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3年12月5日刊載在《自立早報》新人文版上的文章,後來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22-26頁。本文之pdf檔在此。當時對愛滋防治的嚴峻警語不但開啟了何春蕤和性學、性教育人士的長期辯論,也刺激她更多思考性養成和性別養成之間的關連。她的女性情慾解放論述就是在這些愛滋警語和道德權威中作為抵抗論述而形成的,在這篇文章中已經可以看到很多苗頭】
有一位著名的性教育專家(晏涵文)非常義憤的在座談會上說:「談性而不談愛滋,這種人應該天誅地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不禁想起過去曾經流行過的一連串類似的話,許多人(特別是在我們社會上有專家權威就性事發言的人)都曾以嚴肅的口吻警告世人,性和淋病、梅毒、泡疹有關,性和愛滋配對只不過是這種警語的最新例子。
這些警語表面上看來是對人體的健康關心,但是,令人納悶的是,在提出警語時,專家凝重的態度專注於把性描繪為危險的、可怕的活動,把禁慾當成最主要的應付方式,而無心於談論如何在性活動中保護自己的健康。這麼一來,我倒覺得專家們的警語不是醫學專業上的結論,它們聽來更像道德上的恐嚇之詞。
奇怪的是,我們很少聽見專家用同樣的義憤說:「談一夫一妻制,卻不談單一性伴侶生活之可能枯躁貧乏,是應該天誅地滅的」,「談養兒育女卻不談父母個人生命的耗損與浪費,是應該天誅地滅的」等等。
專家們倒不是唯一喜歡強調性是危險的活動的人,事實上,在我們這個性壓抑的社會中,即使不反對性的人也會習慣的談性的危險。目前在臺灣各大城小鎮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情趣商店,都會在販賣各種幫助性情趣的用品之時,順便還賣女子防身術的書籍錄影帶,或者是防身噴霧,甚至電擊棒等等。這些防身商品和假陽具、薄紗內褲、潤滑劑等等並列,一方面宣示我們可以使性變得更爽,另一方面卻同樣傳達訊息說性具有高度的危險,需要特別費心防範。
當然,我們也禁不住的注意到,不管是情趣商店賣防身用品,或者專家談性與愛滋,他們的警告對象主要都是女人。(醫學研究顯示,在做愛時,女人把愛滋病毒傳給男人的機率少之又少,但是,男人把愛滋病毒傳給女人的機率是百分之20,因此專家的警語在大多數是異性戀的條件下乃是針對女人的。當然,這種研究結果未必可靠。)
如果把以上所說的事情連起來看就會發現,把性描繪成危險的、可怕的事是針對女人的;它不但宣示女人的處境是危險的,也就暗示這些危險應該是由女人來主動防範的,也就是說,保護自己是女人的責任。
正是因為這種邏輯,女人才成為我們社會上性壓抑最嚴重的一羣人。她的時刻提防警覺使得她視性為畏途,她的過度自我保護發展成無知無邪的小女孩純真,也更加深了她的柔弱與依賴,也使得她在性的愉悅上開花很慢,享受很少。
同時,女人的性壓抑更發展為其他人的性壓抑來源之一。伴隨著女人的社會位置而來的依賴與無助,使得女人在性活動之前必須要求男人展現某種社會條件(如身高、學歷、職業),或者承諾真情,甚至婚約。她們相信這些條件或承諾可以保障至少某些性活動中沒有前面所說的各種危險。
可惜的是,把性和危險等同的女人即使在滿意的社會條件和真情承諾中也很難享受到性的愉悅。人類文明發展到今日,性早已脫離了純粹肉體的活動和感受,愉悅不再來自肉體的接觸;相反的,因肉體接觸而來的微妙感受必須在腦部的性幻想、在心中的慾念澎湃中找到意識才能產生愉悅。換句話說,愉悅來自性幻想與肉體感覺在流程中的巧妙配搭,而這種配搭相連,就像小孩子學走路時的四肢和平衡器官配搭一般,需要長期的、經常的實驗和練習才能達成。以我們社會為女性所建立的純淨無慾空間而言,她們既沒有幻想的材料,又沒有實地演練的機會,再加上無盡的恐懼和罪惡感,女人要如何開發她們的身體和慾望呢?這也難怪女人的慾望發動比較慢,滿足也比較難。
考量這些現象之後,我們不禁要對性學專家說:你們專注於向女人宣達性是危險可怕的,只不過是利用女人的性壓抑來達成社會的性壓抑,利用女人的拒絕來迫使男人壓抑。可悲的是,這種愈來愈強的壓抑會培育更多對女人的敵意和仇恨,反而為女人製造了更大的危險。
從性壓抑的角度來看女人與愛滋之間的關聯時,我們深深感到其中的錯綜情結。一方面我們感覺在臺灣保守的、男性主導的社會風氣中,女人學會在性活動中保護自己不但是必要的,同時也是肯定自主權的措施;可是另一方面,太過分強調性與愛滋的關聯,也會強化性壓抑,更何況臺灣的性活動生態和先進國家的大不相同,外國談性與愛滋的熱切的角度不一定適用在臺灣。
不過,或許我們可以用另外一種積極的態度來看愛滋病為性活動帶來的新視野。首先,我們可能得採用一個新的態度來看性。性不再只是兩人間進行的隱密活動,性是身體健康的一部分;這也就是說,性不但需要維持健康才能好好進行,同時,性活動本身也是促進健康的身心運動。既是健康的一部分,我們當然應該採取一些措施來維持它的正常運作,因此使用保險套和洗淨生殖器官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必要措施而已。
其次,愛滋的可能性為我們帶來的不但不是禁慾,不是不做愛,相反的,它提示我們的是性活動的多元發展。如果以前我們相信一定要生殖器相接觸摩擦才叫做愛,才能爽,那麼,現在我們或許可以開始嘗試開發身體的其他部位的可能快感,更可以嘗試以不同的活動方式來提升慾念及快感。說說情慾故事,試試角色扮演,人類的快感本來就不是集中於生殖器的。
還有,過去我們也許以為性只牽涉到兩個身體,可是,現在我們或許還可以把某些用品,也包含在快感活動之內。兩人合作把保險套戴上可以是一件極為性感刺激的遊戲,連塗抹殺精膏也可能發展成兩人都極度享受的前戲。關鍵在於我們能不能使用想像力,在於我們願不願意「玩」性。
愛滋是一個可怕的病,但是生理的疾病不應該被轉化成一種社會的性壓抑形式。我們對抗這種性壓抑的方式就是把一切預防措施都轉化成為新的性活動,新的快感來源。
對於女人而言,性就像開車一般。開車當然可能有危險,但是手握方向盤允諾的是女人的自主權和掌控權,我們只要檢查好了車況,扣上安全帶,做好了一切防衛措施,下面就讓我們盡情的享受速度的快感和自己掌握方向的愉悅吧,我們絕不容許恐嚇危險的說法剝奪我們追求自主的權利。同樣的,性可能有其風險,就好像吃飯也可能拉肚子一般,但是我們並不因此就再也不進食。只要我們做好了預防措施,當然就可以盡情的享受性歡愉所帶來的身心滿足、成熟世故,以及對男人的深刻認知。
任何以愛滋陰影來恐嚇女人禁慾的說法都只是繼續壓抑女人的新招式。畢竟,性……不是危險的,性只是愉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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