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我在《中國時報》家庭版的「豪爽心情」專欄,因為一連串平實描述外遇的文章,受到保守讀者抗議而被迫結束。但是我覺得外遇需要不一樣的論述來打開社會空間,因此我緊接著在5月30日用這篇對外遇論述市場的觀察,在《中國時報》的開卷版繼續鬆動圍繞外遇的道德譴責。本文收入《好色女人》)
從1980年代起,台灣社會對於外遇的關注逐漸形成一些固定的成見,在這些早期的外遇論述中,由於發話位置主要是外遇的道德譴責者或婚姻諮詢專家,因此對外遇的描述多半是固定的負面刻板印象。
最近新一波出現的外遇論述卻打開了另一種局面,帶來了至少三種突破。
新外遇論述的突破性
首先,這些新的外遇論述引進了外遇者和第三者的敘述觀點,使得涉及外遇的各個當事人都得以用自己的話,說她們自己的故事。
過去的外遇論述常常是由三角關係中的元配以無限令人同情的姿態發言控訴;外遇故事既由元配的角度來敘述,婚姻諮詢專家的分析也往往是以元配為本位。這麼一來,三角關係中的另兩角即使說話,也必需依著元配故事的發言位置來定位。換句話說,她們只能說罪惡感、痛苦、或懺悔,不能說任何其他感受。
可是在新的外遇論述中,透過訪談者的同情理解態度,外遇者和第三者終於有了機會,以平實真誠的聲音細數她們在整個過程中的興奮、矛盾、歡欣、無悔。這種真誠生命的強大力量極為感人,連受邀為《外遇:情感出軌的真實告白》(張老師出版)寫〈序〉的本地諮詢專家,都不得不再三提醒讀者不要只看到這些方面,「不要瞻前而不顧後」,以企圖為這種感人的聲音「消毒」。
而當外遇者和第三者自白坦言時,我們發現外遇並不如我們過去想像的單一,這是新外遇論述的第二個突破。
過去外遇論述中刻劃的總是含辛茹苦但是慘遭背叛的元配,她的丈夫是個貪得無厭的負心男人,旁邊的則是虎視眈眈,等候機會補位的第三者。可是透過新的外遇坦言,我們認識到外遇的多元面貌和其中無數偶然的或結構的因素:例如,並不是只有男人才會外遇,很多女人也會外遇,而且女人也有「逢場作戲」的外遇。此外,並不是外務多的人比較容易發生戀情,很少社交的人也會在偶然的機會中透過露水姻緣而發展關係。外遇也並不一定以心痛或事跡敗露收場,許多外遇祕密地持續一生,成為當事雙方生命力量的來源,另外一些外遇則留下當事人人生中最甜蜜的回憶。這種多元的面貌使得連著書的研究者也不斷強調,外遇是個很難定義的東西,對外遇的研究因此需要時常抗拒既有的成見,以免抹煞了差異。
台灣的外遇論述一向假設外遇者是男人,這當然不表示女人比較少外遇,而可能是因為女人更仔細的維護自身的情慾空間,因此也較難進行研究。新一波外遇論述在女人的外遇方面提供了可貴的資料,形成第三種突破。
挑戰性別歧視的外遇論述
從前的外遇論述帶有極強的性別成見,許多人相信男人的外遇是逢場作戲,只是為了性刺激,而女人的外遇就會涉及感情、孤注一擲,因而拆解婚姻,也因為如此,女人需要被嚴密看守,以免一出軌就再也不回頭。可是新外遇論述具體的挑戰了這種說法。
例如《祕密戀情:女人的外遇》(展承出版)就以無數女人的心情故事同情的指出,女人的外遇通常並不影響她的婚姻。事實上,女人常常被迫在婚姻中維持祕密的戀情,是因為她們往往在年紀輕輕不夠成熟時就早早進入了婚姻,後來個人的成長受到挫折時仍不忍割捨婚姻,祕密戀情於是成為她們得到肯定、維持自我的唯一出路。這種戀情不但於她的婚姻無損,甚至使得她枯竭的生活再現生機:「她們的情人為她們所提供的,不只是性的排遣,還有更重要的,力量的泉源,以及共同奮鬥的感覺和友誼」。
《祕密戀情》雖然同情女人的外遇出軌,但終究暗示這是「不得已的事」;相較之下,《每個女人都該冒一次險》(方智出版)的訊息就更正面了。這本小說雖然人物眾多,有時稍嫌繁雜,但是全書對外遇在不同女人生命中的意義和影響進行細緻呈現,再透過女主角的心情忐忑來帶領女讀者冒一次閱讀的險,結尾的高昂氣勢算是眾多外遇論述中的異數。其實書名本身已就呈現了一種新的、進取的女性人生觀:當然,每個女人都該冒一次險,又何止在情慾方面而已呢!
女性的出軌故事在新外遇論述中得到較為公允同情的處理,在某個方面來說,突破了保守社會為女人所做的人生規劃,也拆解了文化對女人無慾的假設,無數女人坦然外遇的自得心情更挑戰了看來無可動搖的外遇因果報應之說。
外遇來自社會文化矛盾
另外可喜的是,新外遇論述並不完全是個人的坦言記錄,不少作者努力在歷史和文化的層面中提供證據來說明,外遇並非來自個人的軟弱或道德薄弱,而是來自社會文化結構上的深層矛盾。
例如純理論分析的《婚外情:無法抗拒的誘惑》(展承出版)在第一章就對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的外遇面貌,進行了頗為細緻的描述,不但關注到性別和階級對外遇形式的框限,也注意到現代婚姻性質日漸傾向友愛模式的特殊發展。可惜作者在該書的其他篇章引用各種心理學分析時似乎又落入了平面的刻板分析。又例如包含許多個案坦言的《外遇:情感出軌的真實告白》(張老師出版),以中產清教徒的嚴謹生活要求,和歐洲異教文化對外遇的浪漫幻想,來解釋美國現代婚姻關係的深層矛盾以及這個矛盾在個人生命中的浮現。
這些有理論架構的外遇論述脫出了責備個人的道德評論模式,並嘗試以社會文化的結構傳統來顯示,外遇其實是整個社會在婚姻制度上的基本矛盾的展現。不管讀者是否同意這些觀點,至少他們嚴肅面對、仔細研究的態度,就比那些從未有過歷史眼界,只有道德義憤的諮詢專家們來得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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