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4年6月1日何春蕤受邀交大教聯會演講，後來交大的「自在女子工作室」對演講內容進行了整理。由於是在522反性騷擾遊行口號出爐後的第一次公開演講，時間很近，因此反而記錄了當時我的思考，也因而部份重現了我在指揮車上喊口號前的15分鐘演講大要】
自在女子序：本文為1994年6月1日中央大學何春蕤教授應教聯會之邀於交大所作之演講摘要。「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這句口號自522反性騷擾遊行喊出以來，在社會上受到廣泛的注意和爭辯，甚至在交大BBS上亦引發好一陣子的討論，足見其引人觀注之處。其違反傳統但值得想想的主張見解，在工作室同伴吱吱喳喳後雖無結論，但推薦給更多的人接觸思考卻是共識。唯二個多小時的演講內容經濃縮後，不免有論證不足或漏失之處，有興趣者可再參考何教授出版的《豪爽女人》，以了解其更完整的主張。
到底性騷擾是怎樣形成的呢？是在什麼樣的文化機制、社會條件下產生的呢？我個人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就是男女的權力不平等。
在男女權力不平等的社會，女人在文化養成的過程中對於反擊性騷擾的能力很低，因此被騷擾了甚至不願講、不願說，而得逞的人除了爽到了，也並無任何不好的後果，於是食髓知味繼續做。在這種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下，女性特別的弱勢，無力反擊，男性就可以很輕鬆自在地執行他們想要做的侵犯行動，單方面尋求一點點快感。
這個不平等的關係勾連到第二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我們社會的另一個特色：「性壓抑」。性壓抑不是只有女生有，而是集體的、全體的人的壓抑。當男女之間有不平等的權力關係，再加上社會上的性壓抑，我們才會看到女人沒有力量，不反擊，而且羞於反擊，因為所有跟性有關的事情都不能和她們相關。如果和她們相關，那就糟了，女人就虧到了。
在我們性壓抑的社會裡，孩子們很早就學會了和身體相關的事、和情慾相關的事，是不能說的，是不能在外人面前顯示的。因為這樣的性壓抑，以致於身體被侵犯時也不知用什麼方式表達。女人從來沒有被教導要怎麼表達她的憤怒、沒有被容許反擊、沒有被容許大聲講話。遇到這樣的狀況，我們還很無知的說：「他要強暴妳，怎麼不大聲喊？」社會文化完全沒有給她創造一個文化空間讓她學會某些行為模式，只教她被動接受一切事物，現在又怪她不會反擊？
賺賠邏輯？其來有自！
兩性不平等的關係，扣接了性壓抑，女人性壓抑當然會比男人嚴重，因而產生這些現象：男人偷摸一下，知道反正對方不會反擊，女人則忍氣吞聲、一肚子怨恨，也不說，因為她知道，說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她，反而會用異樣眼光看著她，說：「啊！妳完了，妳虧大了。」從這「虧」字就可以看到這個社會在性壓抑上面表達的邏輯，對於女性的身體、男性的身體，有一個很基本的邏輯，我稱之為「賺賠邏輯」。
在賺賠邏輯中，男女被放在兩邊：無論如何，男人都會賺，而女人都要賠。比方，一個女人被男人偷看到了身體，她一定虧大了，但是女人看到男人的身體或是暴露狂的身體，卻還是只有賠，她看了覺得噁心倒楣，男人卻仍是賺到了、爽到了。
你不要以為某些道德感比較差的人才會去偷看、去性騷擾、想要去賺。你們看看，無論什麼樣的男人都會想要偷窺、偷看，無論是快速瞄一下或是伺機偷窺，只要有得看，都會看。對於女性的身體，男孩子從小就養成高度興趣，而這個興趣在這個賺賠邏輯下，由於每一次的探索和偷窺都有賺到的感覺，那感覺是一種力量、一種征服，是一種能力、氣魄的累積。如果人一天到晚賺到、爽到，就會感覺自在且氣魄很強，好像無事不能。反之，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想著：不要，不要，不然我虧到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包的緊緊的，晚上不出門，不敢獨自坐計程車，回家後所有的鐵門窗都關緊。這兩個人的氣魄，你能看到區別嗎？
從小，小男孩所累積的情慾經驗都讓他有賺到的感覺，有力量增進的機會，可是相反的，女孩卻要整天擔心害怕，恐懼退縮，她們的力量要從哪裡來？自信要從哪裡來？而男生在偷窺時不只用眼，同時他的腦子也在轉動，在整個偷窺過程中，他的腦筋必須非常清楚他要如何處理才能看到他想看的而不被發現。因此在這最不起眼的偷窺上，男人在這過程中變成有知識、力量、勇氣、魄力的人。而女人呢？只能每天想著：我不要出去，我要穿得端莊。而我們的文化也是告訴她如此。
我們常看到在電腦中心，女生常只會Key in幾個指令，而男生常想著如何切入別的系統中，如何拓展自己的領域，而這侵略的傾向是男孩子從小就在生活中養成的。在我們的社會中，男孩子的性探索、性經驗都變成他力量的來源。可是女孩子和性連繫在一起時都沒有任何正面的意義，所有和性有關的經驗都是：她被誰摸、被誰頂、被講黃色笑話、被佔便宜，她在這些過程中對性只有羞怯和恐懼。
其實你不懂她的心！
我想大家應該可以明白，在我們這個性壓抑社會的賺賠邏輯下，為什麼男人對性騷擾會樂此不疲，因為是賺啊，不賺白不賺，而且他們會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不要把那當一回事嘛！」或「妳應感到高興，妳還有魅力啊！」這就是完全沒有站在被騷擾者的立場來理解這件事，也就由於男女在成長經驗上的絕對差異，使得男人無法理解女人在性騷擾的過程中心理上的感覺。。
被騷擾的女孩通常不會感到無所謂或很榮幸，因為她從小累積的經驗都讓她無法把那些創痛當做小事。你不要以為沒關係，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愛她的男人就會忘記一切。如果一個女人從她小時候有知覺開始，到她27、28歲結婚整個成長過程中，性的經驗、情慾的經驗都是不愉快的，你想她和你有了愛情就能忘去所有的陰影？拋去所有的包袱？不可能的。在這性壓抑嚴重的社會中，那些負面壓抑的東西已在她心中造成很大的陰影了。你的愛情有多偉大，能讓累積二十多年的東西一下子就忘記？
所以，男人認為摸一下沒什麼大不了，那完全是忽略了我們是在什麼樣的社會文化下成長。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兩性不了解彼此的生活環境，不能理解對方所處的位置有什麼壓力？有什麼羞愧？使女人無法全心全意的投入兩人的親蜜活動中，使女人只有在情慾經驗當中作為被動者，做一個木頭，她沒有任何資源知道如何反應，她所有資源都是羞愧和罪惡的。她也沒有探索過，不知道身體上的感覺。
講到身體上的感覺，人的身體感覺是需要開發的。尤其女孩子從小被教導把自己包得好好的、保護自己，對於身體感覺的開發很少，若遇到強烈或親蜜的狀況，她也無法充分的享受、反應。我們如果明白她們是在什麼樣的社會文化下成長，就比較能理解為什麼她們把性騷擾看成一件大事。
豬、狼、羊三位一體
有些人會說：「那不是我的錯嘛！性騷擾不都是那些壞蛋嗎？我們趕『豬』抓『狼』後，天下只剩好男人，不就天下太平了嗎？」今晚，我就要告訴大家：豬、狼、羊三位本是一體的。
性騷擾本是這個父權體制下的產物，而我們所謂的好男人－－比較體貼、偶爾幫忙家事的男人，也是父權體制下的好男人，所以我們常會發現這些好男人在某些狀況下會露出另一種神色，舉個例子：什麼時候羊會變成豬？就是在522當女人大聲說出「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時，羊會跑出來，以豬的言論說：「要性高潮，回家和老公講就好了。」意思就是說，除了老公外，你們這些在校內已有實施男女同居或有親蜜關係的男女朋友是不能要求性高潮的。所以當女人肯定自我，說出要什麼，不要什麼時，羊會變成豬，以豬的姿態要女人走回原來不平等的位置中，要女人守好自己的「義務」。
而何時羊又會披著狼皮呢？舉個例，近年來台灣中小企業向大陸發展，原來在台灣最守分的中小企業商人到了大陸就三妻四妾，一省一個，成了狼。因此，在適當的社會條件下，羊就會變成狼或豬。現在他是羊，是因為妳還未挑戰到他，妳還未剝奪到他所享的利益。我們要意識到：其實在父權體制下豬、狼、羊三位是一體的，只要條件合了，本色就會出來了。
因此我們不是只趕豬抓狼，然後找個好羊嫁。在豬狼羊三位一體下，女人只有自立自強，管他是豬狼羊，只要不遜的言詞出現，只要敢騷擾你，反擊回去！做妳該做的事，只有自立自強，才能打破這個父權體制下男女權力分配不平等的關係。當妳有平等的地位時，豬狼羊都不敢動妳，他們必須在平等的地位上對待妳。
貧瘠的情慾文化
在談性騷擾時，我把性高潮拿出來談，事實上是明白告訴大家：女人的情慾一向受到壓抑、否定，不能發展情慾、累積經驗。而到現在還有不少人在談處女。還記得在BBS上有一篇post說：「一個男生某次在旅館看到一個很清純的女生，和她一起．．，當他發現那女孩不是什麼『好女人』後，於是他很恨，就在最後發揮了那種『幹死妳』的精神，露出那種如果妳不是處女，那麼我就把妳當妓女對待．．」。對他來說這性行為是沒有女性主體的，如果女人不合他的某一規範，他就用另一個殘忍規範來待她，在這種僵化模式中，男人的情慾也沒什麼發展的！
在台灣，情慾文化被僵化、窄化到過度貧瘠的地步了。第四台的泳裝秀、牛肉秀鏡頭都只照那小小的幾寸器官，而不管整個人其它99.9％的部份，或者在公車上偷摸一下就爽到、滿足了，從沒想過能和女方站在平等、互動的地位，和整個人的身體一起去享受情慾，這就是情慾文化貧瘠。
「賺賠」因為女性被物化
補充一下前面的，為什麼會有賺賠邏輯？這建立在女性的身體是某種交換的物品。正因為有這種交換的心理機制－－女人用身體換飯票，男人把女人當商品－－賺賠邏輯才能成立。
大家也該明白為什麼有些男人會恨女人勢利，因為有時女人認為男人沒條件，就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使某些條件不好的男人根本無法和人互動，情慾無法滿足。而女人把自己當物品待價而沽，只對好條件的男人施以顏色，這樣的交換邏輯就會強化賺賠邏輯，而引出不斷的性騷擾事件。
當我聽到大家一直說「不要性騷擾」的時候，我就比較擔心大家回到原來的賺賠邏輯上，總是覺得自己最好少賠一點，所以把自己包好一點，也就是回到那種受害者、被保護者的姿態。這就是為何前一句口號「我要性高潮」很重要，因為在那個口號的立足點上，女性的主體性才出現，女性說出了我要什麼，不要什麼。
那麼女性的性高潮又有什麼意思呢？在前面已說過，一些女性的性高潮在恐懼羞愧之下，或在以此為交換的心理之下，根本很難達到。唯有在兩性平等自主、放鬆自在下完全投入才能達成。男性因為成長過程中的不同經驗，可以使他很容易從自我肯定來達到高潮，如果女人在性愛中希望達成性高潮而男人不理，那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肯。情慾的發展是全身體的，只要多點心思營造氣氛，女人也能爽。只要想想一個女人在這性壓抑的文化下被壓抑傷害了多久，多些時間的情慾營造又算得了什麼？只有一點都不了解女人、不愛女人的男人，才會不願開發女人的情慾而壓抑她。也奉勸大家一起來改造我們的社會文化，我們的社會需要更豐富的情慾文化，而不是窄化的情慾文化。
豐富情慾文化，開放自由創造空間！
談到開發情慾文化，沒有情慾經驗，怎麼知道如何開發？從來大家被教導性經驗是污穢又神聖，還有一堆道德規範，但是從沒人告訴你那是一件很爽的事，沒人說應該如何享受。
情慾經驗就是我們的成長經驗，它必需被轉化來幫助我們成長、自信，以開發我們的身體感覺，並掌握我們的身體經驗。而開發情慾也需要創意和想像力，但我們的教育從不鼓勵我們有創意，每個人拿到《金賽性學報告》，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正不正常？就是我是不是標準答案？而從沒想到自己能發揮想像力，發展出新的模式，拋開標準答案的限制。
從這一點可看出：我在說情慾資源要多元化、追求性高潮的累積資源的過程時，事實上是在談整個社會的轉化。我不是說大家去多多經驗就完了，因為在經驗的過程中，不只個人人格轉化，社會也轉化了。我們會創造出更自由開放的空氣，在這空氣裡，你的創意得以發揮，你可以探索到一些從沒機會想到的。如果有人不想開放，那也行，就請你繼續當處男、處女，但當別人要開放的發展時，請不要阻擋。在這個工商高度發展，生活壓力如此重的現代社會，有人能找到一點點快樂，應該為他們高興，別再指責批評他們了，因為有人當前鋒來開闢出新的情慾資源，我們才有更多的資源，才能創造出更大自由開放的空間。
試想那一個科學家不研究？只有在宗教獨裁的時代才禁止、打壓。我們是那種時代嗎？讓我們放棄獨裁來開放情慾空間！讓要走在前面的人走，要做的人做，毫無羞愧！如果不要的人也可以。唯有這些走在前頭的人營造出新的兩性互動模式，我們才能真正解決性騷擾的問題！只有把女性身體物化的邏輯打破，賺賠邏輯才能打破！我們才可能不需要偷看、偷窺而正常的得到情慾滿足，因為不再需要這可憐的方式了。
如果今天講的東西讓你看到一點天堂美景，即使你不進那天堂，也請讓別人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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