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2月11日我受邀開始在《中國時報》家庭版寫「豪爽心情」專欄,這是第一篇。我設計這個專欄的寫作風格就是用故事的形式來講道理,像這篇就是用一個我生活中具體的故事來解釋我提出的「處女情結」說法,以及打破處女情結的絕對必要。這個專欄總共寫了三個月,我相信它的寫作風格很符合家庭版讀者的口味,因此也特別動人心弦,後來因為一連幾篇寫「外遇」的文章而被讀者瘋狂投訴抗議,最終專欄被取消。這篇文章後來收入《好色女人》)
一位國中老師告訴我,已經畢業多年的一個學生最近常常打電話來,由於這個女生東拉西扯,說話又前後矛盾,因此老師十分擔心,覺得這個女生的神經有問題,可能有幻想症,考慮是不是要叫女生的媽媽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
這個女生為什麼不斷打電話和多年不見的老師閒扯呢?我問。
老師想起這個女生在週記上寫過國二時曾被強暴,當時學生的母親非常強烈的想要保全女兒的貞潔名聲,所以嚴厲的蓋下這件事情,不許任何人--特別是她女兒--談論這件事情。母親告誡女兒:「出了這件事已經夠丟人的了,絕對不可以再提起它,就當沒發生過。」
於是,這個女生只好活得「好像」生命中不曾有過這件事。
事隔八、九年,那個匆匆被掩埋的黑洞愈來愈大。強暴的經驗不能見天日,它的意義和記憶也一直不能被接受,不能被療傷止痛的融入那個女生的生命當中。
就像一個無法安息的幽靈一樣,這個不被認定接納的經驗記憶,不斷的遊蕩在當事人的意識與無意識間。任何和身體、性、強暴、名節、處女、結婚、男人等等相關的訊息,都再度強化它的能量。甚至任何和那個記憶有連結的事物,像是聲音、時辰、顏色、地理位置、貼近的呼吸、脫去衣物等等,都蒙上特殊的意義,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擔。
這個幽靈不斷的尋找安息,在那女生每一次打電話給曾經信任過的老師時。
這個幽靈不斷的尋找安息,在她生命中每一個看似沒來由的固執恐懼中。
她有神經病嗎?不,她的神經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只不過想要正面面對這個經驗的記憶而已。但是在一個封鎖情慾的環境中,她被迫耗盡全部的的心力迂迴的找尋一點點說話的空間。
因此,真正有病的是我們的社會文化,這個病就是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結。
出於強烈的處女情結,她的媽媽堅決不准她面對這件事情,她周圍的人則一貫以曖昧的語言來傳播這樣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我們的社會不但不以嚴刑禁止強暴的罪行,反而一向責怪受害的女人不夠小心,不夠拼死抗拒。
在處女情結的異色眼光下,這個女生的經驗不能得到正面的支援,她的遭遇反而把她鎖入無聲的牢籠中,既不能申冤控訴(多麼敗壞名聲啊),也不能述說理解(就當它沒發生過吧)。於是,她只能在東說西說中片片斷斷的偷渡著記憶感受,拼貼著破碎的圖像。
是的,強暴事件最深刻的傷害大部分不是來自強暴本身,而是來自處女情結。
在這種沈痛的故事中我們才能看清楚,許多人反對「打破處女情結」,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擔心「有些」女人「可能」會去追求自我的情慾滿足。
可是,這些自以為道德正義的人,卻一點也不在乎處女情結在「無數」女人生命中「已經而且正在」造成的嚴重傷害。
處女情結在女人的沈默中腐蝕她們的生命,在女人的焦灼中刻劃著她們的恐懼,我們還要忍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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