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女童

【這是1993年12月17日何春蕤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專欄中發表的短文,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65-66頁。本文之pdf檔在此。何在教學過程中遇到過一些心理和情緒都有問題的女學生,在性心情工作坊裡也觀察到類似的狀態,都和童年性經驗有關。何的著眼點則是這個問題的結構性原因,而不是懲罰少數壞男人,這也構成了後來她對性騷擾的分析視角】

當統計數字顯示,大學女生有百分之五十曾遭受不同等級的性騷擾或侵犯時,許多人大吃一驚。可是,這個研究報告絕對大大的低估了女性遭受性騷擾或性侵犯的實際數字。極有可能所有的女性都曾在生命過程中遭受或多或少的性騷擾與性侵犯,而且絕不止於言詞或窺視。

百分之五十這個數字建立在受訪者有意識的記憶回溯上,可是,根據我多年累積的精神分析案例來看,絕大部分(特別是童年的)性騷擾及性侵犯經驗是潛藏在無意識中的,只有在夢境或某些心理情結甚至強迫性行為中才顯露端倪,透過分析才能抽絲剝繭,稍窺全貌。

女性之所以記不得這些經驗當然有其原因。童年時對性事的懵懂無知,使她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無法提出明確的理解和描述。再加上侵犯者多半是自己周圍的熟人,如父親、叔伯、舅甥、兄弟、鄰居、老師、堂表兄弟,這些性侵犯也往往是在最家常、最普遍的空間或活動中進行的,在血緣和親情友情的外衣遮掩之下,這些性探索、性侵犯的行為並未被理解為有害的。只有在年事漸長時逐漸由社會的規範與常規中,間接地體會到這些事情有欠妥當,是應該羞愧的,也因而同時將這些回憶潛抑到無意識中,只模模糊糊的對身邊的某些人產生莫名的厭惡與迴避,更對性事抱持莫名的恐懼與羞恥及其他矛盾情感。

這裏所說的「莫名」正點出了童年性侵犯的隱匿。而這些無意識中的情結也構成了女性的性心理結構原型。

我相信幾乎每一個經歷女童階段的女人都曾暴露於這些侵犯之下,而我們這個過分性壓抑的社會所做的,不但是把性當成禁忌因而將這些經驗轉化為女人心靈中的重大創傷;更可怕的是,它也以過分的性壓抑,誘使男性以最弱勢的性對象人口──我們每一代的女童們──作為性探索和性發洩的最方便目標。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最簡單的原因當然是:脫離女童階段的女人不會輕易的提供發洩與滿足,因為她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已日漸看清,這些發洩和滿足不能白白提供,而必須在愛情或婚姻的承諾下才有足夠的正當理由進行交換。社會便是透過女人的拒絕,女人的自我壓抑來達成整個社會的性壓抑。

既然脫離女童階段的女體需要以不少代價或風險才可一親芳澤,那麼,還在女童階段的柔弱無邪身軀便成了男人累積性知識和性經驗的最有利管道,不但易騙易犯,而且即使是小男孩或青少年男性也可以輕易在女童身上找到發洩,這正是男性成長過程中必然從事的性探索活動。男人的性發洩與性知識,以及由之而產生的力量及權力則是建立在我們女童做為性白老鼠的基礎上。

做為一個過分性壓抑的社會中的犧牲品,女童肩負著性壓抑的安全氣閥與性白老鼠的雙重重擔,而帶著這些幽暗罪惡的感覺,她們一個個成長為我們身邊默默活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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