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媽媽舞廳

(這是1996年3月10日我在《中國時報》家庭版「豪爽心情」專欄中刊出的文章。文中描寫的是真人實事。後收入《好色女人》)

那天下午,她按照慣例開始拖地。

這是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的例行午後工作。

其實瓷磚地並不是那麼髒,她在進門之後的整條陽台上都鋪了地毯,已經消除了鞋子上的大部分灰塵,再加上只准脫鞋才走進房子,屋裡其實沒那麼多灰塵,她只要不時把那一條通路吸吸塵就很乾淨了。

可是,她還是習慣性的每週花好幾個鐘頭把全家拖兩次地。

家裡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辛苦得很,要是能回到一個乾淨清爽的家,一定會很安慰的。家就是外出打拼的人休息的地方,不是嗎?而且她的世界就是這個家,把家裡弄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也算是她的成就吧!

再說,上回在家長會遇見女兒同班同學的母親羅太太,說是今天要帶她出去玩玩,要是家裡沒弄乾淨,怎麼對得起家人呢?

她更用力的拖著地了--帶著一股要出門的興奮。

羅太太帶著她到了林森北路,上了一棟大樓的十一樓。

純跳舞的,都是老師教,沒有什麼不好的人在裡面,來,我請客。——羅太太一面說一面替她付了入場費,才一百多塊。

舞池頂上裝了好多亮得不得了的燈泡,還有像電影裡面舞廳才有的反光球,不斷的投射著眩目的閃光,周圍舞客休息的地方反而比較暗。舞池裡大部分是女人,而且是和她一般年紀的女人,有的和男人用心的踏著舞步,有的和女友練著節拍,另外還有一些在舞池後方的整面牆鏡前一面跳一面檢視自己的舞姿。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那麼多女人,和她一樣年紀的女人,下午不在家拖地或者睡午覺而跑來跳舞,而且跳得那麼起勁。

羅太太的老師是一個穿著整齊,面貌普通但是很有禮貌的男人,羅太太在車裡時還說打電話約他來這裡跳,一小時要八百塊呢!師生二人什麼客套話也沒說就下了舞池,那種架式還真像第四台教舞的錄像帶,中規中矩的呢!

她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桌邊,好怕會有人過來請跳舞。什麼人都不認得,真後悔莫名其妙的跟著羅太太來。

跳了一輪,兩支曲子下來,羅太太說要休息,叫她也和老師下去玩玩。

我好多年沒跳了,老早忘了,我在旁邊看看就好了。——她惶恐的推拖著,但是又覺得不好意思挫折老師臉上和善的微笑,於是腳步遲遲疑疑的下了舞池。

曲子是熟悉的流行歌改編的,常常在綜藝節目中聽到。她安心了一點。

老師帶著她在舞池中擺好架式,輕輕推著她跟上舞曲的節奏,隨著其他的舞者暈暈眩眩的旋轉在閃爍的燈光下。

腰要直,手肘要抬高,頭要抬起來,要有一種顧盼自如的樣子。腳步要輕輕的滑過舞池的地面,輕飄飄的,好像是最熟練的舞者一樣。——她慢慢的感受到舞蹈的身體圖像。

在牆鏡的影像中,她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太矮,也不平庸,只是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拖地、抱小孩、切菜洗菜中捲曲了自尊而已。

在輕巧的樂聲中,她學著調整身體的節奏扣上音樂的節奏,她清楚的感受到身體從沈睡中醒來。那種逐漸自我操控、身樂合一的快感是例行的家事工作中完全沒有的。

對面的老師專心的提示著她如何擺頭,如何扭腰,如何拋擲眼神。她驚訝的發現可以和一個陌生男人那麼親近而不感覺不自在。

原來跳舞可以是那麼輕鬆愉悅、鞏固自信的經驗。

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那種自在自主,但是顯然擺脫了年輕時的羞澀和退縮。這種新找到的力量使她興奮得不能自已,腳下也更加輕快。

換了羅太太跳。她坐在黑暗的興奮中,捉摸著新找到的身心悸動感受。

原來,除了拖地以外,我和地板還可以有這種愉悅的關係,等下我要問羅太太要老師的電話,星期五再來跳。

她計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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