人營生活動,而無暇從事政治行動,難道是自願的而非被排除、被宰制的嗎?

首先,周文似乎把目前這種民意調查式的選舉看做「政治參與」,這是值得商榷的。此外,很明顯的,在目前這種選舉下大多數人的命運不會因選舉結果而有所改善,對這些人而言,她(他)們對選舉的論述策略應該是什麼呢?難道要繼續歌頌選舉的重要嗎?

我在正文中說:「選舉之所以被視為『重要』,是建立在公領域對私領域的管轄和支配」。這也就是說,公領域對私領域有重大的影響,所以我完全不否認許多無暇從事政治行動的人是被生活所迫而被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的。周文因此根本沒有碰到我文章的重點,亦即,如果這些被迫排除在政治過程外的人不能透過目前這種選舉改善其現實,那麼還有什麼其他策略呢?

我建議了一種(但絕非唯一)策略,也就是私領域世界的營造。這個策略的背後有許多預設,我並沒有在文章中把它們提出來。其中之一,也是正文比較明白提及的,就是私領域的營造也會對公領域有所影響。我很明白,在傳統父權的權力圖象中,這種私對公的影響或「私人即政治」的想法是比較不具地位的。但是我們應該開始思考這種另類政治的可能性。

「私人的汲汲營生」並不等於我所謂「私領域的營造」,這是我在文中並未說清楚的。但是對各種私領域內的實踐(汲汲營生在內)均可以首先在論述的層次上加以肯定,賦予新意義,而這就是私領域營造的第一步,之後還要有更多更新奇的論述來談論「私」的實踐,使之不同於原來主流談論這些實踐的方式,並且使之成為某些主體反抗主流權力的論述。

周文在提到我的文章「對臺灣社會欠缺現實感與歷史感」或者「……是核心問題」時,都顯示了他的立場是某些對現實有客觀認識的菁英主體,他們已經把現實分析透徹。但是問題是,其他的人怎麼辦?跟著菁英做投票部隊?其他人所面對的臺灣社會現實和歷史因此都是虛幻的?

或許菁英們可以先承認別人的現實也是現實,別人的實踐領域(臥房)和菁英的實踐場域(立法院)一樣重要,別人關心的核心問題(像性高潮)和菁英所關心的核心問題,具有同等重要的平等地位,這雖然是第一步,但是已經改變了一小部分現實,改變了這個社會「菁英-羣衆」權力邏輯,改變了菁英的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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