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4年9月10日《豪爽女人》新書發表會時我的發言。由胡淑雯記錄剪接,我個人潤飾。刊登在《婦女新知》第149期。收入《呼喚台灣新女性:豪爽女人誰不爽?》)
我這幾年不斷的思考一組問題:到底情慾和我們這個男女不平等的社會有什麼樣的關連?是什麼樣的情慾文化把女人養得這麼脆弱、這麼恐懼、這麼被動?那些和情慾相關但是根深柢固限制女人行動和能力的心理模式是怎樣建立的?換句話說,性壓抑和性別不平等是如何聯手壓抑女人的?
性騷擾vs.性高潮
5月22日女人連線反性騷擾的遊行中,是我帶頭喊「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你再性騷擾,我就動剪刀」。
我想,如果女人面對性騷擾時,只能說「不」而且是無力的「不」,如果反性騷擾只能負面地抗議男人對待我們的方式,那麼,這種反對是很有限的,它並不增加女人的力量,不拓展女人的經驗和認知,而且也沒有對原本貧瘠的情慾文化提出什麼正面的、積極的改造方法。
性騷擾本身就是一種貧瘠的情慾文化。男人只想偷襲,只想佔便宜,只想摸帶跑,而拿不出什麼眞正的情慾本事來和女人平等的享受情慾,這不是貧瘠是什麼?
為了突顯女人的情慾人權,為了要求一個能讓女人放輕鬆營造高潮的情慾文化,我才提出這個有主動積極面、也有憤慨打擊面的口號。
貧瘠的情慾文化並不表示就沒有性活動在進行,只不過這些性活動也只有情慾的單向滿足和單一模式而已。事實上,在這貧瘠的情慾文化環境中,我們正在看見大量性商品和性刺激湧現。
如果大家注意一下周遭的文化就會發現,這幾年來台灣的性是愈來愈上檯面了。不但「閣樓」的色情錄影帶公然進口,在三台做廣告,各種性書、情趣商品、性活動的休閒空間、性演講、性專家、性電視節目更是充斥我們的生活。
可是在這種大量浮現的性商品文化中,我們的情慾品質是否得到了提昇呢?至少對我們女人而言,情慾品質還是一樣的低落,因為女人的主體意願並未得到尊重,連夫妻間的強暴都還不能得到法律的認定。女人對情慾的探索和享受也還是沒有得到鼓勵,反而遭打壓,警察鎖定星期五俱樂部取締牛郎,但卻容許各種男人的色情空間氾濫就是個明顯的例子。性論述、性學專家的說法也並未增加情慾的享受,相反的,他們致力於鞏固性的恐怖(會得病)和性的責任(不要輕易嘗試),這些說法不但沒有為女人開出更大的情慾空間,也沒有為女人創造情慾經驗和操練的機會。
性文化商品提供了情慾的刺激,這基本上只是男人的情慾空間加大;女人的情慾和期望還是被「交換」所滲透。女人在情慾波動中不斷地躊躇不前:我要不要給他?他會不會只是玩弄我?我會不會懷孕?他會不會娶我?要不就是恐懼:他會不會粗暴地對待我?萬一他不愛憐我又怎麼辦?會不會痛?
其實,男人也有另一些焦慮:我萬一表現不佳怎麼辦?我是不是負得起「責任」?她會不會死纏著我不放?
性和情慾應該是愉悅的來源,是可以對一個人的自信和成長有助力的經驗,但是,在父權的文化中,性和情慾被交換、征服等充滿猜疑和怨恨的情緒所滲透,被羞恥和罪惡所著色,反而成了不可做、或者做了也不可說的一件事情。這樣一來,性和情慾如何能形成我們的力量來源?如何形成正面、積極的意義呢?
因此,《豪爽女人》要推動的性解放運動首要便是一個提升情慾品質的運動,希望透過性資訊的充分流通、性經驗的充分體會、情慾資源的充份積累、情慾人權的充分建立,來徹底改變我們的情慾文化,以便一代一代的女人能長成無愧無羞無怨無懼的主體。這不是個人的改造而已,更是整體文化的重建,一個以女性意識和女性主體來主導的創造。
青少年和中老年的情慾人權
提昇情慾品質,創造有女性意識的情慾文化,這並不是只有適婚年齡的女性可以加入的運動。
事實上,性和情慾是每個青少年都迫不及待要嘗試的,而我們的性教育卻不斷地壓抑他們、恐嚇他們,要他們自我控制,不要輕易涉足。
妙的是,我們花很多時間精力教孩子們養成衛生習慣,我們不厭其煩地教他們刷牙寫字,我們耐心地引導他們如何搭公車,但是我們卻從未教他們如何培養情慾、運用身體,如何在情慾經驗中建立起愉悅的、自信的人生。
關鍵在哪裡?──因為我們自己也不會!
可是我們不會,我們不爽,也不能就這麼下去,不能害別人不爽啊!要改造情慾文化,就要從我們大家一齊來探索情慾、研究如何更享受情慾開始。
我們周圍也有好多中老年人,他們或許離了婚,或許喪偶,或許孤身一人,或許沈入了單調呆板的平凡日子,他們渴望再有情慾生活,再享受愉悅的人生。但是我們的社會不但不提供空間,提供活動,提供正當化的鼓勵之詞,反而用道德譴責來怨怪他們恬不知恥,這種態度使得許多中老年人悒鬱終日。男人還好,有出軌的機會、有追求的主動能力,女人和老人可就慘了,只有壓抑,只有閨怨。
眼前情慾文化的表面蓬勃現象是商品邏輯推動的,目的只在賣各種商品和服務,它自然也會按著父權社會男女不平等的邏輯來發展,讓有錢有能的男人開著汽車、吃著牛排、有更多機會來享受女人的身體,那些情慾資源缺乏、物質資源也缺乏的女人就只有被使用的份了。
原本女人的身體因著愛情、因著婚姻而獻給男人用,現在女人的身體因著商品文化的慾望而開始提供給有物質資源的男人用。原本情慾資源薄弱時,男女享用情慾、發展自信的機會便極為不平等,現在情慾資源仍是沿著男女不平等、甚至階級不平等的軸線前進。因此在這個情慾浪潮波動的時刻,我們女性主義者一定要主動出擊,干預這場性革命的發展方向,讓女性也在性解放中得力成長。
性解放之必要
一談到女性性解放,許多人立刻臉色大變,啊!那不是會濫交嗎?
讓我打個比方,性解放好像任何歐式自助餐。攤在你面前的各式各樣、各種各型的性活動和情慾經驗,你可以任意撿你喜歡的、想嘗試的拿啊!但是,我們最常看到的是,那些匱乏慣了的人即使在面對豐盛的食物時,竟然也只能憂心忡忡的擔心大家會不會撐死,他們在過度壓抑中根本無法想像可以悠然地體會、享受、經驗、咀嚼各式美食的自得,他們唯一能想的居然是脹死。
以此來看,只有壓抑過度、太過匱乏的人才會想到濫交。不過,性解放當然也包括濫交的可能,有人愛濫交嘛!性解放並不規定每個人都要如何解放,相反的,性解放正是說:你愛如何就如何,只要你的伴侶對象也同意那個遊戲就好了。在性解放的空間之內,所有「邊緣人」、「變態的」性少數都有空間,前提是,性活動中牽涉到的參與者是平等的、你情我願的。
在性解放的空間中,性的活動是多樣多元的,脫出了單一的模式和軌道,不受限於特定的人際關係、性別、年齡層,也因此,性解放的情慾文化才有可能在最大的自在空間中,在最鼓勵創意、最肯定主體意願的條件下充分地豐盛起來,提昇情慾品質。
有人或許擔心,性解放女人的身體是不是會讓男人利用啊!說老實話,女人的身體一向被男人使用,替他們生孩子、做家務,或者為愛情獻身給男友以便拉住他的心,或者假裝很爽以滿足丈夫雄風的幻象。女人的身體一向在被男人使用,從沒有為女人自己的愉悅或成長而用過。
現在,我們女人要站出來說:嘿!我也要有爽的經驗,我也要我的情慾人權,我要按著自己的意願來使用自己的身體,不為了交換愛情或婚姻。在爽的過程中,我要用什麼方法和誰爽,由我和我的對象商量,別人休想壓抑或剝奪我的情慾人權。
如果妳覺得性必需和感情拉在一起,或性必須有婚姻的保障,那也是你個人的抉擇,你還是要維護別人選擇不談條件而上床的權利。即使你是最保守的大多數,你也應該捍衛別人性解放的權利。別忘了,我們的社會一直向著更開放的性前進,有一天搞不好性保守的人會變成性少數,那個時候,你也會希望性解放的理念能保障你選擇做性少數、性保守的權利。
在目前性商業大幅開拓市場、帶動觀念改變的節骨眼上,女性主義者如果不主動出來把情慾的發展轉化為女性解放的契機的話,我們就是自己棄守戰場。性商品和性活動的增加並不保障女性的情慾品質提昇,我們因此必須切入改造情慾文化。
女人不是生育的機器,女性的性滿足不能被繼續扭曲醜化,我們要求更大更寬廣的情慾空間,超越一夫一妻的父權制婚姻,超越單一的性伴侶,超越異性戀,超越單一僵化的性模式。性解放要從壓抑的、單一的、僵化的一切框架中滿溢出來,漫過規範的疆界。這種情慾的流動是社會能量的來源之一,更是婦女運動追求解放的能量來源之一。
當日媒體相關報導:
做個「豪爽女人」? 健康新主張: 何春蕤顛覆父權 營造情欲文化
記者鄧蔚偉/台北報導【1994-09-11/聯合報/35版/文化廣場】
台北市的羅斯福路有兩大能源象徵,一是台灣大學,一是台電大樓。昨天台電大樓羅斯福路的巷子由,也爆發出遭到亙古壓抑的女性情欲要求解放的呼聲;在父權為主的中國社會裡,這股追求「性平等」的能源一旦遭到解放,將是廿世紀末台灣女性主義者的最大突破。
皇冠出版社出版的「豪爽女人」,詳細分析了「女性主義」與「性解放」相關聯的建構論述;「女書店」特別為此書的作者何春蕤舉行新書發表會,並邀集施寄青、平非、洪凌等人「共襄盛舉」。
何春蕤強調女性自主的「情欲出擊」,是顛覆父權社會的有效武器之一;她的理論基礎是:出軌的男人不是壞男人,自己出軌又不讓別人出軌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壞男人;呼籲所有的女人以行動抵制這種壞男人,讓他「枯萎至死」。
所謂「情欲出擊」,何春蕤希望女人堅持性的自主,以達到「情欲品質」的提升。她認為現在所有情欲環境、情欲文化,都受控於父權社會所約制的各道德規範與法律 之中,女性普遍沒有自主與抗拒的能力,有的只是迎合與委屈。在此情況下,男性在社會上永遠是強勢,因為她認為人的創意、活力與信心,與性的是否自主和愉悅 有某種程度的關聯。何春蕤也強調,女性情欲出擊,是切入女性運動的一個好點。
張小虹有不同的意見,她贊同「情欲多元化」,對「性解放」與婦運的必然關聯則持保留態度。也有聽眾質疑,是否反對性解放就是反對女性主義?是不是所有方式的「爽」都是平等的?
何春蕤說,反對自己性解放當然是一種性壓抑,反對別人性解放甚至是一種性壓迫;如果不能性解放,如何讓情欲多元發展?「豪爽女人」追求「爽」,基本上是打破女性被動的現狀。至於女性主義的性解放,就是做一個「平等玩家」。男人要性可以,前提是請尊重女性,必須女性說了「YES」才算數,男人更不能以任何生活、工作上的威脅或直接的暴力去獲得女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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