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偉大」的母親,萬歲!

【這是1994年5月8日何春蕤在《聯合報》副刊上發表的母親節應景文,對母職提出了很不一樣的想像。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74-76頁。本文之pdf檔在此)

母親節的時候總要玩一個單向的身分認同遊戲。由每一個人,做為兒女的情感需要出發,召喚天下的母親就位,以便接受感恩。

這種單向的情感謳歌營造出一股強大的壓力,讓那些沒有活出偉大母親形象,甚至沒有盡到母親義務,因而愧對接受感恩的母親們,飽受罪惡感和羞愧的煎熬。

她們可能是生而不養,熱中於追求自己喜歡的自在生活的享樂母親;她們可能是拋夫棄兒,追尋新的愛情與性慾經驗的不貞母親;她們可能是與丈夫不和,不願忍受欺淩而丟下兒女的逃家母親;她們可能是不喜打理家務,也想不到別的人生出路的自棄母親;她們可能是太過壓抑,無法紓解鬱悶的虐兒母親;她們甚至可能是不肯「體驗生養的喜悅和痛苦」,拒絕生兒育女的母親。

不管是哪一種「不盡職」的母親,在母親節的光環照耀之下,她們感受到的是來自單一身分角色的壓抑。

其實,她們同時還是期望掌握自己生命的獨立個人,是有理想的畫家、小說家,是憧憬驚心動魄愛情的女人,是愛打扮愛幻想的做夢人,是想有專業有經濟能力的自立者,是嚮往環遊世界的探險者,是愛吃夜市不想燒飯的遊盪者,是被迫接受條件還可以但是情感不怎麼樣的婚姻無趣者。

可是,這些各種各樣的衝動和需要,這些情慾波動的模式和身分認同,是不會被「母親」的單一自我犧牲自我壓抑之形象包容的,即使是打破成規的單親母親或未婚媽媽,或是逐漸浮現的同性戀媽媽,也必在「母親」的角色上盡忠職守才會被社會接受。

於是,我們訝異的發現,愈是歌頌某個社會身分的偉大,愈是肯定感恩某個社會身分的「特殊貢獻」,我們就愈是使用單一的形象和尺度來期望這個原本複雜矛盾的個人。

正是因為母親的理想形象暗暗扣合父權邏輯,那些不為子女犧牲奉獻的母親才遭人批評,那些不好好照理家務烹調飯菜的母親才被人不齒,那些追求自身快樂和滿足的母親才受人唾棄。在「母親」這個單一身分的尺度上,凡是不合格﹝不合父權邏輯﹞的母親都要被懲處被放逐。

出於兒女位置考量的母親形象因此是對做母親的壓抑。它否定了做母親的個人還有其他身分及其他需要。

所以,讓我們想一想我們的懶母親是在什麼樣的壓抑生活中退縮為自保的低能量過活,我們的壞母親是在什麼樣的鬱悶環境中變得易怒煩躁,我們不安於室的母親享受過什麼樣單調無趣的性愛情慾生活。

讓我們想想這些母親是如何辛苦的、掙扎的活在身分認同的複雜矛盾中,也讓我們歌頌那些敢於實現自我,敢於不為子女抹煞自我的母親吧!

在慶祝母親節的今天,讓我們也高呼:懶母親萬歲!壞母親萬歲!不貞的母親萬歲!離家出走的母親萬歲!因為,這些不倫的母親正是由父權體制為母親規畫的軌道中逃逸的偉大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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